蔡茹閔 中國語文學系學士生
顧惜記得先生曾說,人要有夢想。
夢想,僅憑這二字,在多少生命裡揮灑繽紛迷醉色彩,又能開闢多少廣闊無盡的可能。世上有各式各樣的夢想,不同的人,不同的夢。萬裡封侯,金戈鐵馬,是武將的夢;錦衣還鄉,高中狀元,是秀才的夢;鴛鴦於飛,戀戀相依是女兒家的夢。
而她只盼著能夠活得再長點,再久點,好與良人長相廝守。這是她唯一的夢。
她自小體弱多病。大夫說是自娘胎裡帶來的症狀,氣血兩虛,若不是命好,生在富貴之家,好生將養,只怕出生那晚便要夭折。爹娘自知孩子或許不是長命的福氣,只願女兒永安,遂取名,惜。盼望老天疼惜,留她多些時日在人世,別輕易給收了去。顧惜幼時羸弱,十歲前不曾出過自己的屋子。她是顧家的掌上明珠,全家人將她保護得很好。尤其她生著一雙圓轉清瑩大眼,靈動無邪。若被那一對眼眸望著,就感覺心底明亮。
而顧惜的曾祖父,顧燁,曾是前朝重臣,助先帝剿匪、平定邊疆。當人們想著他的人生該更得意,甚至先帝有意將膝下大公主許配,顧燁卻早早的尋了一商家之女,慕氏,與其成親,更在日後自請退出朝堂,專心與妻子經營生意。聽聞他向先帝提出六次告老還鄉的請求,皆被先帝駁回,言他仍值壯年,何談老去?顧燁只是跪在那裡答道,「國有陛下庇佑萬民,而老臣的家,老臣的妻,唯依老臣一人。」,聞言,先帝感慨萬千,遂同意他第七次的請辭。而後,顧氏一族在他老人家的帶領下,平安富足,歷經多年,已成望族。且顧燁生前囑咐子孫,莫要貪慕權貴,子孫可隨自己心意,從文、從武、從商,無論如何,一切只為了家族、家人。她在這樣的家風成長,雖身子虛弱,但家裡人不將她的身子視為累贅,照樣請先生教書,她尤其寫一手好詩。往往是剛喚仕女磨墨,墨未成,詩已就。靈感彷彿被定格的漫天飛絮,只待她細細拈來。於她,寫詩只是久臥病榻寂寥生涯的消遣,無心發之。待年歲漸長,即使一個女兒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庭院深深,流出去的詩文寥寥無幾,但顧家小姐的才女之名卻已在黑牆百瓦中,在人們的口耳裡,紛紛細細傳誦。多少書生人士慕名尋來她寫的詩文,閱畢久久不能自拔。一個個沐薰衣冠三巡只為登堂造訪;一顆顆對美人仰慕之心,心堅如石,但命中註定石沉大海。她早有放心尖的人,慕遠。
他是京城富商慕家的孩子,是她曾祖母娘家的孫兒輩。兩家人樂看他們一同長大,經常互相笑語,這或許能成為曾祖父和曾祖母之後的另一樁美談。她永不忘初見是怎樣情景。猶記那年嚴寒冬日,他匆匆忙忙帶著僮僕去廚下煮茶,只因來顧府拜訪前聽過大人提起,顧惜小小年紀卻嗜好品茶真真難得。他泡來新雪蓮心茶,遞茶給她的十指指尖凍得紅通通,但他的笑顏很溫暖。她想,他如此用心,肯定是真心在乎自己的。
他也曾小心翼翼捧一卷幃帳,蹲在她的床榻邊,耳畔細語。
「等妳病好了,我一定帶妳去京城郊外看星空,父親上個月帶我去了。我覺得,此番美景應當與妳欣賞,快好起來,惜惜。」
「就我和你嗎?遠哥哥。」
「再無旁人。」
他笑說,就把這幃帳當是我跟夜空借來的星辰,轉贈予妳吧。
