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超(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今年夏天,因著電影導演侯孝賢籌備多年執導的作品《刺客聶隱娘》在國際影展嶄露頭角,隨之在臺灣藝文界颳起一陣武俠熱討論浪潮,我亦躬逢其盛,應《聯合文學》編輯邀約,以〈亦仙亦俠亦宗師〉為題,撰文分析〈聶隱娘〉唐人傳奇原著文本,並比較其與侯導改編電影版本風格之異同。我認為,在古典歷史文學的世界裡,聶隱娘被塑造成生命際遇奇幻詭異,道行法術莫測高深,但為人行事冷淡靜默,超脫凡俗,隱然有人生更高境界的飛躍嚮往,故能完全拋卻兒女私情,了無罣礙的尋仙訪道度其餘生,頗有一代宗師神格化的氣韻丰采,予人無窮遼闊的回味想像空間,不由為之深深著迷。而當代電影版則是注入頗多人性化的剖析及省思,並以簡馭繁,大手筆刪除原著中刀光劍影之格鬥殺戮情節;原本該有的血腥鏡頭畫面,則以「象徵寫意」手法技巧性帶過;甚至原著中反映政治社會背景的藩鎮鬥爭史實,也透過「老尼變道姑(嘉信公主)」的角色轉化,另闢人物關係情節線索;並賦予聶隱娘「貌冷心熱」的形象刻劃,透顯更多她內心對人倫人際的愛與關懷。
炎夏已過,如今秋去冬來,隨著稍早國內電影金馬獎年度盛會結束,《刺客聶隱娘》囊括多項大獎桂冠,這股武俠熱亦緊跟著2015歲末年終而漸趨平息;但對我來說,特別對已過知天命之年的我來說,回想這半年來反覆讀著想著〈聶隱娘〉的文學功課,會突然驚覺,它其實喚醒了我沉睡冰封已久的「武俠心,少年情」,藉由它這個媒介,讓我不時想要循跡探源,追溯連結到遙遠古早以前,懵懂兒少時光的記憶;然後,於此送舊歲迎新年的感傷時刻,尋求些微對個人生命意義的認同,希望或能稍減「老大徒傷悲」的無奈無助,讓這涼意襲人的殘冬,自燃心燈,為身軀裡這把衰朽老靈魂溫存取暖。如同之前看到《遠見》雜誌11月號所策劃的主題──「你,同學會了沒?」的封面摘要「頌辭」:「隨著嬰兒潮世代進入中老年,加上社群工具普及,近年來,臺灣已興起一股舉辦同學會的熱潮。中年以後,發現小孩大了、事業穩了,朋友卻少了。回首過往,只有學生時代才是回憶最美的一頁。老同學相聚,集體回春,找到歸屬感,共同規劃未來。老同學變成新朋友,已成時下最熱的懷舊幸福學,更創造出『聚經濟』新商機。」可不是嗎?原來吾輩嬰兒潮世代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原來,我從〈聶隱娘〉的原著及電影所喚起的「武俠心,少年情」,也是一種「精神回春」的心理遊戲啊!然而年華老去既是事實無法改變,為何不欣然接受,人生活著理應務實向前看,何苦頻頻回首赤手空拳揮舞,企圖抓取那早已斷線的青春風箏?是害怕失智遺忘?還是老來想不開不服老,兀自苦悶愁煩?也許二者兼而有之吧!
我想問題是出在我的工作。在大學教書做研究並服務輔導學生,乍看工作環境及性質都很單純,且有較長寒暑假可供休息善用,再理想安定不過了,誰不稱羨?但令我長久感到苦惱的卻是:隨著教學資歷愈深、年歲愈長,也意味著跟永遠年輕的學生之間,世代差距愈拉愈大,上課時必須隨時留意所講授的人事地物話題,甚至口語表達的用字措辭,是否為學生生活過的短暫年代所經歷所知悉所習慣(比如說,當我提到我的國中同學民歌手李建復,就一定要特別強調,他是創作偶像歌手王力宏的表叔)?否則學生聽聞後定然一臉茫然,師生認知沒有交集,無法溝通對話,無疑是失敗的教學。要成為一位敬業的老師,最好能主動積極跟上時代新潮,配合遷就學生有限的生命閱歷及知識見聞,掌握他們所熟悉慣用的電子資訊網路語言及表達方式,和他們溝通對話才能順暢,且這「窮則變、變則通」的速度轉換已越來越快,實在令人應變不暇疲於奔命。久而久之,似乎逼得我必須認命的「斷捨離」我的過往、我的歷史、我的故事、我的一切曾經,然後假裝「人老心不老」的裝可愛賣萌,就怕遭到學生否定排斥,或被視之為老古板冥頑不靈。然後有一天忽然悲哀的發現,自己腦中的記憶早已崩毀,怎麼都想不起過去曾發生的國家或個人大事,而且,真的回不去了‧‧‧。我的命運竟淪落至陳之藩散文筆下所寫的那株「失根的蘭花」!
