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豐銘(中研院民族所博士後研究員)
我們的社會正在高齡化,根據國家發展委員會「中華民國人口推估(2018至2065年)」的資料顯示,台灣已於1993年成為高齡化社會,2018年轉為高齡社會,推估將於2026年邁入超高齡社會(註一)。2065年每10人中,約有4位是65歲以上老年人口,而此4位中則即有1位是85歲以上之超高齡老人。高齡化的浪潮來得太快,我們必須學習調適,找出最適合高齡社會的生活模式。目前台灣關於高齡化社會的想像似乎過於制式,將銀髮族的生活過度「醫療化」,僅討論上了年紀的人該如何健康地飲食、作息。
然而,銀髮生活真的只能如此嗎?筆者去年有機會去了法國與西班牙交界的巴斯克地區,看到銀髮族不一樣的活躍社交生活樣貌,特別是高齡女性所享有的社會空間,開啟了關於銀髮族食療以外的「樂活」想像。本文希望藉由在巴斯克地區所觀察到的現象,回應台灣社會面對高齡化的議題,提供性別、社會空間、飲食文化與高齡樂活概念的對話。
關於高齡化社會的制式思維
銀髮樂活、長青學苑、樂齡學習‧‧‧近十年來在台灣各地的社區大學或里民活動中心的公佈欄上,都有類似上述字眼的招募活動,意在鼓勵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走出室內,藉由唱歌、跳舞、烹飪、郊遊等社交休閒,多多擴展生活圈。
根據內政部最新的統計,目前台灣65歲以上人數達總人口14%。全球老年人口比例日益增多,特別是在亞洲,處處都是高齡化的社會裡,老年學 (Gerontology) 或老化研究 (Ageing Studies) 已是一門顯學。在這當中,高齡人口的「樂活」問題常常被提及。樂活,這個字是LOHAS的音譯、Paul H. Ray和Sherry Ruth Anderson在The Cultural Creatives《文化創造》這本書提到的「健康與永續生活型態」(Lifestyles of Health and Sustainability)的縮寫(註二)。有關台灣銀髮族樂活的表現,除了上述的里民社區節目,極度重視生理健康的現象也值得討論。
當我們談到什麼是高齡人士健康永續的重要因素時,腦海大概會浮現兩個警語(或畫面)。一是攝取營養食物,例如在大眾媒體上常常看到的順暢高鈣奶粉、機能燕麥片或維骨力的廣告。二是維持規律作息,譬如早睡早起、晨間體操和散步。這樣的樂活概念,偏好以「醫療化」(medicalization) 的視野來看待老年人口的日常生活,建議其行為活動最好帶有防止生理機能衰退的「保健」(therapy) 可能性。簡單地來說,在台灣的銀髮族樂活似乎有種單調刻板的印象,便是強調飲食和生活上的約束,很少涉及到歡愉的領域,好像上了年紀的人就是不能恣意放縱吃食物娛樂與過夜生活。
關於這一點,筆者在周遭的長輩身上觀察到有趣的矛盾現象,他們常在公共場合與同齡的人分享 (或炫耀) 養身之道,在檯面下的飲食和生活卻有可能比年輕人還隨性。有些朋友跟筆者分享,他們觀察到上年紀的人喜歡在朋友面前膨風,比賽健康檢查的各項指數、每天走多長多久、去爬了哪些山、到哪些地方旅行等等,甚至把好康但市面上買不到的保健食物當秘密通報。有些長輩私底下卻完全相反,超愛美食,每次回家帶甜食,如果擺在桌上不管,隔天就吃完。到最後,晚輩還得花腦筋藏好。但奇怪的是,他們年輕的時候,卻不准自己與小孩吃零食。
為什麼這些長輩會有看似表裡不一的行為?我認為因為我們的社會對於老人生活的價值與想像,一直聚焦在如何照顧身體、最好不要造成社會或晚輩的負擔。好像老人家只能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不要太考慮他們心裡的其他欲望。然而我們都知道,除了對身體健康照護的「醫療化」之外,心理健康也是重要的一環,對於銀髮族樂活應該有更豐富的想像。