另有一事,某日她覺身子好上許多,便央求慕遠帶自己偷偷到後花園玩耍。一雙濕意朦朧的雙眼往上抬,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小手輕搖他的袖襬,年少的心被那雙稚嫩的手搖的七上八下,他被求的沒法子,只得答應。他們玩捉迷藏,顧惜嬌小身子輕盈如小蝶兒,雖久病纏綿於榻上,孩子心性未減,跑跳起來歡樂的忘乎所以,慕遠也玩得高興,小半個時辰下來,他竟是沒能摸著她一片衣角,他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不由得焦慮起來,使勁往前一撲,觸手溫軟,他歡呼,可她卻哀哀地叫了起來。慕遠這才發現她被自己撞到假山上。白玉似的肌膚,青絲淩亂,額頭那處,開了朵鮮艷血花。
「我好痛!嗚!遠哥哥……我好痛……好疼啊!」
她趴在地上,滿眼的淚。因為疼痛,眼眶的淚化成一串串水珠子滾落。他急忙奔去,抱起她找大人呼救。事後,大人們要為了他們自作主張又貪玩出事的罪狀來懲罰,慕遠一個勁兒的說是他推了惜惜,甘願受罰;顧惜的傷還未好全,被母親抱著,她仰躺在娘親懷裡,急切說道是自己不注意才會跌倒,遠哥哥還好心扶了她,不是他的錯。一眾人等聽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句句盡是為對方辯護,哭笑不得,只罰兩人各抄五遍詩經便罷休。
她還記得自己躺在床上,慕遠坐她身側奮筆疾書,努力抄寫詩經,還說等他抄好再幫她寫。若大人問責,便說惜惜身子不好又受了傷,他才會幫忙。慕遠設想好正義凜然的說辭,那認真神色使她捨不得閉上眼睛休息。
她盯著慕遠瞧,他以為是她傷口疼得睡不著,擔憂地問:「還疼嗎?」
顧惜臉色蒼白仍然微笑,「我覺得我疼,比起你疼,更讓我好受些。」
他嘆息,只言,「惜惜,妳真是個好姑娘。」
「遠哥哥,娘親說,我撞這麼一下,日後也許會破相的。遠哥哥,如果,如果我變醜了,你還跟我玩嗎?大人總說醜媳婦沒人要,你是不是,是不是會嫌棄我,不理我?」
「怎會呢?惜惜是最好看的小姑娘,不會變醜的,我也不會不理妳。如果我說謊,我就是小豬。」
她還是憂愁。
「你會一直都理我嗎?一直陪我玩嗎?我們,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我一直都在,會一輩子都陪妳玩。好啦,妳該休息了。」
顧惜撐著在溫暖被窩裡抵抗逐漸襲來的睡意,執著地繼續追問。
「真的嗎?為甚麼?為甚麼呢?遠哥哥。」
「因為妳這麼好,是我的好惜惜,好妹妹。妳看。」他輕撚起她散落在臉龐的碎髮,細心的攏到她耳後,「妳一點都沒有變醜的,惜惜啊,最好看了。」他說。
那年他十三,她十一。
現在想想,他們之間有無數遍的承諾。十一歲那年,他們約定好了,等她好起來,一起看星空;十二歲那年,她得了風寒臥床不起,發熱的迷糊,請來的大夫直言若明日一早仍不見醒,請顧家人做好準備。那日,爹爹娘親輪流守在她床側,她記得娘親一直在哭。滾燙淚水好似高過她發熱的體溫,在她心裡流淌,灼熱難受。入了夜,她感覺有甚麼冰涼的東西靠在身上,掙紮著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朝思暮想的臉。他看起來風塵僕僕,緊緊握著她的手。慕遠見她睜眼,嘴唇輕動似說了甚麼。她聽不清,只能發出嚶嚀嗚咽聲。他方又靠近,低聲在她耳邊說道:「等妳好起來,我便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將妳迎回慕家。惜惜,惜惜。我發誓,只願得妳一人心,求妳不要與我相離,好嗎?」
