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銘謙 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清華大學通識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提到步道,大多數人都會想到就是假日出去走走,一個人、或一群好友休閒運動的生活領域的事情。如果說有一群人為此還成立人民團體,可能也以為是聯誼性質的社團,或是要爭取權利的利益團體。當進一步說到召開步道的國際會議,就更難想像會議主題,難道是世界步道美景,那樣值得每年召開嗎?將近20年前,千里步道運動倡議的時候,黃武雄老師寫了一篇文章,號召〈夢想一條環島的千里步道〉,召喚的或許是你我心中單純對步道美好的想望,但隨之而來走出的路的卻遠不只與此。黃老師說,這是由下而上強調環境倫理、內在價值,呼籲親近自然、守護大地的公民運動。今天,千里步道協會已經發展成以建構長距離的國家綠道、友善環境的手作步道,以及國際交流三大工作方向為主的公益團體。而對於國際步道會議的想像,也從初期聚焦在走路對人的益康與心理學或哲學思考,慢慢轉向關心步道連結的外在環境。就我的觀察,可以說是從路人到公民,再到世界公民;從個人身心靈到同好權利,再到強調責任與義務的轉向。借用代表日本山岳步道協會參與第九屆世界步道大會的勝俁隆先生的會後感言:「來加拿大參加大會真是深受衝擊,原來世界上關心步道的組織那麼多,討論的議題那麼廣博,我們太封閉了,要鼓勵本土步道組織多出來看看」,那樣的想法,在我們陸續參與韓國、西班牙的幾屆步道大會後,也深有體會。
2024年在步道領域,有兩場重要的國際會議,分別是10月初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辦的第九屆世界步道大會(World Trails Conference,簡稱WTC),以及10月底在韓國智異山舉辦的第五屆亞洲步道大會(Asia Trails Conference,簡稱ATC)。原本兩者都是兩年一度的國際步道論壇,但因為covid-19疫情打亂了步調,因緣際會兩場都在2024年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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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千里步道協會以世界步道聯盟(World Trails Network,簡稱WTN)、亞洲步道聯盟(Asia Trails Network,簡稱ATN)會員的身分參與盛會。而由於2023年接受其他步道組織會員的推舉,接任ATN的秘書處工作,因此在這兩場會議中,還擔負代表ATN行使的角色任務,包括在WTC大會上,以亞洲區步道組織的代表組織小型論壇,以及做亞洲區域hub的進度報告;在ATC大會前,召集ATN的會員年會等。
2022年底疫情甫結束,台灣就主辦了第四屆ATC,可以說是疫後第一場大型步道盛會,國境解封後短短2個月的邀請期間,當時就有來自9個國家,21個步道組織,將近90位國際友人齊聚台灣,包括來自加拿大的WTN主席Jackie Randle以及世界主要步道組織。從2022年疫後大會定調「齊聚 夢想之路」(Together, We Go Further),既是致敬20世紀長距離步道始祖–美國阿帕拉契山徑倡議100周年,也意味疫後重聚一起向前走,專題場次則以「韌性」為綱,探討在疫情、氣候變遷、高齡化社會、永續步道經營管理,及區域和平等五個層面的國際趨勢。
兩年後的兩場國際步道會議,可以說是延續前述五個關懷的主題,一方面與疫情已經有一段距離,要開始邁向復甦、再生的主題,另一方面,氣候變遷等地球危機仍是共通基調,這段期間有更多的研究與全球倡議,步道作為其中一部分也須因應,國際最新步道相關指引也陸續公布。尤其第九屆的WTC,由世界最長的「加拿大全國步道」(Trans Canada Trails)和與台灣山海圳締結友誼步道的「布魯斯步道保育協會」(Bruce Trail Conservancy)共同主辦,是歷年來最盛大的一次,有來自35國、400多位的步道相關工作者參加,四天內安排了超過40場的講座、工作坊、參訪交流活動,討論主題包含氣候和自然、可再生旅遊、多元參與等等。
