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蹤(短篇小說評審獎)

陳信傑(華文文學系 碩士)

  研究所的學長曾經告訴我一個寫作秘訣:「你玩什麼就會寫出什麼。」這句話有如學長用他不可知,但據我主觀認定又大又粗的肉棒敲在我頭上一樣,達到當頭棒喝的效果(畢竟又細又小的棒子敲起來肯定沒什麼感覺)。不過遺憾的是,就算我對學長有那種的那樣的方面的想法,學長對我當.頭.肉.棒.喝這樣的好事卻從未發生過。

  關於「玩」,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名字叫王元皓。由於小時候功課不好,字也寫得醜,常把自己的名字寫成這樣子:

  「王元白告」

  老師也會在發考卷的時候故意用「王元白告」四個音節的發音來稱呼我,讓我感到一陣羞愧;同學更壞心,叫我「ㄨㄢˊ(玩)」皓,調侃我只知道玩。

  所幸升上大學之後,越來越少機會手寫名字,教授的點名單也都是端正的新細明體或標楷體,工整的樣式不再讓人混淆,「玩皓」這個綽號就逐漸消聲匿跡了。順帶一提,我的名字跟一個冷笑話有異曲同工之妙:有個人叫楚中天,但大家叫他林蛋大⋯⋯

  回到正題,關於「玩」我真正想說的是,在我小的時候,家裡開的是電動間,有記憶以來就是這樣。當然啦,一九九七臺北縣換了新縣長蘇貞昌,加強對電動間的取締之後,那些大型電玩機台就被拔掉插頭,啪的一聲消失在世界上了。

  電動間開在板橋的松柏街,店名叫天明租書城。如果你不是那個時代長大的朋友,或許為疑惑為什麼不叫〇〇電動城而是租書城?該怎麼說呢,你要說這是掛羊頭賣狗肉也可以,「電玩」在它誕生的年代,可謂毒蛇猛獸,像是撒旦在撒蛋,散布全台,孵化更多的邪惡之子。前排以漫畫店作為門面,漫畫店後,經過一道暗門,後方才是真正賺錢的電動間。

  漫畫店大概有二十坪大,裝潢簡單,白漆水泥牆,日光燈,磨石子地板;書店中央放著兩排皮革沙發背靠著背,有橙汁黃、湖水藍、青草綠這幾色,為這整齊的店面增添幾分色彩。架上什麼漫畫都有,當時最流行的《灌籃高手》、《九龍珠》、《七龍珠》、《中華一番》還有其他許多水汪大眼的少女漫畫,也有雜誌、小說。櫃檯經營副業,在一面黑布上別了許多卡通別針,諸如《蠟筆小新》、《小叮噹》(多啦A夢)、《Hello Kitty》,還有一些純粹可愛的圖樣,鬱金香、飛鳥、外星人等。

  當你推開一扇塑膠門,沿著遮蔽用的木板穿過黑暗的門廊,會來到一處十多坪大的魆黑空間。一盞掛在正中央的的白熾燈泡是這處的主要光源。即使你白天光顧「裡.天明租書城」,這是一處陽光照不到,受家長、學校與政治人物詛咒之地。玩家手中的菸是召靈儀式的線香,焚出的裊裊白煙引領玩家穿越現實至另一種現實的世界。這裡擺放著一種特殊的沙漏造型的塑膠椅,通常是綠白兩色組成。它可以顛倒置放,如果你喜歡綠色在上、白色在下,抑或相反。當玩家坐上沙漏之椅,將不會發現他們的時間與金錢也隨著沙漏滴至不可見得深淵之處。

  走進電動間,《格鬥天王》的殺伐聲、《越南大戰》的槍炮聲、《小瑪莉》大吐銅板之聲不絕於耳;這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與黑暗空間裡因為手殘被魔王擊倒的抱怨聲、押了不對的水果方格而得不到賭酬的幹聲、朋友間互相較勁的吆喝聲同樣震徹。

