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瑜君(國立東華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教授)
這期人社東華的主編邀稿時說:談談以學術界的身份投入在地實踐的心得吧!需要「非學術文章,帶點情感的切身感受」。
在後山花蓮,不斷重複地聽到與面對的論述是「偏鄉=落後=不足=補救/補足/補助」。持續面對的課題,便是如何讓後山更進步、更現代、讓弱勢者更有競爭力、更…(各種缺乏的理想面)。而能夠跟都市人一爭長短、不落人後,也成為很多人積極投入的努力方向和目標。但真的是這樣嗎?對於屬於東華的、在地的學術機構的我們,是否能因為地緣的接近性與在地性,在這個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框架脈絡下,轉換真正在地實踐的模式,重新認識與定義、重新界定與找方法,是過去這些年摸索的重心。
話說重頭
八十四年夏天踏進東華時,那時是個僅有七十五個研究生的校園在兩百五十公頃的遼闊校園裡,在三棟「看似完工」的建築物裡,開始了教學+研究+服務的後山學術生涯。很幸運的移居後山第一年,就遇上了台灣社區營造的起點(今年剛好社造二十年),順勢的走進了社區和部落,開啟了這幾年漸漸開始被關注和被賦予了一個聽起來有深度與學問的稱呼「學術在地實踐」,當時只是一個很單純的行動狀態:來去社區(部落)囉。
回想當年,當多數台灣學術界的同業們把眼光聚焦西方、關注世界趨勢、發展、新知的時候,靜下心來檢視所謂自身的學術處境,身處後山的我們,不也是「偏鄉=落後=不足」的一種樣貌嗎?換此角度反觀自身時,有時是這樣看見自己的處境:在學術界的我們又何嘗不是那種擔心自己跟不上的「後山糾結」呢(怕被世界學術潮流甩在後山)。然而,學術界的我們有能力將遠方的論述、理論、學說、新知、新趨勢…種種「帶回家鄉來」,拉開我們與他人的距離和位置,學術與所謂的專業使我們可以常保「先驅」之境,不管哪種專業領域,我們遊刃有餘的成為人們口裡的專家、指導者,這個「安全的位置」似乎巧妙的包裝&保護著「偏遠、落後、不足」的學術處境。
在社區和部落中,在後山花蓮的我們,意外的被放置在「向社區學習」的大環境中,使原本向外學習的眼光與焦點,有了另一片肥沃的土壤著地。在社區中,我們經驗到了有別於學術世界的見解與思維,從貧瘠與缺乏中發展出生存之道,在地的力量和知識是如何長出來的,令人著迷,是個豐富且充滿生命感的場域。因此當眼光降落在社區後,關注很難移開,並專注的開始向社區學習,暫時忘卻了是否跟得上原本學術社群的腳步。
向社區學習是個關鍵性逆轉的力量開始。讓我們有個依歸去檢視所謂的「學術在地實踐」是朝著社區與在地需要的方向嗎?還是自己的學術光環與擠進世界趨勢的自我需求。在不斷的檢視中往前行:是學術服務了地方的需要,還是地方滿足了我們學術所需?(成為我們學術需求的資料提供場)
找尋定位與力量
這些年我們在社區裡所關注的焦點是:學術界和社區,如何從「偏鄉=落後=不足」的「共同處境中」,不是誰幫助誰,是共創未來的可能?是貼近彼此真正須要的探究與實踐,不是為了某種陌生的遠方的論述或行動。
當開始向社區學習後,很容易看出:台灣的偏鄉農村發展狀態被限制在「不足、不能的匱乏」框架中苦無出路,因此過去幾年我們在村莊中駐點開始重新從社區中找力量,重思「偏鄉孩子的困境,困在哪裡?」暫時擱置「偏鄉=落後=不足=補救」的框架。雖然不是新的觀點,但台灣中小學的教材均一化,而教材設計的預設對象與偏鄉有距離,常脫離了農村孩子的生活經驗,甚至促使鄉村處境不足與缺乏的印象深化。加上偏鄉地區的中小學教師養成訓練或在職培訓,為了符合社會期待,往往在單一社會流動的價值下從事教育,同時對於如何發現地方文化認同、理解與運用的能力陌生,在此「不利」架構下,基層教育工作者不僅無意間複製更加強了偏鄉不足的學習困境。當偏鄉的孩子們在學校裡所學的、所感受到的,是與生活經驗與需求脫節的落差,孩子身上具有的鄉村文化資本不被看重——當被視為不足時,就很難理解孩子們究竟還有什麼;或者容易流於表象的理解:體育、音樂、美術才能這類原來教育系統熟悉的語言所能操作的面向,而深層的文化價值意涵與非具象性質的社區資源,往往不見容於學校系統之中。偏鄉教育困境的弔詭很明顯,在求學過程中孩子又被制式的、都會菁英升學導向的教材涵化,斬斷了他與社區的可能聯繫。