而千里步道協會除了參與了每一場次,也分別於步道永續、步道知識、青年參與等不同主題的活動中,向世界介紹台灣的「手作步道」和「國家綠道」推動狀況,並積極與各地步道組織交流,期待為台灣的步道推廣注入新活水,也為未來的步道國際交流工作開展更多可能。其中,受台灣「步道學」系統啟發的「步道學學群」(Trailology Collective),經過一年多的醞釀,首次在加拿大的會議上發表步道學宣言及第一本期刊,台灣也以「步道學與治理」為題,分析不同的政治環境和歷史條件,如何形塑不同的步道維護制度,希望能藉此帶動更多國際案例,進而和國際社群共同思考如何在體制面推動更永續與環境友善的維護制度。台灣展現出不只是從國際汲取經驗,而是能向國際分享、承擔國際責任的成員的姿態。
從權利的語言轉向責任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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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WTC大會首日正好是加拿大「全國真相與和解日」(National Day for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與會者都被分發到一個小小的「橘色衣服」胸章,原來這是2021年才通過的國定節日,起因是當年在卑詩省一所廢棄的原住民「坎盧普斯印第安寄宿學校」(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發現了215具兒童遺骸,揭露了加拿大歷史上強迫約15萬的原住民兒童離開原生家庭,就讀教會學校的禁說母語、同化教育黑歷史,當時大約有4至6千名學生在就學期間失蹤或死亡。為了讓後世理解真相,並且展開「轉型正義」與和解,每到這一天,就會穿上橘衣,政府機關降半旗,舉辦紀念活動,持續地訴說與省思。
不只是這一天,接下來WTC每天的活動,所到之處,都會以一段唸出肯認這塊土地過去是屬於哪一個原住民族屬地的宣言作為開場。大會開幕式也特別邀請來自沃波爾島的原住民Elder Vince Kicknosway為大會祈福,他用印第安語言感謝樹木、雲朵、有呼吸的生命、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海中游的,邀請精神世界中的祖先,作為幫助者,把睿智帶來到聚會跟我們一起,歡迎並祝福來自東方、南方、西方、北方的參加者,共聚一堂集思廣益。這樣的開場,給予會議很精神性的定位,不只是人,也把非人的其他生命納入會議的考慮,與我們同在。
開幕式還有兩場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講,以科學家的身分呼應了來自原住民的生態智慧。
首先是來自班夫的保育專家Harvey Locke,他是黃石至育空保護倡議(Yellowstone to Yukon Conservation Initiative)和全球「自然需要一半」運動的共同創始人,並擔任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世界保護區委員會超越愛知目標專責小組的主席。他在會議上感性地說,「我們這一代人(戰後嬰兒潮)取得巨大的成功,卻給下一代人帶來絕望,這是不對的,我們有責任改變這種狀況,今天活著的每一個人都對未來負有責任,我們必須擺脫談論權利,改用責任的語言表達,例如印度的憲法表示,保護印度的森林、河流與野生動物是每個公民的責任而非權利」,「想想如果我們回到責任的語言,我對我的子孫有責任,我對其他生物有責任,我對我的文化有責任,這會如何解放我們」,今天「我們談論的是步道,把步道視為對自然負責的奇妙而有力的練習,我們走進大自然享受大自然的恩惠,……讓我們把這趟旅程變成21世紀的希望之旅」。
