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閔旭(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
十一月底自馬來西亞開會返台後,我生了一場大病,整整一個禮拜。有一夜,肚子莫名翻攪脹痛,我坐在馬桶,摀著肚子,眼角泛淚,鼻水不可抑制地沿著人中不斷、不斷、不斷滴下,滴到我因劇痛抽搐而扭曲的腳。十八歲以後,我決心離家,從島嶼西部搬到花蓮、新竹、台南、台中、嘉義,吉普賽般遷徙,自此不復返,我是我自己的家。但那一夜,第一次離自己的身體那麼近,又那麼遠,我突然感到恐懼。一個人蝸居在一間新建成不到一年的租賃處,渾身冒冷汗,刷白壁面泛著淺淺油漆味,刺鼻而暈眩。一瞬間,我誤以為那是死亡的味道。
那一夜是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一日,我患了一場憂鬱到彷彿生命盡頭的重感冒。稍晚,曾珍珍教授在家中自樓梯跌落,意外身亡。
曾珍珍教授是我大學時期的文學啟蒙老師。啟蒙一個人不容易,卻遠比阻止一個人的離開輕易得多。生命的流逝像極了無法克制的鼻水,它輕輕滴在地面,重重打你的臉。人生總不免是無能為力的排列組合,面對生老病死、人事聚散、權力鬥爭、機會命運,自己多半都不太找得到著力點。我們告訴自己,船到橋頭自然直,背後的意思其實是放棄掙扎。然而,堅強又勇於逆勢而上者如曾老師,她的生命是否曾湧現放棄的念頭嗎?自樓梯摔落的曾老師,當她面臨生命一點一滴流逝的那一段死前時光,她想些什麼?她眼睛裡看出去的最後一眼世界是什麼顏色?
我總是在猜她到底想些什麼。十八歲那一年,我推甄上東華英美系,遷居島嶼東岸。那一年剛好是西元兩千年,東華創英所風風光光成立,吸引一大票作家或喜愛文學的學生蜂擁而至。說來可笑,像我這樣出身窮鄉僻壤,不要說文學敏銳度,連文學作品都沒讀過幾本的傻小子能夠通過東華英美系推甄面試,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曾老師是那一場推甄入學面試的主考官,我日後一直在想,當時她眼中的我,到底是什麼樣子?一口破英文又沒什麼文學知識的青澀高中生?又或者,她笑意微微瞇起的雙眼裡看到了十六年後的一名大學文學系助理教授?
她總是能看到我們眼中看不見的自己,每當我們低潮、頹靡、懷疑自己的時候,她是最後一個仍相信我們的人。取得博士學位以後,求職屢屢挫敗,我曾經長達兩年的時間偏居台南鄉間。某一日接到曾老師電話,找我接手一個專書翻譯計畫。表面上,我是救火隊;我心裡深知,那一通(也包括日後工作期間每一通)半小時起跳的來電通話,其實是她接住我,讓我重新相信自己的方式。
有些人,包括曾老師自己都說,即便年過半百,她仍是懷抱許多夢想的小女孩。人都有夢想,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曾老師最大的本領是說服你一同走進她的夢境,遇見我們眼中看不見的,來自未來的自己。
她的夢境裡不只有她自己,還包括她的所有學生。
夢終究會有醒來的一天,醒來就是百無聊賴的現實人生。三十五歲的日子單純如打卡上下班,啪搭,啪搭,逐漸鬆弛的肉體標記無數時間孔洞。七點起床,早餐,上課,開會,午餐,寫論文,運動,晚餐,看書,梳洗,遠距離的愛一場,十一點入睡。日復一日。我有時候不禁想,自己是否已經變成我十八歲那一年,她眼中看到的那個未來的我?我記得十八歲的那一間亮晃晃考場教室,她遞出一首詩:Would you please tell me what you read from this poem? 她見我低頭不語,自顧自地在考試現場講解起這一首小詩。那是我的第一堂英詩課、第一堂文學課。我已經記不起那一首詩的名字,只記得她的語調溫柔,神情激動,微微揚起的嘴角彷彿已經是詩句本身。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我如今是否能流暢地回答她的問題?讓她夢裡的我和現實世界的我合而為一?我忽然覺得非常非常地想哭。我是否終究辜負了她的期望,抑或是她夢裡的我從來不是沒有傷痕不需要母親呵護的那個十八歲的孩子。
夢終究會有醒來的一天。當我從病意昏沉的夢裡驀然醒來,大汗淋漓,身體像哭過一樣。
作者介紹
詹閔旭,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曾經擔任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人(2010)、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灣語文學系兼任助理教授(2015-2016)、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2015-2016)、國立中正大學台灣文學與創意應用研究所專案教授。他亦在2012-2013獲傅爾布萊特博士生研究獎助(Fulbright Doctoral Student Research Award),並任美國UCLA大學亞洲語言與文化系訪問學人。研究興趣為台灣現當代文學、移民與種族研究、東南亞華語語系文學、客家文學,研究成果發表於《中外文學》、《臺大文史哲學報》、《臺灣文學學報》等核心學術期刊。他也參與譯作《搜尋的日光:楊牧的跨文化詩學》(洪範,與施俊州、曾珍珍合譯),以及台灣作家網站的數位規劃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