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者:林黑皮
編按:數月前,我們邀請一位教職員撰寫其人生經歷。以下手稿於本期截稿日前不久收到,未經修改即行刊登,敬請讀者自行斟酌讀取其內容。
據聞東華大學某單位曾請求我的養父撰寫一篇關於其人生歷程的文章。由於他一向避談自身經歷,遂請我代筆。所幸現今人工智慧已有將犬語轉換為人類文字的功能,不負所托,以下是我尾隨其後所聞所見,若有缺漏,敬請海涵——畢竟我也只能和其他史家一樣,就耳聞鼻嗅來的資料,左右拾遺,如實記錄而已。
據悉他出生於美國東岸一個非南非北的城市——巴爾的摩,是家中第一個孩子,確切時間不詳。兩歲時,曾隨其父母旅居印度兩年。此段經歷對他可謂新奇人生的開端:處處瀰漫著柴火與香料油炸的氣味,街道上牛隻漫步,巷角常有尿味;苦行僧與乞丐坐於路旁,房東的女性親族身穿紗麗,於昏暗的古屋中下棋。這些異文化情境顯然對他影響甚鉅,使他日後更易於適應不同生活環境。據說他人生的初戀亦始於此地,對象為家中廚師之女。至於此段戀情的後續,恕我無從得知——想來如此也好。
這個家庭(此時已有了弟妹二人)後來又搬回巴爾的摩,寓居於一寧靜街道,處處高樹參天,秋至則落葉滿地。他便靠著替鄰居掃落葉來賺取零用,購買古典音樂唱片。他就讀於一所理工高中,對課業總是輕鬆對付。有時甚至忘記是星期幾,有時會在享用午餐時,突然領悟到那其實是上課時間。這種事旁人看來也不以為意,畢竟「貝克就是這樣」。
在那段平靜時光,他每日沿著林蔭巷道步行上學,夏日午後常聽見賣草莓的小販駕著馬車在街上叫賣。由於其父從事公共衛生顧問工作,偶爾在暑假時,會帶著全家順道出遊,除了美國本土,也曾遠至南美、蘇聯等地。他第一次聽聞台灣,也是在巴爾的摩的少年時期。其父曾於1960年前後,數度前往台灣研究當地健康政策,並撰有台灣的公共衛生相關著作。據聞其父經常趁著晚間閒暇時,赴舊式畫廊競標畫作,攜帶回美,因此家中牆上總掛有來自台灣的山景畫作,其中不乏日人作品。此外,亦有不少台灣來美留學的學生受邀至家中共進晚餐。父親在台灣時,友人曾為他取了一個中文名字——「貝克鐵」,後來貝克取中文名便沿用了此姓氏。而這也成為日後造成眾多混淆的原因(他真的和英國那個超辣足球明星沒任何關係。我更不用說。所幸我被收養時,智慧的養母決定讓我隨養母姓。我可絕不會對「貝克黑皮」這個名字有所回應)。
高中時期的某個夏日午後,他在等公車時,望見街對面的一棟平凡小屋,有個幽雅前廊與些許裝飾木作,雖簡單卻可見當年設計者的用心。即使已無人記得那位設計者為誰,小屋依然佇立。當下他心中一動,決意將來要成為一位建築師。當時他已經學過機械製圖,之後便在暑假期間至建築師事務所實習,也參與建築施工,最終進入康乃爾大學主修建築。
大學期間課業吃力,畢業成績勉強過關。有位教授曾委婉建議他:「建築未必適合每個人。」而他最難忘的課程的確是那些與文學相關的,如但丁、喬叟與現代詩,豈知命運撥弄,後來他果然成為教授文化史的老師。然而不幸的是,因為他有忘記繳交期末報告的壞習慣,最後大學畢業成績平均只有2.54分(請勿讓他知道我透露了此事)。
大學期間,他持續於寒暑假打工,包括曾在里約熱內盧的短暫實習。由於父親與當地著名建築師奧斯卡・尼邁耶有點交情,所以他幸運地進入該辦公室,只可惜因為政治情勢的原因,尼邁耶當時從未出現辦公。他無所事事,只能在海灘游泳打發中午時間。後來轉至另一間事務所協助製圖,才讓實習有了些實質內容。
畢業後,他在波士頓一間建築師事務所任職,賃住在無中央暖氣的木屋二樓,冬天裡特別難過。他還常到哈佛建築系旁聽課程。幾年後,終於考取麻州建築師執照,並參與各類設計項目,有住宅、購物中心、地鐵站等,還曾到沙漠中為沙烏地阿拉伯軍隊規劃半機密城市。公司還曾外派他至羅馬的設計部門,晨間可在古蹟中慢跑,週末夜則遊走當地夜店,不亦樂乎。
後來他在波士頓購買了一棟建於1850年的老屋,自行整修並出租二樓以貼補開支。某日,他聽聞「古老神秘」的中國風水,因而產生濃厚興趣。他原已接觸藏傳佛教多年,透過信仰圈結識一位在加州帕薩迪納的風水師父。師父不諳英語,希望有人能協助撰寫風水書籍,遂邀他移居加州研習。
他辭去工作,賣掉波士頓老屋,滿懷期待地遷至帕薩迪納。風水師引介數位台灣客戶,他則為其設計住宅圖樣,雖收入不豐,但可勉強支撐其事業運作。有一位佛教師父贈予他一張來台機票,請他參與七日禪修營。雖全程不諳中文,卻因此與一位來自德州的台裔美籍人士熟識,此人亦曾經在風水師座下,並透露風水師父曾預言洛杉磯將有大地震,他深信之,故特意遷居德州置產以避難——孰知地震未至,地價反跌。