  在深淵的最深之處,爸爸接住了那些金幣,而我接住了那些時間。

  或許該這麼說,我喜歡「玩」與我喜歡「棒狀物」都由此開端。小時候的我會隨著爸媽到店裡顧店,那時我還不認得太多國字,無緣架上成堆的小說漫畫。每次到了店裡,就是向爸媽拿了一袋銅板之後到「裡.天明租書城」去玩。我對賭博電玩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疑惑為什麼大人可以對著那奔騰旋轉、閃著黃光的方格感到興奮?而當《小瑪莉》銀色凹槽吐出銅板的時候,又能稍微那麽暸解一點點,畢竟就是那些可親可愛的小銅板才可以啟動《侍魂》、《戰斧》與《吞食天地》。順帶一提,在眾多電玩裡,我最喜歡的不外乎也是充滿棒狀物的《棒球殺手》。

  不知道你會不會懷疑,年紀這麼小就懂得迷戀棒狀物了嗎?我只能告訴你:「男孩子就喜歡陽剛的玩具,例如男人。」當然,對於同一種玩具,每個男孩會有屬於自己的玩法,有的喜歡把玩具放進口中嚐嚐它的味道;有的喜歡拆解玩具瞭解其中的秘密;也有只喜歡中規中矩玩的,這類男孩會想先知道說明書上的建議玩法,而不是透過自己天馬行空的想像編織樂趣。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曉得當初來「裡.天明租書城」的高中生是怎麼看待裡世界有一個純真無邪又可愛的小男孩拿著一袋錢幣跑來跑去?我也不曉得當初那些坐在我身旁的大哥哥們是基於何種情形才和我一起闖關的?我跟媽媽說今天遇到一個人很好的大哥哥,他教我怎麼放大絕,沒想到媽媽只笑笑著說:「那只是他沒錢啦。」的確,我是分享我的5塊錢讓他能加入戰局。

  租書城收攤後,變賣了大部分值錢的熱門漫畫。我問媽媽為什麼不留下那些好看的,媽媽說別人要收是收包套的,意思就是出售的部分可以包含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漫畫但不可少了《靈異教師神眉》。最後難免剩下一些包套對方也不收的書籍,尤其是比葉菜類蔬菜還不耐放的言情小說,就是你過去可能看過,擺在路邊一本十元的那種。

  有一陣子,家裡某個房間堆滿了來自天明的舊貨。或許是爸媽覺得對這些書籍帶點感情捨不得丟,抑或是未來我識字後當作好兒童的課外讀物,讓我能立志做總裁之類的。可惜的是,這些書等不到我能以全篇國字寫下作文〈我的志願〉前便長了蛀蟲,全部秤重賣掉了。

  除了書,「裡.天明租書城」的其中一台街機也來到家中。對我來說,這才是珍寶,直接把電動間開到家裡來。為了方便更換遊戲,爸爸把機台下方的木製底版拆了,露出連接映像螢幕的電路板。你或許擁有過Game Boy、PSP或新潮的Switch,它們的遊戲卡帶、光碟都小小一片且越做越迷你,從掌心一般大進化到兩指節的大小。而街機的遊戲「卡帶」就是一整片A4左右的電路板。像這樣的遊戲電路板是整台街機裡最值錢的部分,爸爸只保留了兩、三片我比較喜歡的,其他都變賣了。想更換遊戲就先關掉電源,將排插插進想玩的遊戲電路板中,然後開機。至於投幣的部分,可以選擇將掉落錢槽的硬幣拿出來重投,也可以撥動投幣孔後的計數器,讓機器判定你投了硬幣。基於一種儀式性的緬懷,我通常選擇前者。

  街機遊戲一直玩到國小五年級宣告終止。那時家裡買了windows 98系統的家用型電腦。不知道你是否好奇為何我要特別強調是一台windows 98系統的電腦?因為「電腦」對我家來說並不是新鮮事物。在經營天明租書城的時候,店裡就配備了一台倚天資訊系統的店腦協助租還書服務。當然,「表.天明租書城」的電腦是沒有安裝任何遊戲的。

  在我要說下一件事之前,先為你複習一下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情勢。一九四九中華民國政府遷台後,與所謂的「大陸地區」斷了聯繫。直到一九八七年宣布解嚴後,開放台灣人民到大陸地區觀光及探親。但在二〇〇八直航前,想去大陸地區的民眾必須經過英屬香港或其他方式入境。

  對於大陸地區的文化想像孕生了相關的小說、影視,當然不外乎電玩遊戲。一九九〇由台灣大宇資訊發售的《軒轅劍》系列開山作,打響了本土製作、以中華文化為底蘊的遊戲先鋒。往後數年,無論是改編自當代武俠小說、古典章回小說的中華文化遊戲大行其道,各家廠商不約而同陸續推出屬於自己的中華文化遊戲品牌。