西班牙的「夜生活」經驗
筆者前陣子有個機會,穿梭在西班牙北部畢爾包 (Bilbao)、維多利亞 (Vitoria-Gasteiz)、聖塞巴斯提安 (San Sebastian) 等三個城市研究巴斯克地區的飲食文化。在旅途中,無意間發現到當地銀髮族與我們不同的生活面貌,因此刺激我開始思考高齡樂活的議題。
西班牙的用餐時間以「晚遲」著名,晚餐通常於晚上八點半到九點才開始的。在當地的「遲晚餐」(late dinner) 開始之前,人們通常會在餐館或酒吧喝一杯,吃點開胃小菜。不管是超市、餐館、或傳統市場,到處販賣著班丘斯 (Pintxos),這是一種在薄小麵包上堆疊醃肉、海鮮、蛋以及醬菜或生菜的食物,有時候用牙籤串著,手拿入口 (類似西班牙的塔巴斯Tapas),從清晨六點一開門,一直賣到凌晨關門。Pintxos在晚上七點到十點更顯得重要,甚至有的顧客乾脆點個二盤來當晚餐。重點是,通常這種場合不會一個人,一定是呼朋引伴,一邊小酌、一邊談天。
筆者觀察到,從傍晚六點開始到深夜,在餐廳聚集的消費者不只是年輕人,也包含許多高齡人口。從下午五六點開始,他們三三兩兩來到小餐館或小酒館,靠著一張小桌子,吃著Pintxos、喝著小酒,開心的談天說地。巴斯克緊鄰大西洋,氣候寒冷潮濕,葡萄較難成熟。這裡餐廳酒館常供應巴斯克當地生產的白葡萄酒 (或淡紅酒),叫作巧果莉(Txakoli),這是一種口感清淡,有時候帶著礦石味、一點氣泡的葡萄酒。這種酒很受當地人歡迎,特別是銀髮族,也許跟他們的在地認同有關。
有次我們一行人去當地一家很時尚的餐廳用餐,進去時筆者嚇了一跳,因為一眼望去都是銀髮族。當我們晚上十點多用餐完畢,正準備起身離開時,突然鬧哄哄地進來一群人,坐滿其中一個二十人的大長桌,男女老少、扶老攜幼,乾杯聲、笑語聲不斷,經過詢問,原來是過八十歲生日的老奶奶與家人聚餐。老奶奶精神奕奕,身上斜批著一個類似選美冠軍的綬帶,大聲宣告她是今日的壽星兼最佳女主角。她還開心地與我們這群驚訝的老外打招呼,完全看不出老態。
這個現象讓我很驚訝,在台灣,過夜生活是年輕人的特權。逢天黑時,我們會鼓勵、催促上了年紀的人趕快回家休息,不要在街上逗留;有的時候還會聯想起晚上還在街上漫步的高齡人士,是否有家庭問題。好似高齡人口需要特意被保護,不再是一個獨立成熟的個體,不能隨心所欲享有過夜生活的權力。特別是半夜還在外面喝酒這件事情,跟我們提倡的銀髮族養生觀念相違背。
女性受限的社會空間
其中,最引令我印象深刻的場景,除了銀髮族夜生活的活躍以外,更看到許多高齡女性。在我們所去的不同餐廳,夜間可以看到許多銀髮女士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在餐館或酒吧裡,伴隨著美食與當地的Txakoli酒,陪襯著搖曳的燭光談笑、談心。甚至連我們用晚餐完畢離去時,都還有許多銀髮女士們繼續留在餐廳裡,過著優雅愉快的夜生活。
Marie-Laure Déroff和Thierry Fillart在《酒飲:一個攸關性別與年齡的事務》 (Boire: une affaire de sexe et d’âge ) 一書中提到:「不需要特別學習成為一個專業的社會生活觀察者,就能知道女性和男性在社會生活上的區別,特別是飲酒與性別的關係,像是能在哪些地方或時間點喝酒,必須節制或可以容忍過度等」(註三)。在台灣或東亞其他國家,在公共場所飲食作樂的高齡人口已經少之又少,偶而在坊間熱炒店看到划拳暢飲、大快朵頤的,更多數是男性銀髮族,很難見到女性。這有幾個可能的原因。首先,與我們「男主外、女主內」的文化有關。傳統上,女性不被鼓勵在夜間外出,更不用說在那些被視為是「尋歡作樂」的場所。女性被期待盡量待在家中,特別是入夜之後,好像女性夜間出門一定會遇到甚麼樣的風險,需要被保護在家裡。另外,女性如果在夜間太常外出,特別是出外「尋歡作樂」的話,還更可能被視為是「不守婦道」、行為放蕩;如果是換成是男性,則通常會被認為是「交遊廣闊」。
