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潤華、郭澤寬、應尚樺 (人社東華編輯團隊)
二月底,當全臺灣正因為疫情而預防性停課,而疫情還沒有在全球散播之際,我們非常榮幸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有機會拜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藝術總監簡文彬先生。當一身黑、還帶有點金屬的總監走進辦公室時,整個氛圍爽朗了起來:一身前衛卻又不失典雅,肅穆又不失幽默。這,便是目前主導臺灣最大量體藝文空間的藝術總監。
在衛武營出現之前,兩廳院是全臺最重要、也是最大量體的藝文空間。也由於臺北兩廳院作為全臺灣最重要的表演場館,國內外團隊都要去兩廳院演出,加上兩廳院它的資源和設備上面確實高人一等,故很快就被認為是臺灣各地藝文空間的標準。事實上,在當時的歷史脈絡中,兩廳院也必須扮演這個功能;因為不論在人員、設備、或可運用的資源上,它可說是最齊全的。加上它也須負責輔導或是協助臺灣其他藝文場館的營運,於是「兩廳院模式」的標準就被建立。包括衛武營剛開始的組織架構也是。
但衛武營也不只是「兩廳院模式」,他也曾企圖取經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新加坡的濱海藝術中心特點是甚麼?一般建設藝文場館時,建造歸建造、營運歸營運;而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的狀況則有所不同,它從開始規劃設計的第一天,它的營運團隊也同時成立,等於設計團隊和營運團隊一起工作,所以營運團隊完全了解該藝文空間的未來樣貌,也更能對此空間未來使用更具想像。最後,雖衛武營並不完全採取這種模式,但是營運團隊也是在完工之前、2015年便正式成立,而簡文彬藝術總監便是接到這一棒的領舵者。
接下衛武營的第一印象
過去,大家談到衛武營與簡文彬時,多半著墨在他接下衛武營的重擔,必須放棄德國工作的往事。但在訪問簡文彬的同時,我更能體會到他與部分藝文人不同之處,不應只著墨在放棄德國工作這件事情上,更該書寫他兼顧藝術與行政的能力。簡文彬在1995年起參與日本札幌太平洋音樂節,由於實際負責每年學員的甄選及編制安排,因此需與音樂節其他行政及營運部門的溝通協調;而1996年起任職於德國萊茵歌劇院,除了擔任「歌劇指揮」本身即需具有溝通協調、配合甚至主導的能力,也使他有機會親身體驗及近距離觀察德國歌劇院營運的細節。這些國外職場的經歷使得他將「行政工作」視為成就藝術創作不可或缺的一環。2001-2007年擔任國家交響樂團(NSO)音樂總監時,也因當時兼任樂團團長的朱宗慶「讓音樂專業來領導樂團」策略,使音樂總監不只是指揮,也必須大量參與團務運作。
簡文彬擔任NSO總監時,沒有其餘時間擔任其他樂團的客席指揮、或接觸其他的團隊,但當他在2007年卸任後,開始有機會接觸其他團隊、並與之合作時,以過去行政經驗作為基礎,開始對整體藝文環境有更多具體想法,經常發表在個人部落格上,引起當時文化部部長龍應台女士的注意,並於2013年邀請簡文彬以國際諮詢顧問的身分,對文化部部分表演藝術政策提出建議,隨後於2014年,獲國家表演藝術中心陳國慈董事長提名,成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正式啟用後的首任藝術總監。
讀者們必須要了解,接下全臺最大量體的藝文空間營運重責,並非簡單的事情,尤其若放在當時的時空脈絡下去考量。