  其中與我最為相關的是一款名為《雲蹤奇俠傳》的單機武俠風角色扮演遊戲,於二〇〇〇年由宇外科技推出。之所以《雲蹤奇俠傳》與我最為相關並不是我特別熱愛這款遊戲,也不是因為我想當什麼雲蹤奇俠,而是我的姊姊王嘉茵。

  嘉茵大我三歲,也就是我小五的時候,她讀國二。嘉茵的人生與漫畫、電動間、雲蹤奇俠全都綁在一起,密不可分了。我知道這樣講有點奇怪,畢竟誰的人生會脫離他生長的環境、他的家庭背景呢?即便是孤兒,育幼院也就是他的成長背景。

  姊姊識字,所以天明租書城就是她的圖書館。就我有印象以來,她什麼書都愛,無論是談情說愛的漫畫、Jump系熱血戰鬥漫畫、金庸武俠小說等,凡是在架上的她都看。比起我每次到店裡就是往「裡.天明租書城」衝,她更多時候選擇坐在「表.天明租書城」一張湖水綠的皮沙發上看書。

  有時她也會想看最新到貨的書,但媽媽跟她說就是因為最新到貨,出租率很好,所以她被限制不可以把新書帶回家讀,只能在店裡看。為此我還記得她私底下向我抱怨了好多次,還說過:「怎麼親生女兒的待遇比路人還差!」之類的話。

  姊姊從小長得清秀,留著一頭長髮,俗稱清湯掛麵的黑長直髮型。中分盛行的年代,她梳中分;後來旁分更為流行的時候,她也服膺潮流改梳旁分。但無論如何,大抵不脫那種乖巧女孩才會有的髮型,從未染過燙過。當然,中學時有髮禁,她不得已剪掉那撮美麗的長髮。

  雖然愛看書,但她沒有近視。或許跟她良好的閱讀習慣有關。她坐在店裡光線充足的一隅讀書。每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會起來走動。有時是被叫去幫忙排書,有時是純粹為了休息。

  我從小就很喜歡姊姊,總覺得姊姊很有氣質,也覺得姊姊懂得很多。她甚至國小就讀過白話版圖說史記故事,這一點一直讓我覺得姊姊是個了不起的人。

  印象中,爸媽沒跟她說過:「女孩子不要去電動間那種地方。」之類的話。既然爸媽沒說過,為什麼我會特別想提呢?因為許多年後,當我和高中同學聊起電動間的時候,某位女同學跟我說她從小被告誡:「電動間是壞男生去的地方,會去電動間的都不是好男生,男朋友也絕對不能找愛打電動的。」關於這個告誡,我想前兩句是不盡公允,但第三句卻勉強正確——畢竟網路盛傳〇〇是你男朋友的小三、〇〇會搶走你的男朋友這樣的造樣造句。〇〇可以填入的是當下任何一款熱門遊戲,包括《暗黑破壞神三》、《魔物獵人》,它們甚至被暱稱為「情侶破壞神三」、「男友獵人」(說到男友獵人,我倒是很樂意擔任。你知道嗎?有一系列的男同志色情影片,就是專門拍攝男同志找那些已經有女朋友的異性戀男性發生性行為)。

  之所以爸媽沒跟姊姊說過、告誡過不要去「裡.天明租書城」全然因為姊姊對那樣的地方不感興趣。有時她也會跟著我進去玩個幾局再出來,但她就是無法在電動裡得到像我一樣的滿足感、成就感。較之我打倒魔王後的喜悅、大呼小叫,她常常就是很淡然地說了一聲:「喔——死掉了。」當然她指的是魔王死掉了,但她的語氣冷靜到像是見到一隻被貓玩死的田鼠,悄然死在田邊的柏油路一樣,與破關時歡欣鼓舞的慶賀音效形成極大對比。

  我問姊姊是覺得不好玩嗎?她說不是,投下五塊錢之後,她也會覺得要好好闖關才行,在短暫的數十分鐘內也讓她非常投入,也可以短暫忘記一些痛苦的事、不好的事,但總在目標達成後,感受到或大或小的失落感而不是成就感。