第二位是歐洲國家公園聯盟(EUROPARC Federation)的執行董事Carol Ritchie,她提到地球面對氣候變遷和生物多樣性喪失的雙重危機,但這些危機聽起來是什麼樣呢?隨即播放了一段Bernie Krause在加州索諾瑪Sugarloaf步道,同一個地方持續23年錄下的聲音。其中2015年因為極端乾旱而萬籟俱寂,氣候變遷的聲音是寂靜的地球,這個充滿震撼的聲景讓我們聯想到瑞秋‧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只是這次不是那麼顯而易見的除草劑、農藥,而是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貢獻」一部分的全球暖化,以及生物多樣性的消失。我們需要重新設計公園和步道,包括物理上的在自然裡的步道,以及隱喻層次上的心靈的步道路徑,以適應未來的氣候條件、洪水、侵蝕、火災。
步道面臨的自然難題是,我們希望將人與自然連結起來,但有時我們的存在會影響、干擾我們想要與之連結的自然,甚至可能造成傷害,因此我們需要設計韌性的系統。而面對氣候變遷,最大的敵人就是認知上的「基線偏移症候群」(Shifting baseline Syndorone, 簡稱SBS),最危險的話就是「以前都是這樣做」。我們已經失去了全球60%的野生動物,但我們現在當作正常的情況,會是下一代子孫認為曾經最好的情況,社會對退化環境的容忍,使得我們接受越來越低的環境標準,而失去對環境意識和緊迫感,這需要「代際的學習」。
淨零不只減碳,還有自然正成長(Nature Positive)
此次會議圍繞著氣候變遷與可再生旅遊兩大主題,可以說是從步道領域對齊全球倡議的開端。
事實上自2021年COP26氣候峰會的格拉斯哥會議中,就開始注意到,不只是氣候變遷,也包括生物多樣性的流失議題,當時由世界企業永續發展委員會(WBCSD)提出來的「自然正成長」或稱「自然淨值」倡議,也開始受到各方關注,其內容是指停止過度消耗自然資源,使其回歸正常發展與成長的狀態之全球規模的生物多樣性保育目標,其3項關鍵指標則是:1.以2020年的生物多樣性狀況為基準,設為停損點,追求達到自然損失數值淨零;2.最快2030年開始穩定「自然正成長」;3.目標2050年完全恢復生態系。這項倡議也納入COP15生物多樣性大會「昆明—蒙特婁全球生物多樣性綱要」(Kumming-Montréal global biodiversity framework)的架構協議,同時也確定30×30的目標,也就是要在2030年前保護全球30%的陸地和水域,以保護30%的地球自然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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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目標下,WTN與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正在共同倡議:「長距離步道也應扮演生態廊道的功能」。從美國、加拿大的知名長距離步道案例分享,可以發現長距離步道的初衷,是為了將地景上天然相連接的廊道空間,透過信託購地、或是政策法規達到限制開發與保育生態連結的功能,在此情況下步道提供民眾多元休閒活動使用、親近自然的空間,同時也能連接城市、鄉村和自然景觀。而在相連結的綠道空間,也強調友善行人通行、禁絕車輛與開發的管理手段。也就是透過步道廊道(trail corridor)的連結性(connectivity),串聯起帶狀的保護區(linear protected areas),達成廊道型保育(conservation corridor),而這樣的保育廊道也可以被視為是具有有效保育措施的30%的陸域保護區內。因此會議著重在討論,如何確保減少因為休閒需求導致的開發、踐踏衝擊與棲地破碎的問題。而巴西等地也開始透過行政法規,將長距離步道周邊透過緩衝帶達到保育的效果。
步道是旅遊的一環,旅遊業也與其他企業一樣開始將「自然淨值」的目標納入其產業的改革,甚至大型旅遊業也要比照「自然相關財務揭露」(The Taskforce on Nature-related Financial Disclosures,TNFD),檢視其產業對生物多樣性的責任與補救措施。世界旅遊委員會(World Travel & Tourism Council,WTTC)在2022年發布的報告中提到,旅遊業高度依賴自然環境,超過一半的旅遊需求來自於探索自然的渴望。是全球六個高度依賴自然的產業之一,其 80% 以上的商品和服務都仰賴自然的服務,而深入自然的旅遊也會對環境留下最直接而巨大的影響,包括生物多樣性喪失、景觀影響、垃圾和水資源短缺等旅遊污染的問題。因此,旅遊業也應將自然淨值納入永續目標,包括,1.教育旅客、員工和當地社區,提升他們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認識。2.制定動物福利政策,並避免參與任何涉及野生動物剝削的活動。3.支持永續的供應鏈,鼓勵供應商採用自然淨值措施。4.投資自然保護和恢復項目,例如棲息地復育、物種保護和碳儲存項目。5.支持當地社區,特別是原住民社區,參與自然保護工作,並促進當地發展等。