從鄉村農業與基層教育來看,可以看出必須逆向思考與實踐的脈絡。家庭與家長們多數都認為農業不是孩子們應該第一優先選擇的「人生」。然而,在鄉村每天面對休耕土地&工作不足的真實困境時,因為看到農業的沒有未來與無法養活,加上原本工商業不足導致工作機會缺乏,學校教育所能做的是盡量把孩子送進升學系統或職業系統去找未來、到外地尋求機會,教育本身不斷的使偏鄉的困境更沈重。男生當軍警,女生作護士或服務業的職業選擇幾十年來,沒有太多的改變。但在社區中,我們很清楚的看到與感受到新農業的概念與腳步開始蓬勃時,新農業與偏鄉基層教育脫節的處境,促使我們的實踐有了落腳處。
2013年起,豐田五味屋與花蓮地區施行自然農法的幸福小農合作「稻寶地幸福農」,讓五味屋的孩子參與稻作的產銷過程。下田體驗之餘,有系統的將孩子們培育成為「送米使者」,藉由「一粒米的旅行」學習方案,讓孩子參與了整個稻米的生產與銷售過程。走入稻米田的學習,源自於一群支持環境友善與自然農法的夥伴,操作方式與宜蘭賴青松股東俱樂部相同,招募認同自然農法的贊助者,預先認購並共同分攤天災的風險。稻寶地幸福農的成員中,因位於都會生活形態幾乎不在家開伙,用不到米,因此想把這批米拿去去做對社會有貢獻的運用。於是,幸福農們找上了五味屋,初衷是打算將這批米提供給五味屋的孩子與家人們使用。五味屋以公益商店的模式,陪伴偏鄉孩童成長以「自助而後人助」以及「不直接救濟」的理念,運用各種機會翻轉思考與創造行動,鬆動且逆轉弱勢家庭處於「不足」的模式,找在地資源去發展出有別於不足/補足的模式,於是,提出接受這批米的「對應方案」,為了避免「不勞而獲」,為了接收這批自然農法栽種的米,首先,創造了孩子跟著幸福農的工作人員一起下田的學習模式,從接觸土地開始找尋契機,從踏進農田插秧開始熟悉農業,從實地的參與中認識與學習自然農法vs慣行農法的差異,並將部分收到的米對外銷售,發展「親送到府」解說米生長過程的「一粒米的旅行」銷售模式。
「一粒米的旅行」
為了更進一步瞭解,花蓮以外的人為什麼願意支持自然農法,「一粒米的旅行」構想成立,孩子不只種米,孩子還要送米到買米的人家裡,送到陌生外地人家中,對買米的人講自己與「一粒米」的故事來龍去脈,並介紹自己的家鄉;認購的人不只捐米,還要出錢讓孩子搭火車到他們家,煮一頓飯給他們吃。如同電視上「誰來晚餐」那樣,並分享都市的生活給孩子聽,我們戲稱這是「嘿 心米」(註一)。交易已經不是一包兩公斤米,而是促成農村孩子的完整學習歷程,重新認識在地和探索外地,讓兩種經驗在孩子身上發生、發酵。
送完米,也不等於銀貨兩訖,若孩子與這個家有緣份、彼此喜歡,未來,這個家成為孩子的接待家庭。無論孩子是過境、旅行、求學,都可以再續前緣,成為一輩子的「貴人」。「成為彼此的貴人」才是這個方案的目的,「貴人」是在一系列的操作和理解歷程中,共同創造的,孩子們並非因為不足而被補足,孩子們透過農業的學習成為傳遞者,購買嘿心米的人表層上看起來是助人者,但實際上也是受惠者,跟偏鄉孩子面對面的接觸和互動過程,成為學習者、生活與生命經驗因此開拓,一包米改變的不僅僅是現代社會的物美價廉銷售模式(當了冤大頭似的買了一包很貴的米),而是模糊了助人者與受助者的二元分立關係的同時,開創彼此互助的動態關係。