  一種街機做不到的遊戲形式解決了姊姊的困擾——劇情導向的角色扮演遊戲。優質的劇情導向角色扮演遊戲在藝術性質上就像一部文學鉅著,甚至與電影、戲劇一樣屬於集合藝術。優質的遊戲除了情節角色外,少不了相匹配的高水準配樂、美術設計等,同時它必得將科技因素納入創作總體考量。

  《雲蹤奇俠傳》的故事主要敘述江南地區養蠶農村的十六歲少女明兒,有一日在溪邊浣紗的時候遇見一名血跡斑斑、衣衫襤褸、袒露胸肌的異族男子雲岳。善良的明兒找來村人協助,將雲岳帶回家醫治。雲岳甦醒後,告訴明兒自己來自西域貔貅族,貔貅族奉貔貅為祖先,在遊戲中的形象是一種虎爪熊身的有翼神獸。

  貔貅族秘傳一種足可令人愉悅、忘記痛苦且能延年益壽的藥物「司命」。這種藥物神秘至極,除了煉丹方式,煉成的藥物也不對外交易。直至某日一位族人犯了禁忌,受到中原人的利益誘惑,傳授其煉丹方式與配方。不料,中原人取得製程後,協同錦衣衛前來剿滅貔貅族居住的村落。雲岳千里逃亡,一路來到江南,還是躲不過追殺。雖習有武功,擊退了一支錦衣衛小隊,卻也身負重傷。然而,明兒不知道的是,殺害雲岳族人的眾多錦衣衛中,其中一位便是她的青梅竹馬施遠⋯⋯。

  三人後來因緣際會相偕冒險一段時日後,雲岳意外得知施遠即是他的滅族仇人,施遠也為了國家大義、為了錦衣衛榮譽與職責,兩人展開百招死鬥。依照設定,前九十九招都會是平手,關鍵的最後一招則根據遊戲中的劇情選項不同而有所不同。不知道是基於惡趣味還是虐心主義,當明兒做出越多對雲岳友善的決定後,死的人就會是雲岳,反之亦然。明兒注定跟她有好感但不那麼愛的人在一起。

  雖然遊戲已經有兩種結局版本,仍是沒辦法滿足所有玩家的期待。在網路不盛行、資訊不發達的年代,論壇上流傳一則謠言,說只要在遊戲過程中達成特定條件就可開啟隱藏的三人結局。受到謠言所欺以及色慾的驅使,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試,因為真的太想想看到明兒如何與虎背熊腰的雲岳、一襲黑色錦衣衛勁裝的施遠那種的那樣的幸福快樂結局。

  完整走完一次遊戲流程大約28小時,當然不可能不眠不休的玩,爸媽也會限制每日玩電腦時間,段考前也絕對禁止使用電腦,因此全破一次《雲蹤奇俠傳》的時間大概是一個月。

  由於事前得知了不同的選項會導向不同的結局,我也沒辦法每個決定都能和姊姊有所共識,所以我提議與姊姊分別存檔,外加不互相討論劇情以防爆雷。為了開出謠言中的第三結局,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嘗試,最後宇外科技出面證實這是假消息之後,讓我十足洩氣。

  「被騙了啦!」我在電腦前看到官方聲明後,哭喪著臉對姊姊說。

  「沒關係,這個故事就是在告訴我們,人生不論做了什麼決定都不可能是完美的。」

  「真的嗎?」我好奇地問姊姊,同時覺頗有哲理。

  「我明年要考高中了,學校的輔導老師都會跟我們講一句話:『選擇你所愛,愛你所選擇』。就像結婚一樣,你也只能跟一個人結婚啊。」姊姊說。

  讀小學的我把這個比喻記得一清二楚,關於結婚,固然可以選擇跟一個愛的人結婚,也可以選擇獨善其身,但是姊姊有所不知的是,跟愛的人結婚在當時並不在我的結局選擇之中。讀到這裡的你想必了解原因,台灣於二〇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正式實施《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也就是同婚專法。就在實施的前一週五月十六日,立法院投票前夕,再次於新聞畫面上看到已是行政院長的蘇貞昌,呼籲民進黨團團進團出投下同意票。

  你或許會問,五年級的小孩就想那麼遠了嗎?會呀,童話故事不都告訴我們王子與公主結婚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小學五、六年級的我,也漸漸發覺我對男同學、年輕的男實習老師的興趣高過女生了。你知道嗎?小男生之間有時候會喜歡玩比大小的遊戲,但我參與這類遊戲的原因肯定不是為了爭勝。

