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契作品中語碼轉換(code-switch)語碼混用(code-mixing)現象的翻譯初探

葉佳怡 譯者 作家

  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是奈及利亞小說家,她出生於奈及利亞,十九歲時移居美國。她的小說主題包括家鄉奈及利亞的故事,以及非洲人移居美國後的處境。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紫木槿》(Purple Hibiscus,2003)、《半輪黃日》(Half of a Yellow Sun,2006)、《美國佬》(Americanah,2013)以及短篇小說集《繞頸之物》(The Thing Around Your Neck,2009)。這四本目前在中國都已有簡體版翻譯,而台灣目前已出版的繁體本包括《美國佬》和《繞頸之物》。筆者有幸進行了《半輪黃日》的翻譯工作,雖然目前尚未出版,但希望藉此機會談談不同譯者在面對阿迪契作品中語碼轉換(code-switch)和語碼混用(code-mixing)現象時的翻譯策略。

  語碼轉換是兩個語言以句子為單位混合使用在一個段落中,語碼混用則是在同一個句子中出現兩種語言的狀況。在阿迪契的小說中,為了忠實呈現奈及利亞的現況或奈及利亞人的說話方式,甚至是因為某些伊博文用語具有難以翻譯成英文的性質,導致這兩種情況都有在小說中出現。

  為了進行討論,本篇中的《紫木槿》是引用中國譯者文靜(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的版本。《半輪黃日》除了筆者翻譯的版本,另外也會引用中國譯者石平萍(譯林出版社,2010)的譯文做比較。《美國佬》引用台灣譯者施清真(木馬出版社,2022)以及中國譯者張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翻譯的版本。《繞頸之物》則是引用台灣譯者徐立妍(木馬出版社,2020)的版本。

語碼轉換及語碼混用所帶來的異質性

  從場景設定在奈及利亞的長篇小說《紫木槿》和《半輪黃日》開始,阿迪契就會在英文行文間插入自己成長環境中的主要母語伊博語(Igbo)。在一開始出版的英文版本中,這些伊博語並沒有加上註釋或翻譯,但有時會在伊博語前後以英文預先或重複那個伊博語詞彙的意思,並藉此呈現出奈及利亞受到後殖民文化影響所呈現出的混雜文化風貌,其中包括標準英文、奈及利亞英文、混雜著當地語言的破碎英文(pidgin)、伊博語,以及為了小說書寫不得不翻譯成英文給讀者看的伊博語。

  為了反映出這種混雜風貌,許多歐洲翻譯的版本也選擇留下原本的伊博語。不過在中國翻譯的《紫木槿》中,譯者文靜選擇直接將伊博語翻譯成中文。文中首次出現在對話中的伊博語是「Nne, ngwa. Go and change.」,文靜直接翻譯成「ㄚ頭,快去換衣服」並加註說明:「『媽媽』在這裡說的是伊博語,Nne ngwa是指ㄚ頭。」不過譯者省略了這個小段落中最後的一個伊博語「biko」,只留下最開頭有關「Nne ngwa」的註釋暗示存在於小說中的文化異質性。

  相對來說,《半輪黃日》的中國譯者石平萍就選擇用伊博原文保留這種異質性,在《半輪黃日》首次出現伊博語時的譯文是這樣「我給主人說了,你學東西很快,osiso-osiso(很快很快)」,在此伊博語仍是主體,括弧中的中文只是附屬性的說明。此外為了維繫伊博語本身存在的主體性,有時譯者會在特定情況下使用音譯來保留伊博語更原始的狀態,然後再針對這些出現在括弧內的音譯另外進行詳細的註釋。像是「Ina nyamiri!(尼亞米里在哪裡!)」譯者就沒有選擇翻譯為「死伊博人在哪裡!」反而是另外為括弧內的「尼亞米里」寫了註釋,表示這是「奈及利亞北部豪薩人對伊博人的蔑稱」。我們可以理解括弧的使用是為了增加閱讀的順暢理解性,好讓讀者不需要靠註釋才理解意思,不過相對於英文版小說沒有額外說明及註釋的作法,這種透過括弧說明的作法呈現出的異質性相對較低。

  另一個運用括弧且可用來對照的處理手法出現在其他非洲作家的台灣譯本中。在譯者何穎怡翻譯阿卜杜勒拉札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的《天堂》(Paradise)中,除了英文以外主要出現的語言有斯瓦希里語和阿拉伯語,而這部譯本中主要是先將兩種語言直接翻成中文,再用括弧加上原文以及原文的語種,比如「原味炸麵包(maandazi,斯)」或「天可為證(wallahi,阿)」。

  至於註釋的使用方式,其中一例「頌真主之名(bismillah,阿)」的註釋是「bismillah,頌真主之名,或譯為太斯米,穆斯林做任何動作之前的頌詞,內容為『奉至仁至慈真主之名』」。將此例跟石平萍的註釋作法對照後可發現,石平萍是將讀者最能理解的資訊放在最後面(讀者接觸到的資訊順序:伊博原文→括弧內的中文音譯→註釋中的中文意譯),而何穎怡是將讀者最能理解的資訊放在最前面(讀者接觸到的資訊順序:中文意譯→括弧中的伊博原文→註釋中的音譯)。可看出為讀者呈現異質性的方式有所不同。

