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推薦獎-祈願

黃心妤 華文文學系

自遇見他開始,我像做著一場反覆清醒的夢。

住到花蓮國境內,本身就是一件荒唐事。下了火車不斷讚嘆山無處不在的我,老家在台灣本島西側散落的島嶼裡,在遙遠的那端,五層樓就是最高的地方,能從市區遠遠的望見海,也早已朝海裡走去過。見到大山,實在太奢侈,僅能用盡力氣將自身安放在縱谷平原上,不往山,也不向海裡回去。

大二時住進了一棟並未與其他建築相排的套房,身邊僅有樹、草、環頸雉與偶爾過來吃草的牛群,又接近了山一點,自然的聲響很少能叫醒我,但隔壁房間的手機一震動,水泥牆面就傳遞時間抵達的訊息。

搬出學校原先僅是為了逃離室友引發的焦慮,沒意料到,順帶連車禍安居的地點也不用尋找。

小腿脛骨被扯斷,是墜落失策扭傷的感覺。眼淚從骨頭分開的縫隙一直流出,但我不明白原來縫隙已經產生。這樣的痛曾也有兩三次過,因而深信是國術館可以救的傷,冰敷、繃帶、藥草、時間,仰賴幾條街外的中醫師就能解決,不需要聽見象徵瀕死的鳴笛,只是把自己拖去人行道上放好,嘴巴停不住的責罵男友,還有自己。等到同行的朋友趕到,我才發現腳掌與路面,無法在同個水平面上。

醫生說是骨折,勉強坐上計程車的我沒想過這樣的結果。時速五公里不到的車禍,是會骨折的嗎?好荒唐。回到西部就沒好事嗎。我傳著訊息,先是騙了住在同個屋子裡的祖父,只是扭傷,只是跌倒,又因不知道如何處置自己,才坦誠一切。好蠢,我以為一切可以得過且過,說謊可以停止一切惡事。

更早些日子在姑姑家打破了碗,她先是問我受傷了沒,再跟我說拿畚斗來清理,我一直在等,留在原地,但她沒有開口。我問,為什麼不罵我。你沒有受傷比較重要吧,碗又不是故意被打破的。那個藍花花的碗,用素淨的那一面看著我,尖銳的角催促著我道歉。道完歉就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了嗎。回到飯桌上,另個碗告訴我,是的。

繃帶跟石膏加入生活,等了兩天腳踝稍微消腫,鋼釘用堅硬的縫線宣稱他已經準備好,加入這場戰局。

回花蓮前的日子,我住在祖父西部的另一間屋子裡,被半年見一次面的祖父照顧,每日替我準備吃食,再回家燒香拜拜。載著我出車禍的男友,早已被父親罵了好幾次,這是他們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好想大笑,牽引著恐懼當三人間的橋樑,雙方家長這樣見面,不為是一場民視的連續劇。

靜養的時間裡,祖父沒有拿出他年輕時的暴躁,對於對方的道歉,無法原諒只淡淡說了「反正就已經這樣了」,但從父親口中聽說他在祖先面前,不住流淚念著我能早日康復。我一直無法明白,祈禱對於傷的作用。倒是父親每小時都對著男友發火,人不在現場,通訊軟體的紅點亮起的速度也不低於傷口細碎刺痛的頻率。無損亦無助。

祖父還是忍不了自己的脾性,說了「不要出門不就沒事了」。這樣的話,像是那天我很喜歡的項鍊不見了,父親在廚房裡忙進忙出,跟我說「收好,不要戴不就不會掉了」,我認明了他們的確是父子。對不起,我不在就好了。腳不要存在,就不會斷了。我始終無法對自己說,一場基於對於肉體損傷感到挫折,又無法針對靈魂道歉的尷尬。我留著根本的劣性,與男友一同返回花蓮讀書。承認得坐上輪椅、仰賴別人陪同,不會用拐杖的我,背對著機艙門,一階一階地坐上去,狼狽的樣子又使我發笑。原來大學四年必會出一場車禍是真的。

沒有人想過會那麼嚴重,左腳卡在汽車保險桿裡,身體斜掛在倒下的機車上,汽車駕駛排了下後退檔,可憐的小腿脛骨便捱不過那時速五公里。抱歉,我想到秒速五公分,我好想笑。櫻花落下的速度,比得上後退檔的速度嗎,沒有,我沒有在講笑話,我只是想笑。父親忍耐下憤怒,對要陪同我回花蓮讀書的男友說了謝謝,因為男友必須負起責任照顧我,一切恢復前的生活起居。父親要回中國工作了,沒辦法陪伴我,他說對不起,他口中念的是大陸。