  在我的世界觀裡,人總是會走向與初始設定不一樣的道路的,像我後來迷戀肉棒的滋味,姊姊變成繭居族。

  我迷戀肉棒的事已經多到不勝枚舉,現在來講講姊姊成為繭居族的過程。之所以我說是過程而不是原因,是因為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都是我旁敲側擊的觀察,將若干事件前後串連後,像是能夠推斷出某種因果關係,其實不然。如同像我這樣從小在電動間長大的小孩,如果成年之後沒辦法成為一個傑出的人,甚或作奸犯科,就很容易被偏見歸類為「看吧!就是他小時候在電動間度過童年才會學壞」;在我的求學過程中曾經一度修習中等教育學程,在一個自詡為該拿師鐸獎的講師面前介紹我的家庭背景後,他說像我這樣叫做出污泥而不染。那個學期過後,我就離開教程了。

  姊姊開始不愛唸書是在高二之後。在那個學業至上的年代,考不到指定分數還會挨揍的年代,姊姊的校內功課一直維持得很好。這當然得歸功於她真的什麼書都愛讀,以一個國小就讀畢古今中外史的人而言,社會科課本對她而言才過於簡易;語文科方面,文言文不在話下,就連讓許多人頭痛的英文科也因為對西方世界的認識而產生共鳴,學起來既迅速又容易吸收;自然科更是拜科幻小說所賜,弄懂生物構造、地球結構更是充滿樂趣。弱點唯獨需要計算的題目,數學如此,物理、化學無法完全用記憶作答的題目亦如此。

  姊姊讀高二的時候,家裡早換了無限流量的ADSL寬頻網路。這裡又要來嘮叨一下,但對年輕的讀者則可能不算是嘮叨而是歷史博物館導覽。特意要強調寬頻網路又是無限流量,是因為無限寬頻相對於以流量計費並窄到不行的撥接上網,下載像《小朋友齊打交2》這樣30mb大小的遊戲,動輒一個小時且收費驚人。順帶一提,ADSL這個名詞剛出來的時候,不知為何總是會被唸成AIDS。本來想炫耀家裡換裝寬頻網路的同學,不小心口誤就會說成:「嘿!要不要來我家玩,我家有AIDS喔。」我姑且不稱之為一則笑話,因為AIDS並不好笑,而大部分想笑連ADSL都搞不清楚的人也未必真正暸解ADSL,光是它是哪四個英文單字的縮寫就不知道了,遑論運作原理。

  寬頻網路帶來了MMORPG(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我之前在別的非遊戲圈的場合講出這六個英文字母的時候,看到大家一臉疑惑的表情,所以在這裡我想要解釋一下。其實MMORPG非常親民,舉凡《天堂》、《RO仙境傳說》、《石器時代》、《魔力寶貝》、《魔獸世界》都是MMORPG。簡單來說就是大家可以透過網路,在虛擬世界同時上線遊玩的一種遊戲方式。《雲蹤奇俠傳》也搭上這股熱潮,推出了《雲蹤奇俠傳Online》。姊姊在雲蹤裡認識了一個大他七、八歲的男網友,不僅僅只是網公、網婆的關係而已,兩人實實在在地瞞著爸媽交往了一陣子。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距離我家幾百公尺外的麥當勞門口。這間麥當勞平時我們家比較少去,因為在更近的地方有一間肯德基。恰巧那天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吃麥當勞,放學出捷運站走了過去,遠遠地就看到姊姊和一名剃著平頭,膚色黝黑,身材高瘦的男生在說話。說話的時候男生的手會有一搭沒一搭地碰碰姊姊的手臂啊、肩膀啊、書包啊之類的地方,姊姊也不曾迴避,繼續有說有笑。雖然男子不至於太過明目張膽當街摟抱姊姊,但我當下有兩個反應,第一個是:「姊姊交男朋友了?」,第二個不是「他是誰?」而是「可惡我也想要。」

  他叫做阿克。

  在說阿克、姊姊與我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跳轉到許多年後,當姊姊已足不出戶,鎮日在電腦前度過人生的時候。這時我已經不住家裡,搬到離工作地點比較近的地方租房子住了。姊姊由於不去找工作,常常與爸媽吵架。我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把姊姊接過來和我一起住。我答應爸媽說會盡量開導姊姊,讓姊姊可以恢復,或者用一種我不是很願意說出的詞彙「正常人」一樣。但是爸媽必須聽到我會讓姊姊變「正常」才可能答應我。

