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睿 泰國孔敬大學《漢學與國際中文教育》期刊編輯部副主編
原鄉與異鄉,在文化文獻與文學文本中彼此協商,召喚著人們肉身或精神上的朝聖,復活讀者與作者在文學想像意義上的身分認同,從而在撫今追昔中劃清理應涇渭分明的國族界線。在南洋書寫中,劉以鬯的椰風蕉林、黑嬰的赤道南島、張貴興的婆羅雨林、黃錦書的馬共山區、黎紫書的怡保市鎮,他們筆下生存其間的華人、華裔、華族,更多是與資本主義消費市場疏離的後遺民。然而,在南洋諸地中,卻有一處隱藏於崇山峻嶺之間的村落,卻以其華人群體標記而聲名遠播。在柏楊的小說中、在曾焰的散文中、在朱延平的電影中、在費玉清的歌曲中,它都以絕對主角之姿態,傲然挺立於歷史長河之中,從未被陌生化。這就是泰北華村——美斯樂。這座小鎮座落於泰國最北端的清萊府,與泰、緬、寮三國交界的金三角地區相去不遠。國共內戰之後,滯留此地的泰北孤軍93師,唐山不可回、臺灣不願去,遂漸歸化為泰王國的臣民,然而身體髮膚、精氣血脈,仍然留存著中華的烙印,華文教育生生不息、華族文化源遠綿長,將美斯樂鑄造成南洋世界中華族聚居的精神堡壘。
如今走在這座聞名遐邇的泰北華村街頭巷尾,目之所及,是熟悉親切的臺灣標楷體;耳之所聞,是略帶雲南口音的國語。這裡不像是一處熱門旅遊勝跡,而更像是誤入桃源、無論魏晉的尋常村落:綿延青山之間,起伏座落的老街路窄車稀,行人寥寥,飯館茶室都不甚嘈雜擁擠,倒是名符其實地印證了美斯樂現名的泰文原意「和平村」(Santi Khiri)的感覺。坐在一家餐廳吃一碗雲南涼麵,口味與泰國本地的酸辣相去甚遠,更偏重於中國西南地區的重油、重辣、重麻、重鹹的口感;臘肉、香腸沿襲的是雲南地方的古早製法,煙燻火燎之後的柴火香還淡淡地留存在食物之上。然而細辨之下,又決不是在雲南當地能吃到的日常味道,不知道算不算是添加了一種聊以自慰的鄉愁配方。駐足一家茶室,點上一杯美斯樂自產的高山烏龍茶。儘管地緣上距離普洱故里咫尺之遙,卻跟普洱茶沒有絲毫關聯,當地種植茶葉諸如金萱、軟枝品種,都是源自臺灣,入唇甘甜、回味綿長,口感綿和厚醇。
飲食之餘,信步夜市附近的老街,路邊的塗鴉承載著美斯樂的過往與願景。既有歷史影像——譬如讓孤軍飄萍落根於此主政的段希文將軍是一副慈父模樣,深情凝望他留下的暫厝之地的今昔變化,有聯為記:「遙憶希公日已遠,緬懷典範在夙昔」,美斯樂人從未忘記他的功德;凝固在歷史片斷中孤軍少年們英氣清俊的面龐,任是困難險阻,也終究壓不垮脊梁,如今他們有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有的人已至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但曾經的風華正茂鐫刻成永恆一刻。也有民俗畫卷——中華傳統節日慶典、古典風俗神話傳說、唐詩宋詞經典名句、戲劇角色濃墨重彩,再加上楹聯福字、大紅燈籠,妝扮著美斯樂日常之外的一時熱鬧繁榮。
然而,一種鬼影幢幢的——借用王德威的話語——後遺民/移民/夷民/義民之感揮之不去,美斯樂似乎難逃一種衰頹的褪色之感。如今親臨其地,除了能吃到的中華小吃、喝到的臺灣烏龍、看到的塗鴉視鏡、聽到的華語國音之外,竟然很難再尋覓到更多的「遺跡」——沒有孤軍後裔的痕跡、沒有華人群聚的痕跡、沒有生存奮鬥的痕跡、沒有對華維繫的痕跡——那褪色的美斯樂,變成什麼樣的呢?
後遺民。美斯樂人護照屬於泰國,心屬中華,接受來自臺灣、香港、海外華人群體的善款資助,改變目前的生存現狀;但在地緣空間上距離西雙版納的邊境不過百餘公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資金不斷流入、雲南邊民持續湧入,地緣政治的拉鋸博弈,小城似乎也無法免疫。孤軍後裔們的烙印越發湮滅難辨。段希文將軍客死曼谷之後,遺體運回美斯樂安葬,陵園面朝北方,以志不忘故土,若以杜維明提出的「文化中國」衡之量之,狐死首丘,如今的美斯樂人,還會繼續追隨先父們嗎?他們的根脈應指向何地?未來又該朝著何方邁進?在國族意識越發勢不兩立的當今,歷史褪色之後的遺民意識會否被消滅?美斯樂的華族,會否完全同化成泰國人?遺民的最終命運,是不是一定是歸於沉寂的被遺忘?