  筆者在翻譯《半輪黃日》時沒有選用括弧的作法,而是將所有伊博原文以外的資訊全部放進註釋。尤其有些時候在翻譯伊博語的歌曲時,直接翻譯無法完整保留語意與節奏,所以直接讓原文留下歌曲的音韻,並在註釋內完全無需考量節奏地寫出完整語意,期望能為讀者補充更多有關伊博文化的資訊。像是故事中有首伊博語老歌是這樣唱的「Nzogbo nzogbu enyimba,enyi……」,而其註釋為「是一首跟戰爭有關的歌,可大致翻譯為『狂奔向死亡,狂奔向死亡,即將遠征的大象,大象……』。」

語碼轉換或語碼混用的標記方式

  《美國佬》的背景設定在美國,因此其中出現的完整伊博語句相對來說較少,反而有更多的奈及利亞英語,或伊博語及英語在同一個句子中混用的狀況。或許因為如此,在《美國佬》的中國譯本中,譯者張芸選擇將伊博語直接翻為中文,註釋中也只強調原文為伊博語,但並沒有附上伊博原文。像是首先出現伊博語的「Darling, kedu ebe I no?」 在張芸的譯本中是「親愛的,你在哪裡?」(註釋:原文為伊博語。)而註釋中連原文都沒有出現。相對來說,如果以葡萄牙文譯本來舉例,這段是翻成「Querido, kedu ebe I no?」其中Querido的葡萄牙文意思就是「親愛的」,至於伊博文部分就是原文引用並同樣使用斜體,另外也沒有加上任何註釋。處理方式比較接近阿迪契英文原文的作法。

  張芸譯本這樣忽略異質性的翻譯策略也會抹消掉一些特殊的奈及利亞用語,比如《美國佬》中有個角色表示「We’re entering University City, and that’s where Wellson campus is, shay you know?」其中的shay是奈及利亞人習慣多加的一個字詞,此處張芸譯本翻為「我們正在進入大學城,那是威爾森學院的所在地,你知道哇?」也就是借用「哇」這個感嘆詞來對應shay這個美國英文中沒有的用法。相對來說,葡萄牙文譯本的翻譯方式是「Estamos entrando na Cidade Universitária e é lá que fica o campus da Wellson, shay, sabe?」這個譯法將shay跟原文中的其他伊博語一樣另外加上斜體,藉此凸顯奈及利亞文化在文本中呈現的異質性。

  至於台灣譯者施清真在翻譯《美國佬》的段落時則又使用了不同的策略。基本上內文中有標註斜體的伊博文她都有將原文及斜體一起保留下來。不過此處她的譯文是「我們開進大學城了,維爾森學院的校區在這裡,shay you know?」並另外加註表示「『shay you know?』其實就是『you know?』(妳知道吧?)拉哥斯的奈及利亞人在英文字句之前加上「shebi」、「sha」、「shay」、「shey」僅是語助詞,不具實質意義。」這裡的策略跟之前提到的譯者又有所不同,譯者是將原本完全沒有使用斜體的「shay you know」全部另外加上斜體,也就是將「shay you know」整體當作一個非美式英文會使用的慣用語來看待,並在註釋中補充了這個特殊用法的更多文化背景知識。

  同一個譯本中可以用來對照的一個例子,是奈及利亞也有一些專屬於當地文化的英文語句。比方這個段落:「有時他問她一些他看不懂的語詞,比方說『shine your eye』。(註釋:奈及利亞用語,意思是清醒一點,看看怎麼回事。)」在此「shine your eye」選擇以英文而非中文呈現也是保留了這種「奈及利亞式英文」的異質性。有趣的是,原文中的「shine your eye」使用了斜體,可是在翻譯後並沒有使用斜體,卻改用英文呈現來保留其異質性。

伊博語常用字彙的不同翻譯策略

  在阿迪契小說中有個常見的伊博語字彙是「oyibo/oyinbo」,基本上可翻譯為「白人」。其中oyinbo在《半輪黃日》中出現兩次、在《美國佬》出現三次,而oyibo則在《繞頸之物》的兩篇短篇小說中則各出現一次。Oyinbo這個詞彙基本上出自奈及利亞另一個族群的約魯巴語,字面上的直譯是「被剝(yin)皮(bo)的」、「沒有(yin)皮膚(bo)」的意思,於是後來伊博語中也會借用這個說法;但又有一個說法表示在伊博語中的oyibo是源自西方人無法把「onye(伊博語中代表「人」的意思) igbo」發音清楚,才導致伊博人用嘲笑的方式把歐洲及所有西方白人戲指為「oyibo」。