  剛剛提到,我說姊姊變成繭居族,我並不是很確定我使用這個名詞會讓你有什麼先入為主的想法——她會不會有暴力傾向?會不會很邋遢?諸如此類的。就我的觀察而言,她仍然保持整潔,到附近的商店購買民生用品也都沒有問題,可以很自然地與不認識的陌生店員交易。唯獨她自己承認過沒辦法找工作。真的要涉及「面試」、「應徵」的時候,幾乎像是恐慌症發作一樣。一開始只是緊張到發抖,沒辦法有邏輯、清楚地表述自己的能力、預期薪資等一般常見內容。幾次面試表現不佳後,甚至發生過當場過度換氣送上救護車的狀況。後來她就不再嘗試找工作了。

  在我的感覺裡,她還是當年租書城中的姊姊。當然,她現在比較少看書了,但坐在電腦椅上,束著長馬尾,素顏清淡的臉龐,還是能讓我相信她還是以前那個她。

  我白天需要工作,晚上如果沒有邀約,傾向買外帶便當回家和姊姊一起吃。有一次一邊吃,聊起了當年第一次破台《雲蹤奇俠傳》的事。礙於當時互不爆雷協定,我一直不曉得姊姊經過一連串選擇之後通往何種結局。

  「姊,你第一次玩《雲蹤》的時候,結局是誰活下來呀?」

  姊姊愣了半晌,似在回憶。「我覺得,活下來的人不重要。死掉的那個比較重要。」

  「喔——那是誰死了?雲岳嗎?」

  「施遠。」

  「我以為你會比較喜歡雲岳。」

  姊姊一抹微笑,「對,我比較喜歡雲岳。但以前的我可能比較害羞,喜歡一個人反而會刻意跟他保持距離,沒想到卻讓雲岳活下來了。」

  「遊戲不是可以讓人做出平常不敢做的事嗎?」

  「也有人是把現實中的自己帶進遊戲,像我。」姊姊說。

  「你應該很開心吧?你跟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了。」我問。

  「可是我們之間有人因為我的選擇而死了呀——那樣的話,怎麼也不會開心的,我想到那個結局還哭了好幾天。」

  雖然都是由某個作者、編劇設定好的劇情,但讀小說與玩遊戲最大的差異是,讀小說是你慢慢看著他去送死,玩遊戲是你親手送他去死。遊戲的互動性帶來它極大的渲染力。它像是一種遭無情命運背叛的隱喻,你或許以為透過你的決定、自我努力可以為這個世界做下什麼改變,甚至只求一個詮釋、一個註解,但沒有辦法,角色的命運已經注定,只待玩家送他上路。

  話說回來,如果是一款如何選擇都不影響劇情細節的劇情導向角色扮演遊戲又會失去其魅力。簡單而言,就算是只有兩個設定好的結局,但如果玩家選了對雲岳好一點,施遠完全不會吃醋,並做出相對應的行為舉止、對白對話,玩家便會覺得故事角色不是角色,而是一名NPC,只會將寫給他的文案照唸。甚或是來到結局的時候,是由電腦執硬幣判定50%的機率進入雲岳結局或施遠結局,這時玩家會意識到自己的徒勞與毫無意義。如果遊戲設計出一個遊戲機制是提供玩家擁有一定的自由度做出選擇卻不給玩家合邏輯的體驗,這類遊戲難以帶給玩家衝擊心靈的力量,玩家無喜無悲,更慘的說——無感。在這裡我想要補充的是,固然會有像後者這樣選擇無意義的遊戲出現,但它建立於更大量選擇有意義的遊戲上,換句話說它倚靠的是一種新奇感,並不持久,也很難成為常態。相對而言,如果遊戲機制創造出良好的遊戲體驗,遊戲製作團隊創造出的可能是一種細膩的情感體驗、文學體驗,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藝術體驗。

  「害死雲岳會比較好嗎?」

  我問完後,姊姊沒有回話。過了一會兒,眼淚竟從姊姊的眼眶裡滴了下來,讓我慌張起來,怪自己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話。正當我想伸手抽面紙給姊姊時,她卻繼續若無其事地執著筷子一口菜、一口飯安靜地吃著,看起來些許怪異。