她身子難受,心裡害怕自己再不能醒,沒應他的話,只是努力彎起嘴角,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她從來都是這樣笑,當身邊的人又為了她的身體擔憂,她就會笑,即使自己疼得厲害。她不知慕遠能不能懂,只見他也笑了。她從小就喜歡見到慕遠,因為他總是眼底含笑,而他笑起來又那樣好看,笑的周圍都暖和。她強撐著精神看他,不久又沉沉睡去。隔日一早,悠悠醒轉。爹娘不知是笑出眼淚,還是哭出了笑臉來,被他們兩人緊緊抱住的顧惜癱軟著身子面色疲憊,眼裡是對美好未來藍圖的渴望。她想,她就是為了身邊所有人才活下來。
可那次風寒還是奪去她體內一半生機,她又恢復足不出戶的日子。在這期間慕遠託人來信,其中言道他須得回到家中學習治理家產,讓她安心休養,也允諾每月一封來信,好叫顧惜免去煩憂思慮。那時,她是看著那些信上墨跡都能笑上一整天。她天真想著,一切只等她好起來。
可嘆不知歲月無情亦或世道本詭變莫測。好似一切美好皆是她病中做的一場夢,心細入微、溫潤如玉的慕遠只是她夢中人。漸漸地,她收不到慕遠的信件,即使提筆主動寫信給他,也得過上數月方能得他一封回信,展開一看寥寥四字:「安好,勿念。」,本想說的許多話,散落漫長歲月裡,無跡可循,沒了聲息。
顧惜再懵懂無知,也能明白箇中原由。她曾佇立房外聽見爹爹和叔父在家宴晚上,酒過三巡後忽地破口大罵:「說起慕家小子我就氣,如今那風流模樣不知是被哪個混帳給慣出來的,怕是這些年談生意都在煙花柳巷之地打滾!小時候瞅著好好的,特別會照顧人,想著閨女往後有福……現在可好!庚帖換了,日子定了,等著咱們姑娘十六歲就出嫁。你知道,京都有人傳話來,說他未娶妻就在外頭養女人,一日換一個,活得像是離了那些鶯鶯燕燕就幹不了活似的!啊?這像話嗎,是不是?這,這!這像話嗎?」
「大哥莫要多言,小點聲,你醉啦!這事……唉!你瞧小姑娘那樣子,能聽得這話嗎?不談身子受不受的住,就她那顆心牽掛那小子……唉!」
「哼!還不快快再拿酒來!來人!」
她靜默地悄悄在被人發現前,緩緩地離去。這年,她十五歲。
浩瀚如海的時間,無聲吞噬所有溫柔與黑暗,今年,她已將將十六歲。出嫁前日,顧惜睜著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頭上層層疊疊的幃帳。輕淺嬌嫩的粉色,上頭點綴著細小的珍珠和璀璨的寶石,躺在床上看著,好似一片繁華錦簇的星空。可在深夜裡,一切又好似蒙上一層黑影,甚麼都瞧不見。她不能想像慕遠也對別的女子溫言相語。十歲以前,她的生活只有爹娘和一屋小廝婢女,大家都對她很好,可她沒有朋友,沒有家人以外的事物。看著話本子上頭那些俠客仗義、兒女情仇、摯友相助,故事精采,但那是別人的故事,她依舊寂寞;十歲以後,她有了慕遠,那是她的光,溫暖的糜爛至於她渾身為此融化。顧惜不能接受思慕許久的人,原來這般難堪。甚至覺得是爹爹故意欺騙她,可她確實不怎麼再收到慕遠的信,最近一封,還是交代婚儀公事。她明白,如今嫁過去,成全的是當年緣分,可她要的,始終只是與他之間的情。顧惜不由自主地捏緊了被子,眼眸中徒生怨恨,她恨那些圍繞在慕遠身邊的女子,怨時光荏苒,蹉跎得來不易的感情。她真正擁有的東西已經那樣少,為何還要再從她手裡搶奪去?何其不公。