其後,他又參加風水師安排的一個陣容龐大的中國寺廟巡禮團,全程不解儀式內容,僅靜坐隨眾。旅至天台山時,夜間信步遊至一寺院之外,出於好奇,乃翻牆至寺院內,僧人們驚見一異人從天而降,遂邀與圍火打坐,可謂別有體驗。
時光流逝,由於語言不通,跟著師父習風水的成效不佳,又以加州生活不合其性情,遂東返至俄亥俄州克里夫蘭,與數位台灣佛教友人重聚,並任職於數間室內設計公司,負責專案管理,嘗試並不擅長的色彩搭配與家具布置工作。後為實踐所學,乃依風水理念,於森林中自建住宅,其地周遭小溪環繞,應屬寶地,加以人工設計,冬日且能劈柴生火,自以為前景看好。
豈知不久之後,竟逢經濟大蕭條,突遭公司解雇,數年戀情亦生變,生活頓時失序。細究之下,應是自己風水知識仍不足,不如學習中文以深入研討。遂售屋、安置兩隻傑克羅素梗犬,攜帶兩支行李,購買單程機票,逕直飛抵台北。初至,借宿於佛友之兄唐某的家中。唐某一家待之猶親,至今仍常往來。
在台北,他先於師大國語中心從ㄅㄆㄇㄈ開始學中文,並於語言學校兼職教授英語。中文稍有進展後,轉至室內設計公司工作。惟公司命運多舛,從高樓辦公室遷至小空間,業績日衰,終告解散。之後數度轉職幾個建築公司,均因風水改建遷址後導致業務下滑,終被解雇。而唯一未信風水者原本業績良好,後為求突破,亦請風水師重新規劃,後亦走下坡。雖然,他仍對風水存有堅強信念。行文至此,不免困惑,為何人類從來自認聰明於犬。
這一段時期,他雖說中文講得越來越像有一回事兒了,可是對於上中文課,唉,卻越來越覺得乏味。此時忽然心頭靈光一閃,他想到一個「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法子:去台大中文系蹭課!這一來,不僅能練口說,還能聽點有意思的東西,豈不美哉?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他就把幾間大學的中文碩士班都報了。偏偏這些學校都要考試,他也只好跟著一堆以苦讀聞名的韓國人和華僑一起擠進考場。結果呢?他居然考上台大中文碩士班,還是三個名額裡的第二名!直到今天,他都還搞不懂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思來想去,最後只能歸功於祖墳的風水好——肯定是受了祖宗庇護啊!
台大的日子著實美妙。他夜宿醉月湖邊那棟老舊宿舍,白日鑿泡在中文系自習室裡頭,像個念經的和尚。教授們個個超有耐心,居然能看懂他寫的那些猶如「天書」的中文報告。初始,他興沖沖地想要寫郭璞的《葬經》,理由正大光明——這書是風水鼻祖啊!他還特意去中研院挖出一稀罕版本來。但那位研究魏晉思想的教授,卻眉毛一皺,說:「欸,你這論文一寫出來,不是又要被拿去騙人了嗎?」說啥也不指導他。好吧,他只好轉戰《馬王堆易傳》裡那兩三句話,也總算是找到個能寫完的題目。幸運地有位學姐特別熱心幫他修訂天書論文。
碩士論文寫完,竟然又莫名其妙地申請到哈佛的博士班,還拿了獎學金!(說到底,肯定還是祖墳那塊寶地顯靈。)更神的是,他還娶了他那位學姊(也就是我的養母),一不做二不休,倆人就飛去波士頓了。學姊在哈佛燕京圖書館裡摸古書,他也在那兒東拼西湊,偶爾還跑去麻省理工學院,儘唸些跟風水八竿子打不著的課。不出幾年,小貝克也蹦出來了,一家三口又遷回台北,在中研院有樣學樣地寫起論文。
彼時,有位早早畢業的台大時期老同學,返鄉在花蓮東華任教,週末邀他們去玩。貝克一到花蓮,驚艷極了。此地的山都躲在雲後面,校園美如畫景,他一看就動心,暗道:「這地兒,要是能住下來,那才叫人間有真情!」
第二年,養母在慈濟大學覓得教職,一家子就打包搬到花蓮來了。第一年,爬山、泡溪,喜哉樂哉!一有空,他也就把博士論文給磨完了。偏巧,東華歷史系空出個教職,他立即去面試。面試官一臉狐疑地問:「要是以後台北有學校請你回去,你會不會跳槽啊?」貝克心中暗忖:「我沒傻。此乃風水靈地,必要長住!」乃當場發誓:「決不跳槽!」
就這樣,他在花蓮一待就是二十年。東教一分,西學一吋,不東不西,亦東亦西;閒時大山深潭一一造訪,如犬得大骨的模樣——呃,自然是那種有骨頭又不會被搶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