  阿克與姊姊的交往比我預期地還久,甚至到了姊姊讀大學都還持續交往。這麼算來,大概有五、六年吧。姊姊成績下滑後,自然也沒考上理想的大學,依照分數只考到位處北台灣濱海之地的某私立大學。姊姊在大學附近租了小套房,我曾經在週末的時候去找姊姊。有一次,阿克在但姊姊不在。這種情況並不是我突襲式沒有禮貌地冒然前往,而是白天剛好臨時有姊姊打工地方的同事跟她換班,晚幾個小時才會回來。

  這時的阿克已經是三十歲左右的輕熟男,由於是海濱的冬天,他在室內仍是穿著一件極度乾燥(Superdry)的黑色機能外套。他的身材比過去豐腴,但不顯得肥胖。眼神比起過去少了一種銳氣,但也不是變得柔和,而是一雙混濁的乳色玻璃珠。

  「玩皓,這是我們第一次這樣相處吧,沒有其他人。」自從姊姊跟他說了我綽號的故事後,他就這樣叫我。不過我在意的是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畢竟當年我可是出現過「可惡我也想要」的念頭,也沒消失過。

  「對啊。」

  沉默了一會兒,沒有任何話題。然後謹慎地他問:「聽姊姊說,你喜歡男生?」

  我有點尷尬,我和姊姊分享所有事,但沒料到姊姊也和阿克分享所有事。「對——」

  「你喜歡怎樣的男生?」

  我不敢回答「像你這樣的」,一直以來我講話輕挑,此時全部像收進鎖櫃的標本一樣,只能放在心裡珍藏。「順眼就好吧。」

  「其實我高中念男校的時候,當兵的時候,也都有懷疑過自己。」

  又是一陣沉默。

  「你知道嗎?我跟你姊姊最近常吵架。」

  隨著阿克說的話越來越撩動人心,我忍不住聯想到色情影片上的情節。一個高中男生的道德竟可以像一隻飛行中黑腹軍艦鳥所掉落的黑色羽毛,一根墜落的羽毛,輕而緩地落入起伏的大海之中。搶走姊姊的男朋友,為什麼聽起來如此令人振奮?

  阿克看我屏息以待的樣子笑了出來,「兩件事沒有關係。」

  姊姊畢業前夕懷了阿克的小孩,畢業典禮的時候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但穿著寬大的黑色學士袍一點也不受影響。畢業後順利生下,從阿克的姓,取名為張敬之。但是阿克沒有娶姊姊,幾個月後,卻和別的女人結婚了。我無緣的姪子敬之也在協調過後由張家扶養(據說差點對簿公堂)。當這些事鬧得家裡天翻地覆的時候,我不知道該說幸還不幸,我在外地念大學,並沒有實際參與。

  我原本一直不能諒解阿克這樣對待姊姊,後來我才在我媽的口中得知,阿克家裡經營皮鞋工廠,光是師傅就有十幾個人,稱得上工廠小開。對方父母似乎不是很看得起姊姊或者說我們家,本就一直希望阿克能娶一個更體面的女人。外加上對方父母知道姊姊是在網路遊戲上認識阿克的,而且還是高中生,聽起來就是那種不正經的女人。這讓我想到那句「電動間是壞男生才會去的地方」,會去電動間——或者說,玩Online game還交網友的女生當然也是壞女生。我覺得不服的是他是工廠小開,我姐好歹也是前電動間千金,我是電動間王子。

  我想姊姊是真正愛著阿克,阿克也愛著的姊姊的。她到現在都還在玩著單機版的《雲蹤奇俠傳》。當然,我並不是說她有害健康、發狂似的玩,大概就是每天固定開啟遊戲,聽聽配樂,走過幾個山水畫風情的場景,然後關掉遊戲。姊姊的筆記型電腦的系統一直是windows XP,聽說更新到windows 7之後的版本,《雲蹤奇俠傳》就無法執行了。

  我不知道阿克或者他的家人有沒有告訴敬之,我姊姊王嘉茵才是他親生母親的事。我想起當時問姊姊的那個問題:「害死雲岳會比較好嗎?」我猜——只能用猜的,我不敢問——在姊姊心中雲岳就是敬之,施遠就是阿克吧?但姊姊的結局也超出了遊戲編劇設定好的兩種——她愛的男人沒有一個留在她身邊。

  當然,除了我以外,是吧?

本文同時收錄於陳信傑個人短篇小說集《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啟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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