忽地,平地起風,床頭點著的蠟燭熄滅,屋內更加陰暗。顧惜深覺詭異,只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眼角餘光看見有甚麼巨大的物體駐足在她床前。隔著帷帳,她能感受到一股陰森、不祥,不屬於生人的氣息。有些東西彷彿勢必要存在於黑暗之中。只有在黑夜裡,才能夠行動自如,隨心所欲如同魚之在水。她想起了在話本裡看過的妖物。本能促使她想逃離,可恐懼讓她失了力氣。
「嘻,這裡,怨氣重重。」
這東西能說人言?顧惜驚愕不已,來不及細想它言中之意。
它又開口:「妳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我要。」
「你,你說甚麼?你,你不能這樣,憑白地就要,拿別人的,別人的眼,眼睛。」
似是驚奇顧惜的反應,那東西歪了一下腦袋—顧惜看著那片巨大陰影的扭動方向私自辨別的,實際上這東西是圓是扁,她不知道,也不敢拿眼細看。
「妳敢跟我說話。」它好像是喃喃自語,不給顧惜接話的時間,自顧自地繼續言道:「不要妳死,只要眼睛。」
她怔愣地想這妖怪言下之意。這是,能商量?突然間,內心起了無可抑制的念頭。有人言,鬼者,人心其惡。仙者,人心其明。故仙鬼分衡,不過一念而已。而此時,顧惜執念已深,滿腦子想著慕遠。若能真如兒時所言,他身邊只有她,心裡只有她,該多好。
「我知道,你必然是妖。若能滿足我的願望,任何代價我都願意。」
「任何代價?」
「任何代價。」
耳聽得那妖物兀自大笑起來,好不詭異。顧惜的心情異樣的平穩無波。
「明日,花轎,古墓。如妳所願。切記,切記。」
翌日,天方才濛濛亮,大紅燈籠高高掛,整個顧府目之所及,一片鮮紅之色。喜婆早早的來給顧惜梳妝挽髮,她端坐鏡前,與鏡中自己那雙眼相對而視,笑的溫柔繾綣。喜婆見了,直誇顧惜眉眼生的極好,是福之所至。
她笑著細語,「時候未到呢!」
喜婆頷首,和藹回道,「是了,良辰吉時還未到。」聞言,顧惜笑而不語。
紅豔豔的蓋頭罩著她滿頭滿臉,花轎晃蕩,轎子外頭是敲鑼打鼓的送親隊伍,隨從馬車前呼後擁而行,一路從沙河門外往京城去,喜氣洋洋,不少行人也在路旁賀喜討個彩頭。在晃來晃去的動靜中,人聲鼎沸,顧惜只是逕自閉著眼睛。她在等待。心情一點都不忐忑,反倒迫不急待。
「啊!這是甚麼!」
突然間,人群裡傳出刺耳的尖叫聲。混亂之中,顧惜只能聽見喜婆在轎外大喊:「新娘子千萬不可出來,不能壞了規矩!只是經過一處古墓,起了風沙!莫慌!」
喜婆沉穩口氣定住了附近能聽到她聲音的人的心神,可離稍遠一些的行人聽不見。他們只見狂風自古墓中捲起,風沙肆意飛揚,刮的人睜不開眼,人們紛紛躲避。