「你說我們今天還會去回憶,高雄曾經是文化沙漠,這個是過去式,但是在2003年的時候是現在式啊!你那個時候有這個膽量,敢在高雄蓋一個連蓋在臺北都嫌太大的藝文中心,你有膽做這個,我就有膽接下來。」
對當時接下重擔的簡文彬而言,無論這一政策是政府開始重視南北藝文資源的差異也好,或是對於此空間的重新利用也好,不論何種動機作為基礎,都是一個很有勇氣的決定,以及縝密的思考。
「所以我在想當時的文化部或是文化部長,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臺灣應該要有一個機會知道『事情不是只有一種做法』,比如說你要營運一個場館,或是用一個製作出來,它不會只有這一種做法,SOP有很多種,他們或許會覺得說,我可以帶進一個不一樣的思維吧?可能也是這樣的契機,所以才開始一步一步的『騙』我吧!」
與在地連結?延續場域精神:衛武營精神。
相較於臺中或其他縣市的藝文空間以「回饋」的方式,培養在地觀眾群與在地情誼的策略,衛武營與在地的連結則多透過展演合作的方式,連結衛武營與高雄藝文圈以及觀眾群的情感;簡文彬表示,無論在營運與藝術方向上,均以南部團隊為優先考量,這是不言而喻的事。但,或許更需要關注的,是衛武營場域精神的創造,如何成為這個空間藝文活動的基調。
衛武營,不論是日本殖民時代做為軍事倉庫、或國民政府來臺後改做國軍新兵訓練中心,衛武營作為軍事用途有很長的歷史。近年來,當臺灣再利用舊有空間時,有逐漸將歷史脈絡涵括在營運的過程中,把「歷史」變成空間營運的一環。我很好奇,身為藝術總監,他怎麼看待原有空間的歷史元素。
「我們只有延續精神耶。」簡文彬不帶修飾、據實以告的說明,讓在場所有人哄堂大笑。「我常常覺得可惜啦,但是當時就是選擇題。你有一種做法就是,保留全部的軍營;你把它開發變成國家級表演藝術中心,但是你還是保留原來的軍營,你想想看,整個園區就會有20個小劇場,裡面另外去蓋一個大的,但是你旁邊全部都保留。但是,當時他們的決定不是這樣,他們要把整個營區全部都剷平,我要變成一個都市公園,那又會是另外一種風貌。也不是說很不行,但當時就選擇這樣了。」
總監一席話反映都會區許多舊時代建築面臨開發議題的窘境。衛武營自70年代末期解除軍事用途後,當局便開始為這塊土地尋求轉型。在這一過程中有許多拉扯,包含大學、住宅區、商業區等。最後由於一群在地人1990年代推動「南方綠色革命」,希望為高雄留下一片宛如紐約中央公園的公共空間,為水泥都市中留下一方綠地。
對這一群理想主義者來說,公園不只是綠地,更是價值彰顯的地方。
「公園才是一個真正平等的地方,大家都可以去,不是像以前上海那種狗與華人不能進去。公園是大家都可以來的地方。終於在2000年拍板變成都會公園。從這個都會公園裡面去生出這個藝文中心,這個藝文中心是一個荷蘭人設計,但我就發現他的設計也延續這樣的精神,他要把這塊地方變成大家都可以來的地方。」
「她從一開始在整個外型設計上,就走跟兩廳院或臺中歌劇院完全不同的路。他就完全開放式的,門不會沒有,但是他的門不是說你先碰到門,我們這邊是你先不小心就走進來,你已經在這邊了,然後你才會碰到門。所以,她還是試圖去營造這個氣氛:大家都可以來。此外,本來這個藝文中心不是長在這裡,他本來放在整個都會公園的正中間,所以他真的是要讓四面八方都可以來。」
讓所有的人都能進來,成為這個場域的精神,且就算經過七次設計圖的修改、就算文化藝術中心在都會公園中的位置有所挪動,「開放」且「公共」的特性卻仍然保留在空間的設計當中。
