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瑋 (私立東山高中)
冬
我們的過冬是間歇性的。
寒流反覆遷渡的日子,有潮水的週期性和獸性,規律地捕食著我們的精神,把我們的靈魂從教室裡抽出,這是一種非常緩慢卻也僅發生在一瞬間的過程,這讓人類的感官難以充分察覺。
就這樣,我們的靈魂倏忽就被吸走了,被吸進遲緩天空的肥胖身體裡,天空似乎太貪心了點,恐怕是心血管疾病的高風險群,發著不祥的黑。
那就如食蟻獸,還在持續地,把牠的口器頂在窗口,吐出細長粘膩的舌頭,把每個人的角落都掃過,一種很乾淨的侵襲,把我們身體舔遍,沾附,捲走我們早已在等待死去的靈魂,我們並且得到了低溫的秩序,安靜如兵馬俑,在一間沒那麼大的教室裡,像靜物畫。
半流質的空氣裡,消亡的靈魂||冬天對這間教室來說,儼然就是異物了。
沒人發現的異客,在不屬於他的地方降生,寧靜如死神,月銀的大鐮收割過多的雜質(其名思緒),被定型,我們即將面臨一場即溶的永恆,這是必然的程序。書桌上承載過多的翻覆,過多無所謂的雜訊,其實這都是一種厭倦,這樣的厭倦把我們凍結,也像是一場瑣碎的冬天||裡裡外外都是冬天,這間教室裡,裡裡外外都是異物。
生存在異物裡的人類,靈魂深處自然也生成了異物。
我像是這間教室謹慎的存在主義者,大概是從小的反社會人格使然,我安靜地偽裝成異物,觀看著這間教室被異化的敘事詩。雖然處在一個不會被異物化的位置,像是少數保有生命的東西,但我卻打心底也想被這陣冬天給覆蓋,我也想成為異物||誰讓我在這個斥著異物的空間裡,儼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異物呢?
但只要我持續思考,持續飢渴成為我之外的異物,自己就距離異物越遠,我試著做一些能讓自己沈寂的事情,好比說,觀察你,這會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情。我觀察你,像是在畫素描,你坐在我的斜前方,坐姿也是異物,你拖去皮鞋並盤著腿,打禪似地坐在木椅上,專注地盯著黑板,就跟所有人一樣,只跟我不一樣。而,跟我不一樣,這似乎是一件好事。
我看著你,似乎也跟著褪去了存在主義的色彩。「他人即是地獄」,你便是作為這句話的反例而存在於我的論證的。你是冬天,而天堂就跟冬天一樣純淨,有雪的性質。
我盯著你,似乎又過了一次安穩的冬。
耳塞
這會不會是一種隱喻?
原來人都是喜歡被異物給填入的||好比耳塞在萬物嗡嗡作響時刻的尊嚴。當冬天從教室退潮,另一種搖晃侵佔了這間教室,那便是聲音。獨立棟的音樂教室,細微的練習曲低鳴也似地代替了沈默。當音樂成為一種干擾,便自成一種派別,唯有此刻,我無法讚美音樂神性的姱節,我戴上耳塞,試著用異物去絕緣另一種異物。
我將異物填入自己的耳廓,那是一種極其柔軟清碎的感覺,周遭神經被壓成了流水狀,在我身體內部構成另一種異物的脈向。我極其喜歡這種,抽慢神經的快感,像是自己從內部緊緊擁抱自己。
沒有音量的世界,是異物。
我靜靜待在座位上,繼續看著被異物包圍的萬中選一的異物的你,你在我心中的異物感,又會是一種消音,我的心也就此被你給悄悄填入了,我若作為公主,你就是我三百層被褥下的青豌豆,為了你,難眠反覆。
就在此時,大概是連你也受不了一派胡言似的練習曲,讓蛋黃橘的耳塞蚴縮在你的耳畔,我們儼然成為了這個世界兩個異物,兩個孤單楚楚的靈魂,人都是這麼互相吸引的,我依舊享受著你在我心中的異物感以及,你同我成為異物的安全感。
更何況,耳塞帶給我的世界默劇,讓我能騰出更多的詮釋空間。當你靠近你喜歡的男生,為他整理書桌的時候,我可以少一種受折磨的感官,我可以在你們兩人交談的時候,為這畫面上字幕,想像你們其實是在吵架,而我也還在練習,練習該如何把你看他時綻裂的微笑,扭曲成一種異物,好輕鬆把它劃分到我生命中異物外的永恆。
最後,我也只是安靜地蜷縮在座位上,阻絕著這個世界的聽力。異物會不會就是一切得不到的東西的總稱呢?我腦中忽地飄起了嘈雜如你的練習曲,原來,有些異物是耳塞也無法隔絕的||就像喜歡著男生的男生的你,以及喜歡著你的男生的我那樣,異物的世界裡,異物要生存會是何其困難的一件事情啊?
