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豪 教育部大學社會責任推動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一、楔子
今天下午車子必須維修,我利用此時段,在車廠旁按摩店按腳。我問按摩師說:「為什麼現在按左腳比先前按右腳感覺強烈?」他說:「因為先按右腳時,我戴著手套;按左腳時,手套破了。」我說:「差別就像有沒有戴保險套一樣嗎?」
──2021.09.28
二、正文
「那間學校可以看到山豬耶!」家裡兄長如此告訴我,因為他就讀東華的朋友這麼告訴他;這是我對東華的第一個印象。想像中的東華是個偌大的校園,偌大的校園裡有偌大的山豬,而我可偶爾在行路之時,看到牠們三兩成群出來拱土吃食;好事的同學們尤其會把牠們餵得又壯又肥。抱著這樣的想像,我在報考研究所時,滿心期待的著眼東華;即便是在面試那天,從志學車站步行越過大半校園,起水泡的腳讓我尤其篤信:這樣的校園會有山豬出沒,不會令人意外。只是迄今為止,我仍不知道這個尋人開心的無聊說法,是否在兄長及他的友人間,自始便只是個玩笑?
對於矗立在縱谷平原上的東華,美是無需贅言的。她像位沉默母神,獨力排開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的雙邊夾擊,將蒼天無盡的藍,收攝在表徵神秘而智慧的三隻目睭中(註一),化作飽含靈性的明光,饗予往來師生;希聲是東華最洪亮的聲音,她用來自時間的深邃沉吟,代替了喧鬧的鐘響,召喚學子投入知識之海,也讓他們得以歇息……要者,在東華,你是尋不到什麼突觸的,她總是平寧和洽而靜謐溫暖,但又是那麼地威儀自在。唯有當離開東華,而東華的突觸乃始在遊子心中浮出:以一種鶴立之姿,在滿布衝突競進的社會中卓犖現形;以一種無突觸的突觸之姿,現形。
雖然如此,不過對於當時初來東華的我而言,卻是微感失望的,原因不是山豬夢醒——蓋儘管初來乍到,能代替山豬的人情物景早已太多,容不下牠的膘肥身形。失望的原因是,這所學校太過年輕,年輕的樹木、年輕的土;歷史感的缺場不唯佈在空氣,也佈在建物內外。「這所大學具有足夠的能量來濟養學子嗎?」這是我當時的疑惑。面對缺乏豐富故舊藏書的圖書館、面對文院中以中壯年為主的學者群,我深恐外邊社會的些許顫巍,即可顛殞掉這所缺乏歷史底蘊的學校的能量;而或許當時更為擔憂的,更是指導教授的尋覓問題。
時至今日再予回想,那種擔憂與其指為杞人憂天,不如說是坐井觀天;而這所學校,畢竟以其「稚嫩」而包容下我那種來自無知的驕傲。值得一提的是,同時對我那種脾性予以包容的,還有日後我的指導教授,吳冠宏老師。
還記得在東華擔任的第一份學生工作,便是吳老師的 RA(研究助理)。一次老師整理辦公室,讓我在其藏書上蓋上姓名章。當時,我在缺乏鈐印常識的情況下,憑藉著一股渾氣,一下將印一一壓向百來本書的切口。(註二)當老師忙完手頭之事,回身見此,僅是笑語言謝,讓我休息。直至後來,因學校請來紀乃石(1956–2021)先生開設篆刻課程,乃始瞭解,原來藏書章是該蓋在書本扉頁的。想想,除了學齡孩童那種雜揉著務實精神的獨特審美是鍾愛在切口上塗鴉班級姓名的之外,否則,即便是略乏審美的乾隆,也將為印色於彼的唐突出現而氣結。只不過迄今為止,老師也未向我提及此事,卻讓我益感歉疚。
又記某次,我在老師所開設的研究所課程「玄學與魏晉文化專題」,對著他相當欣賞的一篇學人作品,展開睥睨一切的嘲諷批判,卻忘掉省思如此問題:有時無法品賞作品滋味的主要原因,係出於一個人深待培蓄的知識底蘊。依仍記得,當時那些驕傲言語,引來的老師反饋是:「蛤,我自己以為這篇寫得很好耶,原來你們覺得不怎樣喔?」他持續以一種仿如發見寶藏般的雀躍,分享著自身對文章妙處的觀察;儘管那對當時尚處洋洋得意的我而言,基本仍隻語難進。經載之後,在一次與修習同門課程的學長照面,我舊日的驕恣言論被提出調侃,始感羞愧難當。尤其,在機緣湊巧下,偶有機會再次品讀當時那篇文章,更是滿身大汗;它們不僅是出自於我對文章眼界的驚駭,也出自於我對自身無知的慚愧,更是出自於對老師的抱歉。
便在那懵懂之中,我因東華的溫厚包容而畢業了,輾轉到北部就讀博班。其時未想到的是,那對生性疏懶且又驕傲恣縱的我而言,將注定是一段曲折考驗。博班階段,撰寫論文的過程是相當不順利的,而那是個不已發生的循環,是成果在投出與回收之間的循環,是內心在期待與失落之間的循環,是理想在架立與崩解之間的循環;它積累個人成無盡蔓延的焦慮以及學術方向感的喪失,並陷入對自我的深深質疑中。
