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培力共學:搭建課程外的學習路徑,累積共學式的學習經驗

林潤華 臺灣文化學系副教授
張瓊文 臺灣文化學系副教授
曾子睿 臺灣文化學系學士生

  臺灣文化學系碩班全英課程「亞太區域研究導論」由林潤華、張瓊文與葉爾建老師共同授課,三位合授教師期待引領國際生深入臺灣社會,透過田野觀察領略在地視野,特地規劃金門為田野範疇,將移地教學納入 111-1 學期的課程設計,呼應當學期的課程主軸 border-crossing。在此同時,三位老師也期待藉此機會提供臺灣學生多元學習機會,因此以系列工作坊的模式,設計「金門培力共學」的非正式課程方案,公開招募「樂於參與團隊學習」的大學部學生參與一場「教室外的學習」。

  共學團隊在開學前接受報名,九月二日透過線上面試,錄取四位來自臺灣文化學系的陳卉恩、林湘芸、楊舜凱,以及社會學系的秦誼樺等不同年級的夥伴。共學方案設定三個面向的學習任務:(1) 活動籌辦:從零開始,規劃一場實察活動;(2) 導覽解說:設計一日遊的行程導覽;(3) 圖文編撰:編輯實察手冊,並撰寫田野日誌。為達成這些方案任務,團隊夥伴在九月份期間,利用週末參與了四場密集辦理的工作坊,一步一腳印完成實察活動的籌辦,並且針對烈嶼(小金門)獨特的風土民情規劃出一日遊的精彩導覽行程。

走踏戰地邊界的文化景觀

  「邊界(Boundary/border)」一直是地理學乃至於區域研究的重要課題,許多研究也分別從不同的議題,探討跨越在邊界間,不同型態與類型的「流動(flow/mobility)」,包含資本、人流、物流、資訊流等。在經濟、政治、文化等諸多意涵上都屬於「邊界」的金門,在地景、生活型態、意識形態中,都呈現出身為「邊界」,尤其是戰地邊界的獨特特質。

  移地教學的第二日以戰地為題,國立金門大學建築系藍文佶教授帶領一行人走訪高洞 E-092 據點(為防空營 20 機砲二連的據點)。透過探索過去戰爭地景所遺留的物質,例如坑道內用來掛設照明物的鋼筋、彈藥庫外面設置滅火水槽、從地面架高的水泥條能用來隔絕水氣而放置彈藥箱、保護軍人耳朵的炮臺吸音設備等,讓學生對於戰時的日常生活與景觀有更具體的想像。同學們探訪神秘的高洞據點時專注聆聽著藍老師的導覽,而對於現場觀察到的種種細節也相當踴躍提問,如「金門地質多屬質地堅硬的花崗岩,是如何被開鑿成軍事坑道呢?」等。其實當時多以爆破的方式挖掘坑道,但爆破技術的不純熟也釀成許多軍人生命的消逝,這也是在時空背景下無奈的必然。

金門大學藍文佶老師帶領同學拜訪高洞坑道

  讓許多同學印象深刻的是「天坑」,這個地點原為戰時指揮所,後來受到風雨侵蝕而崩落,坑裡推積如山的麻布袋與垃圾是鄰近工廠丟棄的,現代的人為垃圾掩蓋這個擁有過去軍事文化特點的場域,讓大家在現場進入沉思。就算原為戰時指揮所的重要景觀,在被廢棄後依然成為鄰近聚落丟棄垃圾的所在。文化資產需不需要被留存?該如何留存?誰可以決定戰爭地景的未來以及地位?學生們透過實地走踏以及觀察,重新審視我們對戰爭文化景觀詮釋與存廢的思考。

高洞坑道內的堆滿居民廢棄物的天坑

  除了在專業老師的帶領下瞭解身為戰爭前線以及邊界的文化景觀,在田野現地最重要的莫過於與「人」的對話。2022 年 10 月中下旬恰逢金門「老兵召集令」的活動,不少曾在金門服過兵役的人都前來緬懷過往;師生們在北山古洋樓旁的主祀玄天上帝廟的鎮東宮前,就巧遇一位來自台南,年約 80 餘歲的金門老兵。由於俄羅斯同學對於老一輩的臺灣人如何評價兩位「蔣總統」很感興趣,於是彼此在國語/臺語/英語的交替使用/翻譯下,開啟了一場跨國籍與跨世代的對話。身著西裝的老先生述說著他所參加的戰役,雖然有好幾個事件的時間點是混亂不清,但通過他的分享讓在場多數出生於和平時代的臺灣學生與國際生,得以窺探臺灣 1950 年蔣氏政權統治下社會的氛圍。隨後,並帶著此一經驗前往古寧頭探訪古戰場,一時間所有國際生驚呼,並在開始談論這兩天看到、感受的金門全然不同於自己原先想像的「戰火前線」,並重新思考邊界中的金門的各種處境。在實地踏查的過程中,學生得以在「先備知識」、「人」、「地景」與「親身經驗」各種知識的來源中,在當下建構更主動、更具自主且更具備主體性的金門知識。

