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進 中國語文學系榮退教授
許多人不喜歡梅雨季節,嫌其歇歇不止的泥濘,可是我卻特別珍惜大地在這段酷暑前依捨不去的纏戀。只要夏蟬漫天乍鳴,雲層盡去,陽光將如刀斧般逼臨而來。所以我知道有些事一定要在「出梅」前完成。
忘了是哪一年的事,只記得當時台北與花蓮的天空,尚飛翔著遠航的豪華噴射客機。那日正是梅雨尾聲的五月底,我拎著旅行箱在松山機場準備搭機到東華大學上「陶謝詩」。櫃台人員善意提醒:花蓮上空濃霧瀰漫,飛機恐無法準時。我惦記著謝靈運詩中的一句話,還是買了機票。結果情況比櫃台所說還嚴峻些。飛機到花蓮機場時,在上空盤旋了二十多分鐘,傳來機長的廣播:「濃霧不散無法降落,目前油料不夠,必須回航台北。」一來一往,時近中午。回到機場,大廳鬧哄哄,旅客們各自打手機向親人或服務單位報告個別處境。其實這種情況,倒也可以向校方與學生請個假,可是我還是懸念著謝靈運那句詩。下周就是「芒種」節氣,紅樓夢的大觀園都要設宴拜送百花眾神回天庭了,謝靈運那句詩,屆時再講,恐已不合時宜矣!
正猶疑間,一位身著制服的空軍軍官也拿著手機,似乎對他服務的單位說;「沒問題,我可以改搭復興航空,螺旋槳的視線標準較低,你們等我。」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螺旋槳飛機可以比噴射客機「勇敢」「剽悍」。兵馬倥傯之際軍人就是燈塔,何況是正牌空軍少尉,在隨其走向櫃台時,猛然想起自己三十年前也曾任過海軍預官少尉,還時常高唱「保疆衛國,絕不後人」之類的軍歌,遂一個箭步與其並肩前行,同時換了機票。登上機門,終究還是有些後悔。客艙狹窄不說,上一班飛機快樂的旅行團員通通不見蹤影,除了那位軍官依然神色自若外,其他旅客大多沉默不語,絲毫沒有到花蓮世外桃源聖地的喜悅,反倒有幾分早年政要冒險到金門馬祖戰地視察的凝重。窗外,早已無昔日雲朵圈繞中央山脈遙遙可看的遠景,只有灰濛濛一片和隆隆機器聲,機身還不時顛簸搖盪。我不禁咬了咬牙:「謝靈運!你真如此迷人,如此令人奮不顧身嗎?」
幾經折驣,終於降落機場。再趕到東華時,早已耽擱了一小時,居然還有七成左右選課的學生在教室等待。受到感動和激勵,那天說起詩來,不似平日的悠閒,倒有幾分「誓師北伐」的激昂:「同學們,謝靈運最精彩的詩句不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而是『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這的確是向陶謝詩學史挑戰的宣言。誰不知前者才是謝靈運膾炙千古的佳句。後者又將如何?
「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出自「遊南亭」一 詩,是詩人在春夏交替之際,見池邊蘭葉漸覆蓋野徑,荷花待開,春欲去,夏將至。遂浩歎:「我還沒有把春天的甜美像漢堡般猛咬飽餐,怎麼夏天就來了!」機場折騰歸來,亢奮之餘,我竟「脫稿演出」,不拘訓詁,用「啃漢堡」來形容擁抱春天的渴切。沒想到頗「接地氣」,效果奇佳。學生們終於藉此進一步分辨出「魏晉詩」與「唐詩」「宋詞」的不同。
謝靈運中晚年雖身處劉宋,然去晉不遠,用語如刀斧,恍如季節之神肅然將春夏天之河劈開,春天絕情而去,隔岸已是赫赫驕陽。不像杜甫「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漸去漸遠的蒼茫悠揚,也不像蘇東坡「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迂迴曲折的纖柔婉約。當時似乎一口氣就向這群年輕人傾銷了三個朝代的美學風格。
那天下課,學生們居然鼓起掌來,至今我仍然無法確認他們是真聽得入神,還是起鬨瞎鬧我在濃霧漫天之際六小時的「英勇犯難」。
【後記】
〈航空快遞「謝靈運」〉是寫我們教書像上戰場一樣奮不顧身的心境。雖然濃霧迫使飛機折回松山但聽到螺旋槳的飛機可以克服氣候困境。於是立刻再接再厲。就為了在春去夏至之前把謝靈運的叮嚀即時送到。這就是花東縱谷的執著與浪漫。
註:本文獲授權轉載自 2022/08/07《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