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屆奇萊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鄭育慧
那天和L約好一起煮早餐,七點半起床,經過十五分鐘的車程,穿越藏滿許多鷦鶯的農田,我抵達L的宿舍,他已大致清空了書桌,不久後,桌面擺上兩盤菜和一個剛從電鍋裡取出的空鍋,我們手上各自握著一顆剛蒸好的熱饅頭,安靜地坐在面窗的桌前。
我閉起了眼,還沒睡飽呀,沒辦法像窗外的鳥,那樣神采奕奕地鳴叫。
「烏頭翁、綠繡眼、白尾八哥和麻雀。」依傳進房裡的鳥鳴,我指認出四種鳥類,儘管我知道那隻「烏頭翁」有可能是與白頭翁混種的「雜頭翁」,而我說的「白尾八哥」也或許是體色棕紅的「家八哥」,這兩種八哥都是強勢的入侵種,使本土八哥變成罕見的保育類,而兩種外來的八哥我都曾在這附近的農地見過。
作為一位環境學院的碩士生,L一定早已認識不少能夠依鳥音辨認鳥類的朋友,所以沒有對我的這項技能感到驚訝,當然,他也不會譴責我吃飯時為了鳥類而分神,畢竟我們都習慣了喜歡山的人,無論走到哪,總有一半以上的魂留在山上。
當烏頭翁和麻雀同時發出像在咳痰,或從濃稠黏液裡冒出泡沫的聲音,L還無法聽出牠們的音色有什麼不同,他又問了我:「綠繡眼的聲音是什麼?」
就像我難以使用別人的聲音說話,我模仿不出大多數鳥類的鳴叫,只好用我所知的有限語言,勉強敘述其中一種:「很細脆的『吱──』非常脆弱,脆弱到牠鳴叫時,你可以感覺到牠的骨頭在顫抖。」
綠繡眼是體型嬌小的普遍留鳥,全長十公分左右,有著紅色的眼睛,眼睛周圍還框著白圈,除了繁殖期外,牠們喜歡結群行動,當我們站在充滿吱吱聲的小葉欖仁樹下,抬頭仰望,牠們的嬌小容易讓人誤以為是移動的樹葉,儘管牠們有著白色的胸腹,其它部位的草綠色卻讓牠們在樹叢中較難被發現。
大略介紹完綠繡眼,我問L:「你上次看見牠們是什麼時候?」
「很久了,已經在我的記憶之外了,應該大學後就沒有仔細看鳥了。」
L目前碩三,因此至少七年,我幾乎每日都向路上的綠繡眼們問好,但同樣的七年,他卻記不得有哪次曾經見過我每日打招呼的對象,儘管我們依然生活在相近的空間、同一個世界。
今年一月的《國家地理雜誌》,刊登了一篇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談鳥類為何重要的文章,法蘭岑寫道:「如果你能看盡全世界每一種鳥類,就等於看見了全世界。」
鳥的形態和棲地千變萬化,目前全球已知的鳥類超過一萬種,體型最大的鴕鳥可長到2.5公尺,而最小的吸蜜蜂鳥卻只有5公分,兩者同樣五臟俱全。
生活在最高區域的高山兀鷲,飛行時可高過珠穆朗瑪峰;厚嘴海鴉潛入水裡,一游便可深至兩百公尺;一隻長壽的紅腹濱鷸,一生可飛行超過地球與月亮的距離;漂泊信天翁展開3公尺長的雙翼,輕拍也不需,一滑翔便是八百公里。
關於一隻信天翁所體認的世界,對我有種過度深邃的吸引力,我不知道該如何想像在同一個地球,有另一種生命,牠們的世界中心不限於任何國家、不在任何陸地,而是較陸地更為開闊的海洋,牠們無須辦理簽證或搭乘交通工具,只需顧好身上的衣羽,便可終生漂泊在廣袤的海域。
身為全球最大的海洋鳥類,信天翁壽命可長達六十年,只有在繁殖期,牠們才會站上陸地,產下溫熱的蛋,等待兩個月的孵化期過後,親鳥反芻各種烏賊和魚蝦餵食雛鳥,直至雛鳥長齊羽毛,伸長翅膀學會飛翔,牠們才離開陸地,回歸汪洋。
當我向L介紹信天翁時,他或許想起不久之前,我曾警告過他,即便是看起來不起眼的白眉鴨,都是能長距離飛行的冬候鳥,所以請放尊重一點,不要看到鴨子,心裡只想著牠們肥不肥。L似乎刻意保留了以肚皮看鳥的習慣,開玩笑地問我:「信天翁好吃嗎?」
三月初,我曾見過一隻信天翁,地點在花蓮溪出海口,那是候鳥北返的時節,當日卻因冷鋒面南下,北風強勁地吹,外海大雨直落,使得欲意飛往北方的候鳥們因雨勢而落下、因逆風而滯留,漂泊海上的海鳥們也被往南送,是非常適合看鳥的好天氣。
於是我與幾位愛鳥的朋友,早上七點便到出海口,架起單筒望遠鏡,企圖搜尋被雨打下來、被飛吹近陸的信天翁。
我們站在沿岸,冷颼颼的狂風自海面吹來,我的身上僅包裹一件長袖襯衫和一件風衣,身前是一支腳架和平放的單筒望遠鏡,我們邊發抖邊透過它看海,當我發現海面的大水薙鳥張翅躍起,飛行一小段距離後又收攏雙翅、落回水裡,頓時我感到望遠鏡的保暖效果遠遠地比任何風衣都好。