休學的頭一年,因幾位友人盛情(脅迫),不免得暫擱手邊工作,到花蓮放鬆。也因此私下計畫拜訪久未謀面的冠宏老師;原是未持多少期待的,畢竟事出突然,且可供老師選擇的時間段不多。未想老師竟暢快應允,並訂下志學村「Lost Whale.迷途鯨魚」美食餐館用餐。於時見此店名,心中竟頗興波瀾;我自然無法比擬鯨魚,但迷途之感,哪能不深……。(註三)
會面當日,老師身著一領淡藍 POLO 衫、米色長褲,不計我的旅途耽擱;依舊笑容可掬,素樸且輕鬆。昔日那種與老師 meeting 的回憶再度浮現。席間,偶聞冠宏師當時正為論文撰寫靈感的缺乏而困擾,而截稿日已迫在眉梢。我困惑於何以對此問題,眼前之人仍可笑語談說?畢竟以我而言,縱在平日,答允其實不甚緊要的聚餐,往往是不大願意的,何況是在緊急時刻。
這場聚會,結束於服務生對閉門時間的再次的提醒中。我因民宿便在相去不遠處,辭謝了老師的接送熱情。目別之時,所見仍是昔日搭乘過的那輛老車,然於今再看,它竟要比理工學院外停車場上的各等繽紛隆崇,要顯安穩而光輝。
夜晚,我仍在極度憂慮下而輾轉難眠;凌晨兩點左右,跨過已然沉睡的友人,我牽起民宿供旅客借用的自行車,返回東華。儘管我也深知,倘若要求,那麼便在明日早晨,這群好友們仍會伴我走訪校園,即便他們內心再不願意;但是,……是的,我能與他們分享東華的風光、分享我與它的故事,但我無能做到讓他們也領略我在當中所領略到的種種滋味;而當你所珍視一切,在他人只化做一縷雲淡風輕,那將是對於美好的最深褻瀆。何況,熱鬧擾攘之於排遣心緒,不免只是一帖乏效偽藥。此際,我只想獨享東華。
花蓮八月天的燠熱,因著細雨而微涼;今晚的東華,瀰漫著白鮑溪那頭送來的檳榔花香。長路漫漫,當綠廊與平和道交會一塊(註四), 人社一館終於矗立眼前;而伴隨出現的,還有往年的記憶,……。
因著雨勢逐漸變大,我將自行車停往人社一館斜前方、行政大樓後邊的高台長廊,那處可讓我在避雨之餘,猶能仔細端詳昔日的學習之所。唯當隨著視線逐漸上移,讓我震驚的是,於時四樓猶有一間辦公室在雨夜獨亮。我所無法準確判定的是,那是否即是冠宏老師辦公室;也無法明確知曉,是否那室屋中人,正在為數小時前所曠廢的時間而惡補進度,然而我相信是的。因為就我所悉,儘管熬夜並非冠宏老師的常態作息,但對工作的熱忱投入,必然要使其如此;儘管荒耗時間並非冠宏老師生性所好,但對他者的關懷照料,也必然要使其如此。於此之間,乃赫然發現,東華做為一個教育空間,而對我展現出除物理相貌以外的更深底蘊,該層底蘊,不免很大程度要疊合於冠宏老師的身影而顯。
隨著朝陽萌動,鳥鳴是出現在東華的第一個聲音。我望著昂揚聳立於崇山之前的圖書館,望著文院四樓猶然明亮的、兼照室屋外內二人的白晝燈光,紛馳有時的思緒,終於漸趨平靜。趁著大雨暫歇,我將自行車牽下台階,再次離開母校。伴隨清晨微風,東華在大學路盡頭消沒。當回到旅店,看著鼾聲已輕的友人們,我則自信,在接續的旅程中,精神必能較他們更為抖擻。
三、餘論
對了,文章開頭的那段笑話,是冠宏老師所語。我不知道這一面目的老師是怎麼練成的(長歪的……),又或許,這才是本貌?一個跟曾經的我一樣,喜愛詼諧笑語的人。是的,當褪下角色,人人所回歸的,便會是那最為自然自在的自身;只是,當我們一旦身著角色外衣,便往往難以脫除。假如「魏晉風流」可指為是一種獨特的精神韻趣,那麼興許,它正體現在一個人對自身角色服裝在穿脫之際,恆有著一種飽含自信的自在從容吧。
應當指出的是,在此段笑話之下,老師所接的是:
你一定很快就可以解下包袱,獲得出入的自由。
笑話本身,實係老師對著在隨年齡增長而益發拘謹的我,一個協助鬆解的嘗試。這樣的嘗試成功了嗎?我也以此深深自問,或許還沒吧。《世說新語.品藻》記殷浩一段言語:「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當以此語反視,不免感慨。自身實已日漸遠離「寧做我」的狀態,而陷於我與自身所扮角色的彼此周旋中。而究竟此種周旋尚要持續多少歲月?何時才能再返歸昔日那種「寧做我」的自在灑脫,尋回那麼點頑皮、那麼點本真?謹以此文,緬懷那段生活於後山的真純歲月,並記下我所認知的母校、老師的真純之面。
於荖溪步道晨跑中的冠宏老師
- 註一:此已喻指東華內部的三座人工湖:東湖、華湖、小華湖。
- 註二:切口,指書頁經裁切,可以翻動的一邊。
- 註三:事實上,該店店名的所以名作「迷途」,更有可能是因內部販售酒精飲料故。
- 註四:「綠廊」、「平和道」,是東華校園內的兩條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