共學式的學習經驗:教與學的翻轉

  誠如本課程的重要初衷「共學式的學習經驗」,學生不僅只是「教學」的受體,也是「教學」的主體。移地教學第三日在烈嶼的行程,便由四位來自臺灣系與社會系的同學負責籌畫與解說;四位同學在九月份利用課餘時間,透過四場密集工作坊,從零開始規劃烈嶼深度導覽,冀使參與師生能了解烈嶼的傳統信仰、建築形式、戰地轉型等議題。

  第一站首先前往碼頭附近的主祀媽祖的羅厝「西湖古廟」。負責主講的臺灣系同學楊舜凱從廟史,講到廟宇外觀與內部設計,廟外的石牆彩繪與富閩東建築特色的土型馬背,讓廟宇呈現出與台灣本島不同的風格。幾位國際生在觀察廟宇的過程中,更自主地對於妝點牆壁的彩繪壁磚的發問,使得原本不在導覽規劃中的三國演義(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故事,成為國際生印象深刻的一個知識片段。

  除了建築以及建築的裝飾外,提到傳統信仰空間,自然少不了介紹傳統宗教的習俗。除了透過實際進出廟宇,了解「龍口進(左青龍)虎口出(右白虎)」的慣習外,幾位國際生竟也主動點起香,跟著臺灣同學親身體驗拜拜的流程,燒香的煙縈繞在不大的廟宇裡,此刻師生們誠心與神靈對話,以身體實踐打破語言與國界的隔閡。楊舜凱與林湘芸同學並為大家示範「擲筊」,說明儀式中聖筊、笑筊、無筊的不同呈現與意義。這樣有別於天主教信仰的宗教儀式,使得來自波蘭的國際生 Natalia 感到詫異,驚訝於在不同的文化中,人與神竟然可以透過這種類似對話的互動關係,讓「文化衝擊」不再只是流於教科書中的學術字眼,而是得以在其異地求學生涯中,得以應證且體驗的生命經驗。

烈嶼行:由同學帶領導覽介紹媽祖廟

  來自社會系的秦誼樺同學,則負責關於青岐「烈女廟」的導覽。烈女廟中主祀一位從廈門飄流而來的女性浮屍;祂託夢給駐守列嶼的軍人,訴說自己生前差點被名共軍侵犯,最後選擇跳海結束生命,若軍人能為祂建廟,便保佑列嶼人民平安。由於祂並沒有正式神格,在信仰分類上屬於陰廟,與方才參訪主祀媽祖的正廟西湖古廟截然不同。現場透過討論二者神性,再加上前一天將軍廟的對應比較,讓同學們產生學習的碰撞,進而認識傳統信仰中神性,並且理解傳統信仰如何在金門、烈嶼等地,結合軍事與民生使其相互依存。

  在烈女顯靈、使得女性孤魂最終獲得香火的傳統信仰思考之外,誼樺也提出另一種思考方向:「烈女」的供奉以及建廟,是否是當時的另類政治手腕?透過女性被共軍侵害,牽動烈嶼乃至於金門、臺灣本島的意識形態,或可解讀為當時國民政府的反共愛國的大內宣。這種論述也引起同學們的反思與討論,更與當前政治氛圍相互對照,成為古今有趣的對話與反思。

一行人在烈女廟專心聆聽同學導覽

  第三站則由臺灣系林湘芸同學負責,來到「蘭亭別墅」了解金門人選擇前往南洋發展,獨特的跨界足跡:「落番」。屋主是在新加坡發展的富商,於 1930 年代返鄉建造這座美輪美奐的洋樓。落番的金門人為了彰顯自己在海外的發達,通常會以多種形式展現自身的衣錦還鄉,如籌辦學校或回饋鄉里硬體建設,其次便是在原鄉建造宏偉的祖厝或別居光宗耀祖。因此,在房屋中妝點各種獨特的建築符號,成為這類型建築的特色。