從永續旅遊進展到可再生旅遊(Regenerative Tourism)
當國內還在談永續旅遊(Sustainable Tourism)的時候,此次會議已經開始聚焦在更新的「可再生旅遊」。過去聯合國世界旅遊組織(World Tourism Organization,UNWTO)定義永續旅遊為:「充分考量目前及未來的經濟、社會與環境影響後,落實遊客、產業、環境與當地社區需求的觀光方式」,但是COVID-19疫情對全球社區與旅遊業造成的衝擊,使得WTTC開始主張,永續旅遊意味著「不破壞環境」或是「維持現有暫時的狀態」,但是可再生旅遊更積極,要讓旅遊對目的地產生積極的正面影響,這意味著他們離開時會讓該地比他們發現時處在更好的狀態。
WTC會議期間有很多以步道的可再生旅遊為主題的場次,包括對自然環境保育、促進文化保存的行動,也包括對社區經濟的助益,其中特別針對原住民社區步道旅遊的案例,還有澳洲、紐西蘭與加拿大的實例分享。而千里步道協會也在此場次分享,我們在南方四島國家公園以手作步道工作假期,協助在保護區內設置減低踐踏衝擊、友善生態環境、沒有從本島搬運外來材料,運用澎湖群島都有的黑石(玄武岩)與白石(咾咕石)的傳統工藝,進行步道的整建,方便後續維護管理,而且同時在維修的過程中,外地志工與島上旅宿服務的深度合作,也與社區建立信任關係,離開前還自行帶走產生的垃圾,許多參加者還持續重複造訪社區,這個案例獲得各方的迴響。
與此類似的發展,也包括過去戶外遊憩領域強調「不留痕跡」(Leave No Trace,LNT),發展至今也開始有人提出省思,認為雖然減少對荒野的人為衝擊,LNT有一定的幫助,但是事實上自然也受到其他長期人為活動的影響值得關注。而且,LNT僅將減少衝擊的行動限縮在大自然,沒有落實在城市的生活行為之中,甚至忽視的人的能動性。事實上戶外活動者也可以成為積極參與環境保護的行動者,因而提出新的BLNT(Beyond Leave No Trace),提倡積極參與目的地的保育與復育行動,也就是所謂的「負責任的旅遊」(Responsible Travel)。
雖然似乎有許多新的概念,但是並未否定之前的概念,而是建立在對既有概念執行的省思,指出需要強化的面向,就如可再生旅遊可以視為永續旅遊的進一步,在行動面上產生更為積極的影響,Carol Ritchie也說,在她看來可再生旅遊仍然與永續旅遊原則相通,保護自然環境及維持生物多樣性;尊重當地社區的社會文化與價值觀;創造社區就業及經濟收入機會,並公平分配經濟效益,是旅遊產業永續發展的關鍵。
從2024年親身參與步道國際會議,可以感受到,步道不只是步道,而是與生態保育、多元文化、社區經濟、可及性環境、戶外遊憩與旅遊產業等領域都有相關,這些領域的國際議程關鍵趨勢聚焦在永續,所謂的永續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發展,建立在不影響下一代人的發展權利的前提下,確保每一代人發展的權利,不受到基線偏移症的影響,是我們當代人的責任,權利與責任是相伴而生的,要享有權利也應負擔相應的責任,主張利用與享受的同時,必須確保維護的速度能確保生態環境不會因為過度利用而損害到之後的利用,因此,利用與維護必須達成平衡,利用的同時也應付出相對應維護的責任。當然自然並非因為人的利用才具有價值,就像環境倫理學的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 III)主張,人對自然萬物是負有義務的,我們不能只強調權利而不盡責,只談利用而不參與維護,那樣就無法達成永續的狀態,面對持續劣化的環境,讓我們改用責任的語言,以促進可再生的積極作為,更多的強調責任,才有機會平衡回來。這樣的想法,可以從人人都可以走上的步道開始,從自己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