回到台灣東部,無論哪個角度看過去,始終避不開山的。

如我繞過大半個台灣遇見他,便急忙忙落下地來。說起犯過最蠢的事也不是這場禍,是到廟裡求神、求紅線,但我不過幾個月前仍在笑其他朋友,以戀愛為目標而去祈求。不是正緣也好,我也不想知道。背下錯誤的地址,抽上幾次籤,自願跪地,明明不信神,卻去求助一個不相信的事物,再傻傻去還願。

祈禱不是相信就會實現,是無法去相信,才會祈禱。

無法相信的事情成真,是靈驗嗎?我沒有自信,去質問祂們。是祢讓我跟他在一起嗎?是祢可憐我,從來沒有許過願嗎?是祢想讓我再相信神一次嗎?

還是說,祢想說他不是出於自願喜歡我的,沒有祢我什麼都做不到嗎。不是這樣的,我祈禱並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我只是,需要有人代替誰來告訴我。

車禍這年,是交往的第一年,父親指責自己,沒有替我安太歲。太歲神何其無辜,明明有六十位,卻全部被人歸類到凶神,責怪人完了,神也被攪入渾水。

三個月後,我在物理治療師的溫柔與幹話中,能夠在跑步機上,以時速6.5公里的速度跑著。復健比起祈禱還有效。雖然左腳還是抓不穩地,腳踝上綁了沙包,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神經確實傳遞了消息,人體的恢復比起關係連結更加快速。我盡量不去想對錯,隱忍恐懼,不要責怪任何人,出自於愛,出自於愛的語言與折損,不要像劣根般一再提醒自己,然而我也曾說過那日不要出門,不要去朋友家看那窩於我無關的兔子就不會出事。好蠢,想到為了看兔子發生的車禍,笑時縫線的孔隙也連帶刺痛。

在手術房裡,才剛為腫脹的腳踝畫線,面罩中充盈著麻藥,一劑麻醉穩定滴進靜脈。答、答,答、答。前幾分鐘才簽下第一份麻醉同意書,挫敗的長大顯現在法定成年上。年歲被無助追趕。手術面前不能說謊,我是傷患。我得承認受傷。強行擲到的爻,僅是我渺小的願望。

正面,反面,再來一次,正面,反面。

冰涼的金屬檯面,只能用手臂的力量用力撐著搖晃將自己盛上,如進入冷凍室的魚類,既裸露又完好,食物從不感覺羞恥。罩著面罩,我始終醒著等待,直到吸著麻藥忍不住咳出聲。「你有沒有感覺暈暈的?」我意志清醒的搖搖頭,還在困惑,下一秒便被叫醒。黃橘色的燈光左右各亮一盞照著,好溫暖,好冷,一場夢結束。搖搖晃晃的被推走,我好像在夢裡醒不過來。

左腳踝內側的疤痕日益變淡,從紅紅的發炎型態轉成暗褐色,縫線的洞口像是無害的痘子,平平緩緩密密的落在同條線上,看起來跟小時候嘴角上撞破的傷疤一樣。早就過世的祖母曾說,你這樣是破相,萬一以後沒人要怎麼辦。我沒有說話,我本來就沒有人需要,像是做壞過時的商品,不是必需就無須下手。儘管我早已知曉強加於身,那些具有咒力的話語,肯定那些指向我的惡意,而懶得去藏起那些應當不表露的,展露異形,自身切得花花碎碎,得以用任何切面觀看。他卻像花蓮的山,既不在這,又始終都在。

湖邊的星夜只有我的聲音與蛙鳴,與他淺淺的呼吸,時而點頭,搖頭或擁抱,淺淺的低音伴我偷換得了幾場時間的空隙,待我將細細密合的那道口,與不帶恥辱的性靈也交與縱谷裡,才知曉自己有所選擇。

僅僅因這是最近的地方,待我緩緩從遠方的自身走回,便能不用活在任何許諾是歸屬的地域,只要存在此處,破碎的就得以延續,不在山亦無須在海裡。

我願在夢裡反覆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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