但那樣的熱情無法持續太久,出海口烏雲密布,不斷撞擊身體的強風漸漸伴隨雨絲,外海的浪高得像中央山脈,我們卻等不到信天翁被吹進來。
由於我們四人合用一支單筒望遠鏡,總有三人必須忍受沒有望遠鏡加持精神力量、阻擋風雨的時候,然而海風又把腳架吹得搖搖晃晃,使得站在望遠鏡前搜尋海面的人,視野也隨著望遠鏡的搖晃而暈眩。
兩個多小時過去,在我們的熱情即將全數結凍時,H在海平面與天際線的交界搜尋到一條黑細的直線,頓時H像被電擊般全身震了一下,但似乎又怕錯過眼前的景象,隨即將頭緊緊貼回望遠鏡前,他激動地雙腳快速踏出小小的碎步,口中大罵一連串的幹,我好奇地問:「什麼?什麼?你看到什麼了?你在幹什麼啦?」
「信天翁啦!幹,妳站到我右邊,等下我閃開,妳快接著看喔!」
H一閃身,我立刻將左眼貼近望遠鏡,天際線上,有另一條短短的黑線,穩穩滑翔,漸漸升起,又受強風吹襲而傾斜,那條細線是信天翁張開雙翅的形狀,線頭是向後彎傾的一整排初級飛羽,與接續的次級飛羽形成大約150度的夾角,牠順勢轉身,將身軀下壓,貼近海平面,柔順地向左繼續滑翔。
因距離太遠、光線不佳,我們辨認不出那隻信天翁的色澤,但從牠飛行的方式、細長的翅形與向後彎傾的初級飛羽,我們判斷牠是一隻終年漂泊在北太平洋的黑腳信天翁(Phoebastria nigripes),被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界定為全球近危鳥種。
我還記得那天花蓮溪口的風又強又冷,儘管戴上帽子,冰冷的空氣仍會令人凍得頭疼,但我更清晰記得,在我們終於發現信天翁的時候,全身瞬間熱了起來,就像體內放出了煙火,岩漿從地底噴湧。
回去後我激動地對L報告:「我們找到信天翁了喔!你知道信天翁可以活到六十歲嗎?說不定我們看到的那隻信天翁,牠去過的地方比我多、經歷過的年歲也比我還長喔。信天翁的屬名是Phoebastria,希臘文中女預言家的意思,不知道這樣取名是為什麼?」
L冷淡的反應,令我想起法蘭岑的散文集《到遠方》,法蘭岑曾經在加州的史汀森海灘,遞給大衛華萊士(David Wallace)一副望遠鏡,邀他一起看一隻長嘴杓鷸:「對我來說,這種鳥的華貴不證自明。他用鏡筒看了兩秒便轉回頭,一臉厭倦,『噢,』他以他特有的虛情假意說:『很漂亮。』他過世的那個夏天,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坐在他家露台,他抽著菸,我的視線移不開附近的蜂鳥,並為他的視若無睹而悲傷;還有一天,他在睡他下了重藥的午覺,我在為即將到來的旅行研究厄瓜多的鳥類時,恍然明白,他無法控制的痛苦和我可以管理的不滿足,之間的差異就在我能在愉快的鳥事中逃離,他不行。」
L驚訝於「有人為了看一條黑線去海邊吹風受凍」,明顯多於「看見一隻黑腳信天翁」;他不會想在候鳥過境的夜晚,帶著探照燈在樹林裡尋找東方角鴞;當我說只要五分鐘路程,就可以看見一隻紅頭潛鴨,他的眼裡沒有露出興奮的光芒──很顯然,他的熱情不繫於鳥。
但他的熱情所在之處,比我終於看見信天翁時還更接近岩漿,這令我有些敬佩他。當我無知到以娥蘇拉勒瑰恩的《地海六部曲》,戲稱所有的石頭真名都叫「拓」,L卻熟知各種岩石的成因與分類,耐心為我介紹哪些岩石屬於火成岩、沉積岩或變質岩;當我問出無知程度類似「把黑冠麻鷺誤認成環頸雉」的愚蠢問題,L會比我回答他「那是黑冠麻鷺」還更有耐心、絲毫不帶取笑,真切地反問我:「妳知道岩石和礦物的定義不一樣嗎?」
岩石可以包含多種礦物,而礦物卻有獨特的化學結構和結晶方式。通常把L丟到野外,他能以肉眼大致辨認出每塊岩石中所含的礦物,同時說得出組成各種礦物的元素。
我們第一次見面,原定是七人要一起前往二子溫泉,一位學姊卻在橫渡壽豐溪時意外被及腰的水流沖走,當時L立刻丟下登山包,大步追上前,另一位朋友也從溪的另一岸追趕,直到一百多公尺遠的地方,那位學姊終於停了下來,他們將她成功撈起。
我們取消前往二子溫泉的行程,先在壽豐溪邊稍作休息,太陽耀眼,大冠鷲「回悠──回悠──」在空中鳴叫著盤旋,大家堆疊起溪邊的石頭,又坐在岸邊打水漂,等待受驚的心神慢慢安定,那位學姊說,如果沒有看見岸上的L,她會很絕望地放任自己繼續被水沖走。
學姊的雙腿漸漸浮出在溪中撞擊的瘀腫,送她前往醫院檢查前,我注意到L會小聲地說出被他疊起來石頭,是大理岩或片岩,是石墨為主的黑色片岩,或是以綠泥石為主的綠色片岩。
等我和L再熟識一些,有次他到我的宿舍,我發覺他正注視書櫃上的一塊石頭,我便問他那是什麼?