  筆者在翻譯《半輪黃日》時為了保留伊博文化的異質性,所以是將兩個oyinbo都原文保留下來。這兩個oyinbo的用法不同,一個是疑似為約魯巴族的女性說「I never do it with oyinbo man before」,另一個是確定為約魯巴族的士兵說「White man! Oyinbo!」在此我們發現Oyinbo可以當作形容詞或名詞來使用,於是筆者在翻譯上也保留這種詞性上的差別,分別翻為「我從沒跟oyinbo的男子做過」以及「白人!Oyinbo!」並另外加註說明這個詞彙的意思。

  《美國佬》的情況則不同,雖然oyinbo出現三次,但都是在奈及利亞人的英文口語中出現,而且也沒有被特別標註成斜體,其中包括「……, with his oyinbo wife who is old enough to be his mother.」、「You know this oyinbo people don’t behave like this.」還有「……., for this stupid oyinbo man to tell me.」雖然oyinbo並非英語,但可以看出已經融合在奈及利亞人的日常英文對話中,所以台灣譯本中的翻譯並沒有特別強調這是非英文,而是直接翻譯為「白人」,結果分別為「年紀大到可以當他媽媽的白人太太」、「你知道這些白人的想法跟我們不一樣」以及「回來之後那個愚笨的白人居然跟我說」。在英文原文中的做法有呈現出奈及利亞人在自然情境下語碼混用的狀況,不過在翻譯中無法看見,但這種翻譯的作法也反映出原文沒有特別用斜體標記的狀況,也就是直接將oyinbo視為一種奈及利亞英語常用的詞彙。

  《繞頸之物》台灣譯本針對伊博語(或約魯巴用語)的翻譯策略又有所不同。這部短篇小說集裡的非英語比例比《美國佬》更低,譯者徐立妍如果遇到對話中出現語碼轉換的伊博語,基本上都會保留原文及斜體並用括弧說明中文意思,例如「Ezi Okwu(真的嗎)?」,但若是敘述中出現語碼混用的伊博語名詞,就算原文有標註斜體,譯者有時會保留原文,但有時也會直接翻譯成中文之後再另外加註說明,而oyibo的情況就屬於最後一種。其中「He said oyibo people were like that.」被翻譯為「他說這些剝了皮的白人就是這樣。」(註釋:oyibo,有時候拼成oyinbo,伊博語中用來指白人的戲謔稱呼,意思是man with the peeled skin。)。

  林孟融的碩士論文〈崩落與窒息後的逆襲:奈及利亞文學中譯作品分析〉中討論到這個詞彙的翻譯,並表示,「對中文讀者來說,如果直接翻譯為歐伊博(oyibo)雖然接續後殖民書寫的精神,但是中文讀者無法萃取其中的戲謔意涵,因此此處雖然沒有保留原文,但是卻可以透過譯者的闡釋傳達原文人物之間的種族矛盾。」此種作法跟之前提到的所有譯者策略不同,也就是不將後殖民書寫的精神透過在內文保留伊博原文來保留某種語碼轉換的形式,而是直接透過譯者的中文闡釋再搭配註釋來達成目的。相對於之前的策略,讀者不用靠任何說明就可獲得絕大部份的資訊,對讀者來說可算是最輕鬆的翻譯策略。

譯者如何面對文化異質性及讀者

  由於筆者並非學術研究者,本文的目的主要是想概略性地探討不同譯者在面對阿迪契作品中的語碼混用狀況時可能採取的實務性策略,以及伊博文化的異質性如何可能透過這些策略對讀者帶來各種效果。不過在此也必須強調,即便是同一本譯作,譯者面對每一次語碼轉換或語碼混用時所採取的策略都可能不同,本文只是列舉幾例做說明,而且其中可能還牽涉到編輯的判斷,不一定百分之百都是譯者的決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相對於中國的譯本,台灣譯本更傾向在內文中直接呈現伊博文或英文並藉此保留更多的文化異質性,註釋中針對伊博文化也傾向進行更多的說明。

  相對於呈現文化異質性這個議題,譯者面對的另一個拉扯力量就是易讀性。在阿迪契的英文小說中,許多伊博語都沒有進行說明,讀者基本上也是在藉由上下文推測伊博語的過程中去感受到這種異質性。不過筆者認為,由於阿迪契一開始對話的對象就是英文讀者,而這些英文讀者對於造成奈及利亞的後殖民處境都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因此讓他們感受到這種障礙或許也是目的之一,因為這樣的閱讀障礙也映射出奈及利亞人的後殖民經驗處境。後來出現的許多歐洲譯本基本上也奉行類似的翻譯策略。

  然而相對於歐洲譯本,台灣譯本是以更多的不同的標記形式及註釋內的資訊來轉化這種後殖民精神,畢竟台灣讀者不是這些作品直接想造成閱讀障礙的對象,於是相對於英文及歐洲譯本的減法策略,台灣這邊採取的反而是資訊上的加法策略。不過這次筆者並沒有比較其他亞洲國家的譯本,若是之後有人可以進行相關研究,或許也能觀察到更多有趣的策略或現象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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