「如果你說放在中間,你就像蛋糕一樣,只是方便而已,而且事實上[放在]中間,你也給人家一種「喔…」寶塔或威權的感覺。所以經過協調就移了七次,終於移到東北角,所以他的公園就保持一大片,這個是在這邊。無論如何,他在設計上面,他讓南面比較低,這邊比較高,所以你就慢慢走走走就走進來,在裡面你就可以到上面。他在建築設計概念上,延續這個精神。讓你很容易地進來,所以我們在營運上,我們也就延續這個精神,我們讓藝術變成你很容易就進來的一件事情」
不只是空間的解編,藝術,也需要解編。
由一個文化人口中具體地談到空間解編的樣貌,是極為有趣的一件事情。對他來說,臺北兩廳院的宮廷式設計,以及臺中歌劇院如同一個美麗精緻的蛋糕盒,衛武營走的是不一樣的道路,且也呼應他正在衛武營做的事情:藝術的解編。
說來「藝術的解編」說來容易,但在「衛武營做為公共財」的基調上,事實上非屬易事。由於衛武營屬公共財,目前簡文彬所帶領的經營團隊雖是節目策展單位,但同時也是場館的營運單位,受託營運管理場館,因此經營團隊能夠自主運用與規劃的檔期,僅佔全年營運的30-40%。因此,有效應用手中檔期,透過更開放與多元的策略以進行藝術解編,是簡文彬與其營運團隊所重視的。無論是還沒開幕前在僅存軍營的小劇場,擺設衛武營開放空間的鋼琴,或每年舉辦的國際論壇或舞蹈平臺。以2019年舉辦的國際論壇來說,該年便以《左鄰右舍一起來!新時代的觀眾關係(Empowerment Through Arts)》作為主題,探討藝術與身體、社會變遷、公民認同、地方多元價值之間的關係。雖然由營運單位主導、具備主題的節目僅占全年營運檔期的三成,但確實逐漸養出一群新生的藝文愛好者。
「他事實上還是高級文化,只是你怎麼去描述這個文化。或你怎麼讓別人看到這個東西。」簡文彬總監解釋。「我可以講兩個小時跟你說《戰爭安魂曲》有多偉大,他的音樂結構甚麼甚麼的,但是我要跟你說的前提是,你也了解一些,你才能體會。要是你甚麼都不知道,那你就是鴨子聽雷。但是你有可能是因為別的原因,來看《戰爭安魂曲》,或是對這個有興趣,所以這是取決於我們怎麼去做,所以為什麼行銷部門那麼重要就是這樣。尤其在我們想要做的這種場館經營,行銷非常重要。因為他決定你怎麼看到這個節目。」
他進一步解釋道,他的團隊要做的事情,「目的不是要取代原來的東西,而是我們想要給人家看到說『喔!原來也可以這樣做喔!』那個時候我在NSO推出歌劇系列,一年就做兩齣,別的樂團一年做一齣,我就做兩齣。當然不是因為我們做NSO的歌劇系列你就不用看別的,而是我們也一起做,重點是有更多臺灣的歌手他們可以來唱,還有更多的創意團隊,包括設計或導演,他們也有機會在舞臺上面來發揮」他有點霸氣地總結。不同創意團隊會湧起不同的創意火花與藝術呈現,而如何讓臺灣的藝術更豐富與更多元,看來是衛武營營運團隊想要達成的理想。
對目前衛武營的營運團隊來說,藝術解編是理想、卻也是實踐,而實踐的方式是多元的,取決於策展人用甚麼方式讓觀眾看見、體驗、進一步體悟藝術。2019年決定要擺在開放空間的一臺鋼琴,或許就是一個很大的象徵吧?你不需要是所謂的「專業鋼琴家」,你也可以自在隨意地在衛武營彈上幾個音符,體驗彈奏音樂的美妙。
更簡單說,衛武營企圖提供一個「藝術與人頻繁相遇」的場所。
「其實我們都是提供機會。不管我們做的這種學習推廣的東西,或我們提供一般的表演欣賞節目的。其實我們都是提供機會,有些人是連機會都沒有,你接觸了、你喜不喜歡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自己可以決定,你不喜歡藝術、又沒有人會罰你,你喜歡藝術,很好啊,我們當然希望透過我們的努力有更多人可以會喜歡藝術。但重要的是我們要提供機會。意思就是說,我們同樣一個東西,你喜歡是這樣、我喜歡是那樣,我們就是要用這些,你們都是我們的目標族群,我同一個東西我要講給你聽,到你有興趣,而不是只有一種。」
從焦慮到搭橋