「片岩,泥質片岩。」他打開我書桌的燈,將石頭拿到燈下,指著其中細小的色塊,「黑色的部分是石墨,綠色的是綠泥石,紅紅的是石榴子石,東部撿的對嗎?」我點點頭,從來沒有這樣仔細觀察一塊石頭過。
「又可以叫它斑點狀泥質片岩,海拔大概一千到兩千,瑞穗一帶特別多。」頓時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我就是在瑞穗撿到它的沒錯。
兒時我曾在南寮撿過一塊表面佈滿坑洞的灰色石頭,在知道L對地質頗有研究後,我拍下那塊石頭的照片,問他這些洞是怎麼形成的?
他回答:「可能本來存在著某種礦物,仔細觀察或許可以看到殘留的線索。」
我開啟桌燈,仔細注視表面的坑洞,「有一小塊黃黃綠綠的。」
「嗯,有一點點黃色金屬氧化的痕跡,說明很可能是黃鐵礦、黃銅礦。」
還來不及問他那些金屬從哪裡來、為什麼會長在一起,他接續說:「他們本來是在一起的,但是裂隙很喜歡從最脆弱的地方產生,很不幸地,不同種類的結晶邊界,是最容易產生裂隙的地方。」
他用了「很不幸地」形容岩石與礦物的分離,彷彿這塊岩石曾經期望與礦物相伴過,然而一方脫離了,在表面留下不淺的缺口,最後只殘留一小塊礦物本體,不穩定地繫在岩石之內,氧化成青綠。
我沒有繼續追問原本的好奇,只回答:「怎麼覺得好像有某種隱喻性?」
「我也覺得。」L說,而我沉默,沒告訴他我發覺自己突然不喜歡礦物和岩石間有裂隙,真希望它們久久嵌在一起,但當然,關於這樣的聯想,我才不會告訴他。
後來我才知道,對L來說,活到六十歲的信天翁的確可以不算什麼,早在一千五百萬年前,南中國海板塊便開始朝東方隱沒,因此菲律賓海板塊噴出岩漿,形成古老的火成岩,這是呂宋島弧的由來;L讓我知道,太魯閣的峽谷中有各種片麻岩,它們在白堊紀時變質而成,那是恐龍尚存的年代,早在六千五百萬年前的更之前。
當我偷偷觀察L在燈下凝視手中岩石的時候,腦中再次浮出《國家地理雜誌》那篇談「野鳥為什麼重要」的文章段落:
「看牠們在樹上攀爬、平靜地吃果實,我流下眼淚,那是出自最珍貴的一種情感:純粹的喜悅,這跟我想要什麼或擁有什麼毫無關係,全然是為了犀鳥這種美麗生物的存在,牠們對我則完全不感興趣。
鳥類的特異性,是牠們的美麗與價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鳥類常在我們左右,但從未屬於我們。牠們是經由演化所產生的另一群稱霸世界的動物,而牠們對我們的漠然應當是一種讓我們謙卑的提醒:我們不是所有事物的衡量標準。我們用以述說過往和想像未來的故事是心靈的建構,鳥類不需要,牠們純粹活在當下。」
我暗自想著,我有沒有可能以愛鳥的方式,來喜歡一個特定的人?就像此刻L欣賞岩石般純粹?
隨手拿出一張鸕鶿吃魚的照片,照片捕捉了牠游出湖面,把剛抓起的吳郭魚拋向空中,張大嘴準備吞下的瞬間。我看著牠黑色的身軀,想像L的聲音說:「黑色的部分是石墨,白色的是石英,透著碧綠光澤的眼睛比較像海藍寶石……」他或許會再補充一句:「我對寶石比較沒有研究。」
我把照片遞給L,順便問他魚鱗像什麼礦物,他說雲母,透明的結晶,一片覆蓋一片。
雲母,我曾在L的實驗室看過一塊,那是透著暖橘色光芒的金雲母,和我的雙手手掌差不多大,含有鐵、鎂、鉀的鋁矽酸鹽,他說這樣結晶,形成至少要幾百萬年,我又開始暗自估算:六百萬年,十萬隻長壽信天翁的年齡總和,我希望能繼續存活、賞鳥與愛人的時間,再乘以十二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