奇異大風一個時辰後才止住,喜婆不慌不忙的整頓隊伍繼續行進,「本是喜事,再多徵兆也是吉兆。大喜之日,必是仙神也為這對新人送上祝福,各位莫急,過了這最後的荒野,寓意啊,跨越困境,婚後生活安順,萬事喜樂。」她開口就是不疾不徐的吉祥話漫天飛竄,倒也哄的人心安穩,隊伍修整幾許又重新啟程。
顧惜征征的坐在轎子裡。半响,緩緩勾起嘴角。時候到了,福之所至。
所幸後來再無遇上任何事,花轎在重新敲打的喜樂中,安穩來到慕府大門前。兩旁圍繞前來賀喜的百姓,顧氏幾代望族,慕家一方富商,兩家結緣自是一樁佳話。雖有閒雜人等碎嘴說起慕家少爺風流韻事,但很快被慕家的家丁悄無聲息地打出去。而意外便這樣毫無徵兆,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喜婆掀開轎簾,扶著新娘出轎,緊接著,竟又一雙小巧青蓮落地,那女子一身大紅喜衣,同樣的紅蓋頭,自個兒撩起轎簾出來,與新娘並肩而立,二人竟無一處有異。
眾人大嘆驚奇,甚至說道:「慕家少爺好福氣!成親娶一雙,當真是享齊人之福!」
唯慕家一干親戚人等,公婆叔姑見此情景,驚懼不已,面面相覷。
顧惜隔著紅蓋頭,看的不真切,只感覺慕遠的眼神遊移不定,沒有多一刻放在她身上,也不少一刻,頻繁在兩個女子之間眼波流轉。
此時的慕遠已不是當年善良單純的少年兒郎,已曉事的他只當這是顧府為了女兒出嫁使的一點手段。小姐出嫁,有陪嫁丫鬟不是奇事,奇的大概是給丫鬟穿了和小姐相同的衣裳,把兩個人整得像一個人似的,或許是顧府,別出心裁。想至此,他只是不慌不忙地說道,「爹,娘,咱們繼續吧!莫誤了吉時。」說著話,左右手分別牽起兩位新娘,滿面笑容,妻妾成雙,對他來說無疑是更好的喜事。在新郎官的主動下,慕家長輩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三人拜堂,當贊禮高呼:「禮成!」,他們還是覺得荒謬無稽,可一切,又如此順其自然。
夜深,人群散去,慕家人相互說了吉祥話便留新人們獨處一室。燭下美人如花,錦衣端坐。掀起紅蓋頭來,見眉目溫順,怎麼看都好看的緊。慕遠顯然按耐不住欣喜,抓住了她的手。大紅寬袖,十指纖纖,雪白的令他心顫不已,喜悅之情充斥於心。
「惜惜,為夫今日實在高興。可曉得叫我想的苦!為夫都記著從前美好。妳一直這樣好看,真真是迷了我的雙眼,一刻都不再離開妳。好嗎?惜惜。」
他手裡緊握的那隻手的主人靜默不語,慕遠只當她嬌羞,而他眼底貪慾和喜色,滿溢而出。女子忽地笑了一聲,輕吻他帶貪意的眼,一雙圓潤眼眸看的他心急。
「好妹妹,此刻不發一語,是在浪費良宵啊!我們已虛度許多光陰,就別再錯過。我發誓,永遠,只愛妳一人……」
那隻纖白的手若雲霧無影,從他的額角往下,輕移,上了蔻丹的長指甲停在他的眼尾。
「好啊,夫君。」
慕遠的笑意未達眼底便僵住了身子,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美人兒,她生著顧惜的臉,卻不是顧惜。她從不這樣笑。這樣的,嫵媚,妖異。且她這張臉離自己如此近,卻未曾見她啟唇。剛剛的聲音又從何而來?他確實聽見顧惜的聲音,只是,似乎,似乎從另一側傳來。可那側,明明坐的是,尚未掀起蓋頭的陪嫁丫鬟……?