後移民。從神州遷居於此的孤軍們,成為這裡的新移民,除了地理、氣候、飲食或有些許近似之外,他們要面臨與故土完全疏離的制度、貨幣、語言、民俗、慣習、信仰等文化休克,須由多少年歲的習慣,才能把移民身分漸漸淡化;而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或許已是土生土長的泰北人,與當地民眾通婚,在當地繁衍生息,延續後代成為美斯樂的今日之建構主體。今日泰國經濟發展遲緩,年輕一代「不安於室」,接受了華泰雙語教育之後外出謀生,移居至清萊、清邁等泰北大城以及暹羅首府曼谷打拼天下。新世代的移民史,也不免讓人聯想起泰北孤軍為泰國政府收編、深入山地清剿匪叛的褪色歷史,一代又一代的美斯樂人,似乎都逃不開離散的命運。而如今來到美斯樂的人,既有為了生計打拼而來的雲南人,也有為了生意運營而來的臺灣人,還有為了生活享樂而來的遊客們,他們各自,又是如何看待與美斯樂之間的「移民(移動之民)」身分的呢?
後夷民。美斯樂原是泰北山區,散居著五個原住民族群,比如阿卡族(Yani)本自雲南哈尼族早年遷徙而至,傈僳族、拉祜族等原本就分佈在中、泰、寮、緬山水相連的秘境之間,他們後跟孤軍漢人後代錯雜而居,先來後到、孰是孰非,原鄉與異鄉的疑惑,本已是難以釐清的歷史糾葛;在如今泰國的層級體系中,美斯樂位處相當邊緣化的位置,既不歸屬主流的泰民族、又帶有流落難民的政治烙印,同時還在經濟地位上低人數等,慢慢地,變成了沒有存在感的空洞族群。好在美斯樂在泰國皇家計劃的支持下,從臺灣引種高山烏龍茶,漸漸有了生氣,101茶園,以及稍遠一點的翠峰茶園,都是泰北乃至全泰地區首屈一指的優質產茶基地,飲水思源,感激感恩,儘管商業化氣息不免愈發濃郁,茶味也遠不如臺灣本土的高山烏龍。置於後殖民的語境中,弔詭的是,種植高山烏龍的臺灣,也多是身居山地的「夷民」;而如今在美斯樂茶園工作的一線茶農,往往也不是甘願在地務農的華人,而是身強力壯的阿卡族、傈僳族甚至鄰國緬甸人來填補這一勞動力的空缺。誰是這塊土地的「主人」?
後義民。美斯樂有著一段交織著砲與火、血與淚、離與散、走與留的褪色記憶,歷史不該遺忘,英雄不該沈淪——中華救助總會援建泰北義民文史館的建成,正是向歷史和英雄致敬。英烈紀念館位於天地之中,高堂廣廈的正廳中央,供奉著泰北孤軍為國為家奮戰犧牲的神主靈牌,此國此家,為華為泰,先賢皆曾為之浴血奮戰,不復「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的悲涼悽楚,氣氛肅穆莊嚴;史跡館位於左側,文圖記錄泰北孤軍經歷過的大小戰役;愛心館位於右側,點滴涓流對美斯樂的捐贈救助鐫成血濃於水的民族親情。不過,文史館近日來漸顯人氣頹勢,保養稍次、遊客稀疏,「義民」標籤在地緣政治爭鬥的舞台,是不是已經不合時宜?而如今「很難再尋覓到更多的遺跡」的美斯樂,是不是刻意為之的經營?淡化血淚史是不是為了更好的「和諧」?
美斯樂,或許正在褪去原本在文本中被東方主義化的光環。是的,誰也不願意看到柏楊的小說中、曾焰的散文中、朱延平的電影中、費玉清的歌曲中的美斯樂,還是當年破爛、鬆散、窮困、淒慘的模樣,一成不變的「原始」,只能是博物館中看到的展品而已。但順應時代的需求,今日美斯樂自有其至死不渝的定位與發展。以美斯樂當地的華校為例,段希文將軍創辦的興華中學,在泰國諸多華校已改用中國大陸簡體教材的大勢之中,仍在堅持用基於臺灣僑委會編製教科書的泰國版本,無論何種文字載體,根基都深植於中華文化,「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這一點無庸置疑。或許,這正是美斯樂的「中華性」在海外華語系聚居族群中抱持的驕傲微熹。
(圖/文:周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