另外,男女性之間的經濟能力差異,也是造成這個現象的一個可能性。普遍而言,男性擁有比較多的經濟資源,女性擁有的相對少,也讓女性出外享受社會生活的可能性降低,特別是在像飲酒這樣需要更多經濟實力的場合。
Lionel Obadia在〈喝酒:一個尋找人類學的議題,一個找尋議題的人類學〉 ( Le “boire”: une anthropologie en quête d’objet, un objet en quête d’anthropologie ) 文中說:「從飲酒活動,我們很容易看出一個社會的規範與意識形態、性別結構、與象徵性」(註四)。在高齡社會的飲食文化研究裡,我們常用醫療化的視野來思考高齡人口的飲食行為,特別關注在討論食物與延緩生理機能衰退之間的關係。比起延緩的健康食物,那些帶來幸福感的娛樂食物,譬如酒水零食或夜生活等,變成青壯男男女女的權力,銀髮人口則被排除在這個領域之外。
結語:食療以外的樂活想像
我們的社會是否把「老化」視為一種「疾病化」的過程,而不是我們都會經歷的自然結果?工業化和已開發社會習慣帶著負面眼光來分析老年的特徵,包含外表衰老、 長期疾病、以及失去獨立行動力。很多人上了年紀之後常出現退縮、消極、不願互動的心理和行為。老年樂活的關鍵在於維持其獨立性、被社會認同、以及足夠的個人資源,能優雅自然地面對生理變化帶來的挑戰,而不僅是維持生命。人類學視角的議題與關注焦點,開始反思僅以科學或醫學來理解與詮釋「老化」的問題。透過民族誌研究,筆者想凸顯「老年」在不同文化與環境中所呈現的價值及其多元差異性。
銀髮族的樂活需要多元性的想像,除了強調機能性的「食療」( food therapy )、注重生理機能的保養之外,享受不同的食物、與朋友一起適度飲酒,何嘗不是另一種強調心裡幸福感的樂活。如何活得健康、快樂、並優雅自在,我們對於銀髮樂活的想像,不應該只偏重維持生理健康的型態,以及滿足維生功能性取向。
在我看到的巴斯克例子裡,銀髮族(特別是女性)如此自在地找朋友喝酒、享受夜生活,似乎帶給她們積極正向的幸福感,至少她們在社群中有個定位,能融入社會的生活。這種視高齡人口為正常人,不刻意保護,並且視娛樂為日常社交情況裡的常態,值得我們思考。
註釋
註一:https://www.ndc.gov.tw/Content_List.aspx?n=84223C65B6F94D72
註二:Ray P. H., Anderson S. R. (2000), The Cultural Creatives: How 50 Million People Are Changing the World, New York : Three Rivers Press.
註三:Déroff M.-L., Fillart T. (2015), Boire: une affaire de sexe et d’âge, Rennes : Presse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anté Publique.
註四:Obadia L. (2004), « Le ‘‘boire’’ : Une anthropologie en quête d’objet, un objet d’en quête d’anthropologie », Socio-anthropologie, n°15. https://journals.openedition.org/socio-anthropologie/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