而透過聶隱娘,意外讓我腦海浮現民國五○年代,八歲前在高雄簡陋眷村度過的童年時光。彼時物資匱乏,生活克難,除了收音機,其他電器產品,特別電視冰箱,多數人家幾乎都無力購置。金錢用度以一毛錢起跳,堪稱錙銖必較。生活中唯一較奢侈的享受,則非看電影莫屬,但也是極度省吃儉用爭取來的。電影是童稚無知的我,認識這個世界的唯一窗口,幾乎都是觀看香港電影公司(如「邵氏」)拍攝的國片。影片類型不外三種:黃梅調古裝片、文藝親(愛)情時裝片以及武俠電影。說實在,沒有一樣是適合小孩子看的,純粹為了出外透透氣湊熱鬧,加上孩童多半免錢免門票,惠而不費,何樂不為。其中最吸引我的就是武俠電影,但也讓我最受驚嚇。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已能分辨生老病死的我,卻不知道電影演出是在「作戲」、是「假」的,以致每看到刀光劍影、血肉模糊死傷慘重的畫面,都難過得快哭出來,心想每拍一部電影就要死這麼多人,怎麼這麼可怕、殘忍?是誰允許這種事發生的?這些演員怎這麼傻?何苦為了演電影而犧牲自己的生命?
當時武俠電影對我最吸睛的亮點有三:其一就是女俠的裝扮。她們不但穿著合身稱頭的俐落勁裝,且常常身繫寬闊披風,飄逸帥氣。梳古裝頭,兩頰貼片子,襯托臉型更加雍容圓潤,表情更加機警勇敢,英姿颯爽。我雖然喜歡當男生,但仍忍不住常趁媽媽不在家時,溜進她臥房,動用她一切行頭,笨手笨腳把自己妝扮成銀幕上的女俠模樣。其二就是武俠人物飛簷走壁的「輕功」,那凌虛御空的輕巧彈跳飄浮,令我目瞪口呆,並堅信那是可以苦練有成的,於是天天在院子裡跳上跳下、高來高去,一心想「飛起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武林高手隨身佩掛,散發金屬光芒及寒霜聲息的鋒利寶劍。我相信長大後,必將走入這個弱肉強食但驚心動魄的武林「江湖」,我要不斷挑選或製造符合我需求的稱手寶劍,鍛鍊強身,精進劍術。於是每天物色修長光滑的竹片木片,煞有介事的磨削劍鋒,當做傳家之寶般愛不釋手珍惜著。如今常想,當時的認知並不幼稚可笑,誰說這個社會不是另一個場域的武林江湖?而寶劍,無疑就是人跟人激烈競爭較量時的本事利器。還有那悄然無聲,按下機關按鈕即奔速而出,奪人性命於無形的飛鏢暗器、連發毒針,最令人不寒而慄,那何嘗不像危機四伏的世道風險、陷阱圈套?
八歲過後,跟隨父母舉家遷徙臺北,不過數年光景,很快感受到升學考試的課業競爭壓力。特別國中時期,智力未開、腦筋卡結,學業受挫嚴重,在升學率掛帥的明星國中,遭受極為嚴厲的管教體罰,重創身心。加上身型矮小瘦弱,被豪強同儕霸凌欺壓也是常有的事。脆弱的心靈簡直苦悶到極點。當時對武俠的喜愛依然不變,但朝聖對象已從電影移情到黃俊雄的電視布袋戲,如《雲州大儒俠》等,是我非常仰賴的精神食糧、心靈解藥,一方面劇中戲偶經常吟詠古典詩文,長久耳濡目染,不知不覺間奠定我的古典文學基礎;二方面劇中多位女俠,她們帶有濃厚江湖風塵氣息,如泣如訴但流露堅韌生命力的主題歌曲,真是「以毒攻毒」,是治療安撫我不安靈魂的最佳秘方。那時,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總是在每天上學放學途中,就自顧自的唱起這些我的紅粉知己們的淒美歌曲,苦海女神龍、相思燈、黑玫瑰、廣東花、大節女、孝女白瓊‧‧‧,至今這些抒情旋律我依然可以朗朗上口、倒背如流,只是哼唱時的心境,已不似當年那般惶惶不安、慘綠青澀了。
對正義女俠的喜愛情懷,當然也成為我鑑賞現代女性的重要指標。我喜歡和欣賞有情有義、真誠無偽、度量寬大、古道熱腸的新世代女俠,而回顧我過去的生命體驗,只要遇上她們,並和她們投緣契合,非常奇妙的,她們──不論是我的女性師長、女同事或女性友人,往往就成為我生命中的貴人,給予我許多的提攜和扶持,守護和看顧。甚至可以說,沒有她們,就沒有今天的我。
我愛女俠,永不止息。女俠之歌,聶隱娘狂想曲,我知道,今後仍將在我心底恆久持續傳唱演奏,直到永遠。
作者介紹
張啟超,四年級末段班出身。臺大中文系學士、碩士,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教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學術專長為古典小說戲曲、現代文學及民間文學。大學時期趕上京劇國粹盛行,產生濃厚興趣,由京劇造詣深厚的文字學大師龍宇純教授啟蒙,專攻老(鬚)生行當,生涯正式登台挑樑演出的劇目有《捉放曹》、《烏盆記》、《宋江鬧院‧坐樓殺惜》、《將相和》、《除三害》、《硃痕記》、《捨命全交》、《龍鳳呈祥》、《武家坡、大登殿》、《四郎探母》、《打漁殺家》等。後師事崑曲笛王徐炎之,跨界崑劇,演出過《琵琶記‧掃松》、《浣紗記‧寄子》、《長生殿‧酒樓‧彈詞》、《爛柯山‧逼休‧潑水》。九○年代初,為陸光國劇隊編寫三軍劇隊競賽戲演出劇本,獲八九、九○、九一三屆國軍文藝金像獎最佳編劇。同時期參與廣播電視教育文化節目製作編撰,於八八、九○年分獲電視及廣播金鐘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