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川豪(美國喬治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候選人)
距離接到您意外辭世的消息已經兩週,我仍不時懷疑這或許是誤傳。隨著弔念您的文字在陸續在網路上出現,毫無時差,我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然而震驚的餘波持續蕩漾,延遲了我的悲傷,畢竟幾週之前,我才剛和您通過電郵,您說您正前往台北參加永平老師的告別式,在搖晃的火車車廂內把我寫的紀念文章讀完了。誰料想得到僅僅相隔兩個月,您成了另一位我們紀念的對象。或許再過一段時間,當我猛然想起再也無法聯絡上您了,早該落下的淚才會落下。
從第一天聽您講課開始,您悠然的形象便長駐我心。您說話的節奏彷彿如歌的行板,結尾上揚的語調聽起來像聲音踮著腳尖走進耳裏。很少有學生不愛模仿您說話的語氣,我自己就經常這麼做。我們模仿您其實少有不敬的意思,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渴望能成為和您一樣的人:有著淵博的學問卻溫柔敦厚,不見學者獨有的傲慢。您做事永遠從容不迫,似乎沒有什麼能讓您著急似的。十多年前,我上您的美國文學,那堂課是大四必修,當時好像開在每週五早上九點。您有時會晚個一兩分鐘才進教室,講課也經常因為渾然忘我而拖堂。偶爾在課外跟您約時間見面,您也喜歡稍微延遲出現的時機。多年來,我們習慣了您的步調,也喜歡有著這樣步調的您,但不知為何在辭世這件事上,您反倒提早了許多。
您對學生的耐心是極其少見的。記憶中,我不曾看過您對學生發過脾氣或說過重話,就算有,也絕非疾聲厲色。東華畢業以後,我沿著這條路持續走下去,在不同的地方受業於許多師長,獲益匪淺,眼界也逐漸打開,但不曾再遇過循循善誘如您的人。您總能在學生身上發現亮點,哪怕再小,您必定大肆宣揚一番。我大四時英文寫作程度平平,文法及用字上的小毛病層出不窮,然而您對我從不吝於肯定與提點。每當卷子或報告發還回來,寫滿的眉批和評語裏大多是鼓勵,加上少許中肯,婉轉的批評。您的手跡柔中帶剛,流暢之間有著雄渾的氣勢,頗有行書的韻味,中英文皆然。如果字真如其人,您溫文儒雅的外表下理當是一顆俠女的心。
我第一次唸狄瑾蓀 (Emily Dickinson) 的詩是在您的課上,從此被其筆下獨特的意象和音韻深深吸引。然而我對女詩人的作品一直抱有畏懼,只因其精煉的詩句猶如終年雲霧圍繞的山巒,有著無以名狀的美感卻難以參透。我曾對您說過我好像永遠沒辦法完全理解狄瑾蓀,您笑著回答:「川豪,沒有關係,這需要時間。」我知道您擅長園藝,也聽說您的自宅裏各式盆栽綠意盎然。或許您在教學上的耐心源自於培育花草的心得,深諳時間是萬物成長茁壯的關鍵,揠苗助長只會適得其反。
畢業之前,我挑了一個您有空的下午去向您辭行。您帶我到當時湖畔的餐廳二樓,為自己和我各點了一杯芒果冰沙,侃侃而談了起來。您很高興我暑假過後就要到新竹繼續唸書,但好像又有點兒不甘心,您說:「我們英美系都專門把自己訓練出來的好學生送給別人。」不過隨即又說我們唸人文的本來就該接受出去走走看看,接受不同的刺激和訓練,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進步幅度有限。
我問您能不能推薦我幾本書讓我暑假可唸,您知道我對莎劇一直有興趣,就要我去找珍・史麥莉 (Jane Smiley) 的《千畝園》(A Thousand Acres) 和史蒂芬・葛林布萊 (Stephen Greenblatt) 的 Will in the World: 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 (該書之後有出中譯本,書名曰《推理莎士比亞》) 來讀。您說《千畝園》是史麥莉改寫自《李爾王》(King Lear) 的小說, 也是她的成名作,替她贏得了一九九二年的普立茲小說獎。《推理莎士比亞》則是新歷史主義開山祖師葛林布萊以獨到的觀點和手法,刻意模糊歷史和文學的分界(這也是新歷史主義一貫的作風),重探莎翁的一生,包括他的戲劇,事業以及私生活。
您接著說如果我對莎劇和英國文藝復興戲劇有興趣,就應該多讀葛林布萊的著作,他不只是一流的學者,也是極為出色的作家,文采優美典雅,很適合當作英文寫作的範本。話鋒一轉,您提到我的寫作。您說我的英文寫得還不錯(這是您溫柔敦厚的證明),但還有很大的改善空間。我說我覺得自己進步的速度有點慢,希望可以快一點。您頓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說:「川豪,沒有關係,這需要時間。」那是我第二次聽您對我這麼說。後來我跟其他英美系上下幾屆的同學聊起您,大家好像都聽過您說過類似的話。或許這源自於您經營花草的經驗,但您長年以來的確是以培育盆栽的耐心,關照提拔一批又一批的學生。
去年我有幸應您和系上的邀請回花蓮,以系友的身份演講,談《李爾王》中有關衰老及死亡的問題。演講前一晚您開車載我到理想大地吃晚飯,出發前我們先繞去您那時已經即將竣工的新居。我們在外頭轉了一圈,您興奮得像個孩子,跟我分享您與那棟房子的機緣,還說以後如果回花蓮住在您這兒就行了,用不著再找其他地方過夜。如今房舍裏外應該依然如新,只是主人已經不在。
大學時我跟著您唸狄瑾蓀,尤其是著名的〈因為我不能為死神駐足〉(“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一直到近期開始探索莎劇中生命的衰老和凋零,我一度以為我對死亡的意義有了更深一層的掌握,但事實證明我的理解仍然膚淺,而且只限于文學中,尚未拓展至生命經驗裏。總使我明白人皆有死,自忖能坦然面對生命的起滅,然而當我接到您驟逝的消息,我竟不知如何自處。如果這是您用自己的生命給我出的考題,想測試我是否真能學以致用,我肯定無法過關。或許面對死亡也是一種藝術,一種失落的藝術,只要時常練習,要精通並不難,就像您翻譯的,碧許 (Elizabeth Bishop) 的詩句:
天天都在失去某樣東西。即使狼狽也得隨遇而安
丟掉的大門鑰匙,胡亂度過的那個小時。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更遙遠的失落,更快速的失落要經常練習:
熟悉的地方,人名,以及你朝思暮想
想要前去覽游的名勝。失去這些不會帶來災難。
我不確定有一天我是否真能精通失落的藝術,或者即使狼狽也能隨遇而安。但我相信如果我向您訴說我對這一切的疑惑和不安,您一定還是會用溫柔如昔的聲音對我說:「川豪,沒有關係,這需要時間。」
作者介紹
劉川豪為美國喬治亞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候選人,主要研究興趣為英國文藝復興歷史與文學,尤其是飲食史和文學中的食物及飲宴。目前正在撰寫博士論文,旨在探討莎士比亞劇中「中斷的宴席」此一主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