過去,簡文彬曾提及當他在海外看著臺灣的文化界時,常感到一種急迫感。對於臺灣的文化界無所適從的窘境,感到非常焦慮。而身為臺灣最大量體的文化場館的藝術總監後,這種焦慮感是否有所疏發?我好奇地問總監這個問題。
「現在在國外一定也有某人在抱怨,啊,他在幹嘛… 」總監一陣笑後,先給了我這樣的一句,但徐徐說出今昔不同的心境變化,以及他如何將心境上的變化,在身分角色不同後,進而轉變為力量。
「我有急迫感。因為你人在國外,你總是急。你明明就知道臺灣有這麼多力量,當然不一定都是頂尖的,但照比例來說,甚麼國家的人都可以來這裡來弄一下[文化],為什麼臺灣自己不能來弄?[我們]藝術的力量、藝術家很多,有很多突破IDEA的藝術家或團體也不少,但是感覺連線沒有連起來,與國際之間的跨海大橋好像沒有很多。也因為這個原因,2015年「衛武營營運推動小組」成立後,團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國際共製。2020年2月28日以及3月1日由簡文彬親自指揮演出的《戰爭安魂曲》,便是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繼開館來的第三個國際共製了。2015年藝術文化中心便簽了兩個國際共製,也都在2018-2019開幕季的時候推出,2016年啟動「臺灣舞蹈平台」等等……,這些策略都極力讓國內藝術家的能見度可以推向國際去,反過來當然很簡單,但是在地的文化與文化人的光芒要可以到國外去的這一個橋,建造起來著實不易。
簡文彬說起這一段話時,頗為耀眼。一個起源於「我在國外看的『到底在搞甚麼」的焦慮,轉而成為他在目前的角色上奮力而為的元素。是不是可以交換些甚麼?是不是可以讓臺灣的藝術家走出去,或臺灣的作品走出去?而不只是填滿每一個檔期,不只是要每一個高雄人走進來而已。
在新時代的衛武營中,文化走進來,文化同時也走出去。
嘗鮮期後的衛武營:挑戰
過去,龐大的量體曾被視為經營衛武營的最大挑戰,但如今簡文彬所帶領的團隊顯然以多元的文化策略,讓這個巨大的藝文空間暢快地運作起來。那麼,接下來的衛武營又會面臨甚麼挑戰?
面對挑戰,簡文彬總監倒說得坦白。「嘗鮮期已經逐漸過了,這是正常的,你一定會過嘗鮮期或蜜月期下來。但我們可以做的事,我們不要讓他這樣 [劇烈下降]下來,而是讓他有高潮起伏。他終究會到達、維持到一個平衡就停,我們希望透過我們的努力,他不要雪崩式地下降。第二個就是說,他在維持穩定的水平可以再高一點。這是營運上我們的策略怎樣讓別人三不五時就聽到『衛武營又怎樣』」
「高雄人口三百多萬,每三個就有一個來過衛武營,所以還有兩個,還有兩個還沒來,」簡文彬總監表示。對他而言,雖然目前買票入場的觀眾已經超過30萬人次,而來館參觀的人也已經突破384萬人次,但需要做的努力還很多。
離開衛武營前,副主編郭澤寬老師以在地人的角度,領著大家環顧衛武營。對他一個長居高屏的居民而言,過去的衛武營是個很有距離感的空間。以前有非常高的圍牆,居民們根本看不到裡面,從高雄市要來衛武營的交通也極不方便。雖然目前乍看之下相當市中心,但對過去的高雄人而言,衛武營就是一個軍營,加上過去高雄縣與高雄市的楚河漢界,衛武營就像「飛地 (Enclave)」、甚至空白之地,非常陌生。現在,縣市合併了、衛武營也不再是軍營,僅留著一角的圍牆還殘存著過去軍營的痕跡。高雄,這個因工業化而興起的城市,因去工業化而在新時代掙扎求新生時,這一曾經充斥肅穆氣氛的衛武營,也正迎向他的新生,褪去戒嚴時期的高牆,在空間解編的同時以嶄新的面貌,正悄悄回到高雄人、甚至臺灣人的文化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