不,這世上怎會有平白無故生的相同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慕遠臉色刷的蒼白,來不及發出聲響,刺眼的大紅寬袖便朝他揮來,他只感覺雙目刺痛,天旋地轉,失去意識的身體沉重摔到床下。
「嘻。眼盲。」
方才還花容月貌的女子轉瞬變了形貌,化作一隻巨大的灰鶴,森然眼神轉向顧惜,「看似眼明卻心盲。恰好,恰好。」
她這次也沒能接的上話。陰風席捲而來,顧惜只覺眼前一黑,而後劇痛佈滿全身。聲嘶力竭的哭喊自她細細的喉嚨裡竄出,驚擾已睡下的慕家人。待眾人急忙趕至新房,開門一瞧,只見新郎面上兩處黑漆漆的窟窿,其血淚止不住地流淌,一個新娘倒在床上的血泊之中,另一個則不知去向,滿室瘡痍。忽有孩童驚叫,指著樑上停著的一隻大鳥,它邪氣眼神陰森,讓人不寒而慄,灰黑毛色,尖利的鉤嘴和巨大的兩爪皆雪白。眾人一邊高聲喧呼趕鳥,一邊奮力意圖擊落它,但因為手裡拿的劍和棍子太短,打不著樑上的鳥。
「這到底是甚麼?邪門!太邪門了!喜房內怎會有這樣的東西闖進來!」
「不行,這沒辦法!還楞著做甚麼!取弓箭來!看我射下這邪物!」
此時人們卻聽到一陣桀桀笑聲,它忽而開口說人言:「眼盲,心盲。不離不棄,不離不棄。」語畢,振翅而飛,目光閃閃像磷火,奪門飛了出去,徒留一室凌亂。
幾日後,慕遠自昏迷中甦醒,幾人七嘴八舌地問事情經過,他說:「不知道,我,我不知道。忽然的,一隻大鳥……鳥……那女人,惜惜,不是,不是惜惜。」
慕遠已然嚇得人兒恍惚,說不明白話。於是他們轉而詢問顧惜,那嬌俏臉龐覆蓋幾層透出藥味的布,破碎的美麗,真真是我見猶憐。他們語調輕柔的問著,只見她呆征幾息,捂住臉,嗚咽的哭了些聲,遂緩緩道來:「那時,三人並肩坐著,正要解衣睡覺,那人舉起袖管朝夫君面前一揮,他的兩隻眼睛已被挖去。也不知她什麼時候,居然,居然變成了鳥。我,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女人……不,那鳥已來啄取我的眼睛,我……頓時不醒人事。」
慕家出了這樣的大事,不出二日,周遭百姓皆知成婚當晚,新郎新娘皆被一不明不白的東西奪去了雙眼。消息快馬加鞭傳到顧府,氣的顧家夫婦一個哭到昏迷,一個氣沒喘上來也昏了過去。幾個月後,夫婦倆收到了顧惜寄來的信,上頭是請人代寫的字跡:「誠如爹娘所聞,孩兒與夫君自從失了雙眼,便日日處在一塊兒,日久,倒也生出更甚的情意來。爹爹,娘親,請安心。孩兒,不悔。」
外人只覺得這檔子事乃家門不幸的災禍,甚至暗地裡傳言,這是老天對慕家少爺為人不忠的懲罰,才會叫他瞎了眼睛,又連累新婚娘子,也感嘆那新娘子為人純善,平白的失了一對眼睛,卻不見她怨懟何人;又有人說就是妖怪作祟,聽了描述,有知情者言明那怪鳥應是羅剎鳥。這種鳥常生於陰氣極盛的廢墟、墳墓之地,陰屍之氣積聚,就會變為這種妖物,外貌似灰鶴,有變幻人形的本事,最喜食人眼睛。慕家這事兒有被人傳的邪呼的,有被傳的香豔刺激的,所有的真相總是沒什麼好看。許還醜陋的很。但看多了,也便淡了。淡的只剩下漠然。鮮血淋漓的事實只是局外人的茶餘飯後閒談。而慕家少爺之前的老相好們,聽聞他瞎了眼,從前濃情密意一下子被拋到腦後。即使他再想做個風流倜儻的瞎子,也沒人願意伺候。
再來,此事發生後,雖然慕家人算不得苛薄相待,但慕遠手上原先掌握的家產明眼可見在流失,權力漸被架空,畢竟沒有一個家族會讓盲人作少家主,他們只讓他擔個虛名,好吃好喝的供著,可再也不讓其插手家族生意。一個男人,站不穩腳下地盤,又護不住自己的女人,著實讓慕遠大受打擊,他年紀輕輕甚少遭遇挫折,一下子跌落谷底,難免失意。顧惜雖是常人眼裡高高在上的名門千金、出名的顧氏才女,卻一些不與時宜的毛病也沒有。這女子的脾氣像塊溫玉似的,是軟的,溫的。晶瑩通透,七竅玲瓏,適合放在手心細細把玩。一點兒不燙手,不傷人。