原本被視為弱勢者、被救助者的孩子們,為了接收一批米而成為學習者之外,更透過米的移動認識了一群支持自然農法的遠方的人們。這個「接收善意與幫助」的模式,並未增加任何實體資源的注入的前提下,在既有資源下找出了共好與共創的互助模式,原本稻田裡的產物單一作物是:自然農法稻米,透過這個參與「產物」開始產生質變,且開創了循環,一群小農夫(偏鄉弱勢孩子)、一群認識了自然農法的宣傳者(送米去外地的孩子)、一群願意陪伴偏鄉孩子共學的支持者(購買嘿心米者)。這個模式的運作開始逆轉不足/補足的框架之外,也在學術&理論的實踐上開創了新局。
走上台大的講堂
此外,為了讓偏鄉孩子們熟悉「帶著鄉村經驗到外地分享」創造互惠學習關係,三年來,五味屋的孩子持續的在台大城鄉所畢恆達老師的「人與環境導論」通識課上分享來自後山的訊息。為了能站上台大的講台,孩子必須組織與規劃,也須親自完成各項準備:誰是台灣知名學者「小畢老師」?人與環境導論在上什麼?空間、權力、性別是在講什麼?我們要去講什麼?我們家鄉的經驗是什麼?台大在哪裡? …
不只五味屋小孩忙,台大學生也跟著忙。台大修課的同學,分別擔任接待大使和住宿大使,接待大使們分組帶五味屋的孩子去體會一日的大學生活,他們上課,孩子跟著上課;他們去社團,孩子跟著去社團;學校餐廳吃飯、看漫畫、喝咖啡、看電影都很好,這是孩子們的「都市大學生風格嗜好的初體驗」。晚上演講完畢後住宿大使帶著五味屋孩子們回到自己的住所去,體驗另一種空間與關係。
這兩群人的遭遇,一方是進入異域(偏鄉vs.都會,學習低成就vs.台大,小孩vs.大學生,班上搗蛋鬼vs.大學講台演講),另一方是熟悉的要被變得陌生,藉由彼此相互創造陌生,學習便自然發生了。因為透過看待他者的眼光,以及他者看待自己的眼光,可以讓自己重新檢視自己,這會比課堂學習還要真實、深刻。偏鄉孩子們促成了台大學生一次豐富的學習,互為彼此貴人的動態關係,持續的在校園裡延續著。台大學生紛紛自費來到花蓮探望曾接待過的孩子,孩子們在家鄉再次遭逢這些遠道而來的訪客,分享家鄉的角落與生活樣貌給曾接待過自己的哥哥姐姐,分享與促成彼此學習的歷程,從教室延伸到社區、延續到彼此的生命裡。
「偏鄉=落後=不足=補救」的刻板印象、匱乏論述,在這些偏鄉社區孩子的參與行動中,開始了新的轉變與朝向不同的未來前行。作為學術界的成員、作為社區裡支持陪伴角色的我們,也能夠重新在是否會被世界學術潮流甩在後山的處境,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位置。
註釋
註一:取黑心米的音,因為願意買這包人,必須負擔送米的孩子的車資,需負擔原米價十倍的金額。
作者介紹
顧瑜君,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 教授
20年前自天龍國移居後山,雖然在大學裡教書,多數時候不務正業,在社區裡穿梭。花蓮從北到南的社區/部落裡,都曾留下過足跡。
區營造、環境教育、社會事業、方案設計…這些稱為專長的東西,有點過於嚴肅,實際上就是在社區裡跟一群人找喜歡做、也做得下去的事情,一直的做著,做不下去或做得不開心,就放下,隨緣不強求。
過去七年多,蹲點在壽豐鄉豐田村裡,跟孩子和他們的家庭辦家家酒似的開始「做生意」-學術的話叫社會/社區事業,透過募集二手物資,跟孩子們/家長一起整理後銷售,從中創造樂趣與學習,當然也搭上綠色消費環保再利用的便車,成為節能減炭的推手。「五味屋~囝仔人的店」什麼都賣什麼都不奇怪,孩子們漸漸聚集,四面八方的志工參與,慢慢的開始在豐田村裡開始嘗試不同的事業:外婆的家&豐田行館-兩處公益民宿、瘋衣館-衣物專賣店,夢想館-青少年創業基地、豐田の冊所-鄉村小書店,正在籌設「逐夢踏食」-假日廚房,同時協助幾個情況與豐田村類似的社區或學校以二手物交流的形式進行學習或社區營造,在商業界聽說叫做「加盟店」,共三個場所。
雖說是生意,卻是生活,在村子裡跟大家把日子過得有味道-自己踏實、大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