  在湘芸的指引下,大家在建築外貌上搜尋各項獨特的建築「亮點」。同學們發現建築外觀中鑲嵌有各種東方少見的建築元素,如象徵權勢的老鷹、象徵地位的獅子、象徵和平的鴿子等;但在這西方建築元素中,又參雜中式建築左右對稱的元素在裡頭,也混雜代表多子多孫的桃子、代表富貴的牡丹花、諧音象徵福氣的蝙蝠等中式建築意象。這些象徵性雕刻與裝飾為大家開啟了有關符號文化的交流與討論:為什麼要有印度人的圖像?而出現在地板的蠍子是什麼意思?夾雜中文、英文,甚至閩南語的熱絡交談,讓原本瓦礫中靜默沈睡的優雅古宅重現過往的光華。

  無獨有偶,本日關於建築的最後一個參訪點,是座落在單姓村的「吳秀才厝」,該地家族以曬鹽發家致富,會以吳秀才命名是因為有族人在清末時考上秀才。同學楊舜凱在簡單介紹完歷史脈絡後,接著聚焦在「閩式建築」的特點,帶領大家進到這座「二進」的家族宅第內一一解釋建築的各項特點。穿梭在古厝裡,師生們最後停留在大廳,解釋著牆上的族人遺像與漢文化對親人的緬懷方式,相信無論是多元文化混雜的蘭亭別墅,還是古韻猶存的吳秀才厝,都打開師生們對居住的想像。

  學生自主導覽的最後一個行程,也可說是烈嶼行程中最後一個重頭戲,便是關於「前線」的景觀以及經驗。首先,臺灣系陳卉恩沿著舊時環島戰備道帶領一行人前往貓公石海岸。貓公石海岸距離廈門最近只有 1.8 公里,在視覺可觸及的廈門林立高樓的衝擊下,眾人討論與思考廈門與金門視覺上的差異、以及在當地人心理上所造成的影響。建立在這樣的視覺衝擊以及認知下,卉恩接著帶大家到「勇士堡」進行導覽。過去兩岸緊張期間,國軍在大小金門沿岸埋設大量地雷,數量多達七萬枚。然而,地雷可以反登陸,卻也為一般民眾帶來嚴重的意外傷害,也成為「戰地孤苦危險」印象的重要根源。呼應國際反雷的訴求,政府在後期主動清除海岸的地雷,並將昔日的勇士堡坑道改為地雷主題的展示館。

  展示館是以碉堡結構而建,做為緊急時期人民也能躲避的坑道,其長度與深度都很驚人,走在看似無盡的長廊裡,左右兩邊都是戰爭的紀錄,包含擺設戰後掃雷大隊的裝備、金門烈嶼地區的地雷種類,並融入國際人權教育訴說著火藥/冷兵器的無情,也提醒人們戰爭的危機並未遠去,光是現在仍有萬枚以上的地雷仍沉睡在金門烈嶼周圍的海域這項事實。來自波蘭的兩位國際生也分享了參訪的感想,他們提到自己來自於一個以「戰爭」作為建構集體記憶的國家,而這些沈重的歷史成為形塑國家主義的養分,在金門的經驗一方面讓他們回想起自身的生命經驗,也經驗到「戰爭經驗」在不同國家中被展演與體驗的迥異方式。在走出坑道前,有一段戰爭的聲光體驗區,四散的光線配上轟隆的砲彈聲與槍響,那也是能與神靈祈願力量比擬,能震碎世界不分語言與國界心防,戰火無情的聲音。

烈嶼行:由同學帶領導覽勇士堡

  綜觀課程操作的結果,我們發現本次田野調查的過程中,對的田野的空間確實決定了良好的教學成效,但,多元教育受眾的參與及合作,也成為決定教學品質的重要關鍵;尤其,在地生在移地教學現場中的參與擾動,第三天本地生自主規劃與自組導覽的烈嶼行,形成國際生與本地生同儕相互討論、挖掘田野知識的教學之旅。最後,在本次課程的操作中,也可查覺到過去臺灣經常以「與西方(以歐美為主)經驗與理論接軌的全英教學」視為「國際化」的不二法門,卻忽略國際生在身為「留學生」的教育過程中,不同生命經驗的體會、多元文化的刺激、與在地文化的交融與互動,更是留學生涯中最珍貴的經驗,也是臺灣高教在全球化的教育市場上,可以具備獨特性的潛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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