初始,慕遠不改放浪的壞習性,沒了眼睛,他還有手,有嘴巴。外頭的紅粉知己不肯再來,他便成天在府裡頭戲弄丫鬟,不見疲倦。那是生根人性的好色,羅剎鳥取不走的貪婪。但顧惜只是在入夜後倚在他枕邊,給他說從前二人往事,那片沒能看上的星空,那些沒能兌現的承諾。或許是她的聲音太輕柔,連在他的夢裡,顧惜都是清婉模樣,漸漸的,他竟是對這逆來順受的女子又生出幾分疼惜。而這份情感當他發現顧惜竟每日取心血入藥之事,再不能把持。後來慕遠問了她無數次,顧惜靜默不語,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詢問,才聽見她哽咽回答。只因她聽人說過,人血是所有藥引中的上乘之選。她身子虛弱府中人人皆知,可這樣病弱無力的女子,為了慕遠,親手拿起小刀在身上摸索,忍受冰涼刀刃劃破肌膚的痛楚,引出心血,只為了他。
「夫君,我,我只是想你好好的,就好。別無所求。」
「惜惜。」他抱住哭泣不已的那副嬌小身軀,「惜惜,妳實在是個好姑娘。」
自此,二人竟是越發伉儷情深。叫旁人看了也感嘆,真真是同病相憐,倒也算是喜結連理,福在禍中藏。
「惜惜,娘子,來幫幫我。」
「來了,夫君。」
她熟練的扶著牆往他走去,替他穿上外衣。而慕遠順著外衣摸上她的手,笑語,「坐下來,為夫替妳梳頭。」她嬌嗔幾句,拗不過,便乖巧的在他面前坐下來。顧惜感覺那雙手慢慢地摸上她的髮,他細細地用木梳打理著,輕撫這柔軟似綢緞的長髮,發出嘆息的聲音,「可惜,為夫再見不到惜惜這美貌。」她軟言相勸,「怎麼會?夫君當年的聲音模樣,都在我的心裡,夢裡,仍是日夜可見。夫君,當亦如此?」「是沒錯了,妳真是我的解語花,惜惜。」
她輕淺笑著。
「遠哥哥,惜惜和你,當不離不棄。」
文本參考出處:清袁枚,《子不語》第二卷,〈羅剎鳥〉
作者感言:
故事的發想起源於取材材料袁枚《子不語》中〈羅剎鳥〉這篇章裡的一些空白處,原文只提到了:「……過一古墓,有飆風從冢間出,繞花轎者數次。飛沙眯目,行人皆辟易,移時方定。頃之至婿家,轎停大廳上,嬪者揭簾扶新娘出。不料轎中復有一新娘掀幃自出,與先出者並肩立。眾驚視之,衣妝彩色,無一異者,莫辨真偽。扶入內室,翁姑相顧而駭,無可奈何,且行夫婦之禮。凡參天祭祖,謁見諸親,俱令新郎中立,兩新人左右之。新郎私念娶一得雙,大喜過望。夜闌,攜兩美同床,僕婦侍女輩各歸寢室,翁姑亦就枕。忽聞新婦房中慘叫,披衣起,童僕婦女輩排闥入,則血淋漓滿地,新郎跌臥床外,床上一新娘仰臥血泊中,其一不知何往。」寫了新郎的好色、男方親友的驚懼,唯獨缺失了這樁「喜事」中有關新娘子的描寫。我很好奇在這原文裡沒有任何樣貌的女子究竟想著甚麼,大喜之日莫名出現一個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女子,丈夫還堂而皇之的雙雙領進門,她難道就不喜不悲不怨嗎?她就沒有一丁點自己的選擇在這樣的人生大事裡主導嗎?可能會有人說這是古代的故事,女子出嫁只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豈有選擇可談?但在我私心的想法裡,我希望能藉由文字給這女子生骨血肉,讓她像個人,而不是單單「新娘」兩字就概括她一生所有。所以這篇改寫的〈羅剎鳥〉,只不過是我盡目前所能,給裡面這女子尚且能說是美好的一種結局,不會說是最後的結局,因為人的一生是多變的,我也希望自己筆下的角色,在許久的以後,還能有其他屬於他們的歸宿,所以這可以說是一個開始,慢慢地,我想,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