灰塵
我是灰塵。
那麼,灰塵究竟是如何產生的?灰塵之於空間,是極其曖昧的存在,灰塵能不能被劃分成異物呢?但說到底,灰塵其實也是空間的一部分,在冬天白絲絲的日子裡,絲絲地飄落,降生,他的本質是與空間一體的,但我們卻還是忍不住地把它的光顧當成一種異物的到訪,想盡辦法把它趕走。
我也活得如此曖昧,我究竟和這間教室是不是一體呢?我扎扎實實地活著,活成這間教室的一部分,但我的思想卻又在這間教室之外,就好像我是一種半成的異物,意即什麼都不是,我沒法輕易把自己收納進這個分類池裡,也 沒辦法把自己劃分進異物外的永恆。
而在名為世界的七十億人口大教室,我又會是怎麼樣的異物呢?沒有人能將我分類進異物內或外,所謂異物中的異物,正是如此。異物是少數的東西,喜歡跟自己相同性別的人是少數,喜歡跟自己相同性向的人是少數,我跟你都是少數,遂我們自是異物,無可置否。
而我們繼續如灰塵,總是要被清掉的。就好像這個精神潔癖的世界上就註定刪減所有矛盾的東西,才會更相容一些。當這個世界發現了與自己同質的東西是如此地骯髒,就逕自地把這些東西歸類成異物。異物,其實就是骯髒之物的雅稱而已。
人類持續分類著。而我們也持續地被分類著。
我們都是在被分類當中成長的。
也還記得某些晚上,你曾向我訴苦過。內容大抵是,你說喜歡他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該對我喜歡的你,回覆些什麼。我遂給了你語無倫次的文章,我在其中夾雜「請好好愛他吧」這種話,彆扭使然,或許我在渴望刪除名為「你」、卡在我心底並陣陣作痛的異物時,才想起我也連帶被削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你總是在我為了你硬是擠出蜜來的話語後,給我擊潰性的回覆。手機螢幕裡,你那些悲痛的話語是異物,填入我所有毛細孔,召喚我的巨大痛覺,或許在我們領會到自己被異物寄生的當下,自己也會變成異物吧。而我也非常清楚你是灰塵,我們都卑微地散落,卻又忍不住堆積,讓將我們視作異物的清除者能多在乎我們幾眼。或許你更糟,你喜歡的人甚至是一個異性戀男生,你深陷其中的樣子,就像是把散沙扔進潮聲裡,異物,全是異物。
垃圾桶
我經歷著關於你的冬天,於是永恆。
我總想像我們可以把那些不必要的異物給分類,把他們放置在一種異物外的永恆裡,這是乍看哲學的概念,但也不過是一種遠望,就像是人們喜歡把珍異的動植物製作成標本,我所謂的永恆,便是屬於異物的標本化時代。
但倘若給悉數異物一個最妥善的分類,那異物還會是異物嗎?靜如異物的教室裡,我謹慎地批判著難懂的邏輯,我不是個嚴密的人,所以此時就像個異物一樣,想著冬天,想著自己會不會被食蟻獸給吞食,想著你,想著如何把你當成異物,想著我被你填入時業已成為的那種異物,這些是否都能放進一種永恆當中,那裡沒有任何分類,沒有異同。
可或許,當我們把異物分類之後,會不會所有的「非異物」看起來就會是異物呢?這個世界本就是相對的,就像在你我眼中,你喜歡的那個男生就是個純然的異物罷了。
彼時,當我們把所有異物裝進永恆裡,不,我想我們還是別這麼做吧,想了很久才發現,其實盛滿了異物,堆雜著一切不被理解、被人丟棄之物的永恆,不就只是個垃圾桶嗎?
異物外,垃圾桶那樣的永恆。
這還真是個相當醜陋、並且沒有解決任何事情的概念啊。
冬日的食蟻獸再次探進牠的長舌,我並沒有反抗,思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我倚在書桌上,閉眼,等待靈魂被抽乾,自己不再是異物的那一刻||那似乎還要好久、好久,久得形同永恆。形同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