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工作12小時,25歲保全過勞死— 陳品而

陳品而(社會學系二年級)

過去好漫長一段時間裡,人們深信這麼一個譬喻──世界是一台巨大的精密機械。

人類社會,以人為齒輪、以法律為卡榫,透過數以萬計的零件相互應接,方得以運作,一旦有任何一個齒輪故障,這個機械就會倏然瓦解,也因此,我們相信每個人之於社會都是缺一不可的。

王志成也曾深信著。

那是個相當樸素的會議室,皎白的牆壁與天花板、嵌入式的燈管照明,以及一張碩大的長型會議桌,令王志成想起大學圖書館裡的討論室,卻比那更狹小、更擁擠,空氣彷彿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讓他幾近窒息。

紙張翻頁的沙沙聲因噤若寒蟬的環境放大,像把鋒利的刀子在耳廓裡刨刮。

王志成小心翼翼提起眼,打量桌子另一頭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一身筆挺的西裝顯得光鮮亮麗,和他形成強烈對比。

他們像兩個世界的人。王志成心想。

他目不轉睛好半晌,又垂下眼,注視身上有些泛黃的襯衫,明明昨晚有用熨斗燙過,還是皺巴巴地。

這是父親的「戰袍」,他曾幻想能早日繼承它,可這又太早了點。

父親兩年前走了,是肺癌,診斷出來時已經病入膏肓。

他們家本就不寬裕,家中唯一的支柱一倒,母親只能想盡辦法籌錢,靠所剩無幾的存款以及同時兼三份差,一面支付醫藥費,一面供給他繼續上大學。

就在他下定決心考取公職來回報母親時,母親出了車禍,他不得不輟學,一肩扛起龐大的經濟壓力。

起初,他落腳在一處醫院附近的工地,收入不錯但沒有勞健保,不過至少能就近探望母親。

這兩年裡,保力達與鋼筋水泥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連作夢都會夢見自己正推著一車碎石,或者是從鷹架摔下來……

儘管還算能養家糊口,然而每天累得像頭牛,月收入不穩定又總是把自己弄得渾身髒兮兮,受傷還得自行負責,在母親再三勸說以及工頭的介紹下,他來到這裡。

「大學肄業喔……」

王志成回過神,聽見劉經理說了聲「很少見耶」,趕緊打哈哈接話,「嘿啊、就因為家裡實在沒辦法再讓我念書了……」

劉經理嗯了一聲,似乎對此不感興趣,王志成闔上嘴,忐忑不安地扯著西裝褲。

許久劉經理才抬起頭,這是他們第一次對上眼,王志成打了個顫。

不知是否距離的緣故,他感覺劉經理穿透鏡片睨來的眼眸裡,似有一層輕視,宛如正看著一頭牲畜。

他忍不住瞪大眼去確認,很快鬆了口氣。

「你有抽菸習慣?」

王志成怔了下,「是……」

「上班時間不可以抽菸,你知道吧?也不可以喝酒。」

「我知啦!……」慣用的台語脫口而出,王志成嚇了一跳,又趕緊改口,「劉經理,我知道……我會注意。」

劉經理不予置評,只是靜靜睨著他好一會兒,接著轉向電腦,似乎正在查詢某些資料。

「給你安排站大學校門口,可以嗎?」

「不會是……大學吧?」他吐出母校的名字。

「對,我們就剩那裡有缺。」似乎意識到他的不情願由何而來,劉經理微微挑眉,「你怕遇到熟人?」

「沒啦,只是嚇了一跳……」他沒別的選擇。

劉經理點點頭,沉吟片晌終於開口,「好,你被錄用了。」

聽此,王志成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撓了撓頭,硬是擠出個笑容。

「謝謝經理……」

「嗯。」

劉經理應付一聲,啪塔啪塔地敲擊鍵盤,看也沒看他一眼。

「經理、那個……」王志成小聲呼喚對方。

「怎樣?」

王志成的心剎地漏了個拍,那雙隨意掃來的眼神掠過一絲不滿,卻又瞬間收斂,彷彿只是靜靜凝睇他,卻令人如置冰窖。

「有什麼問題?」刻意放輕的音調反而讓王志成更加繃緊神經。

「呃、就是……這份工作的薪資是怎麼……」

「你急需用錢?」劉經理打斷他,也不等回應,又垂下頭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們這裡時薪122.5,你需要錢就多做一點,做滿兩百四十小時再計加班費。」

「122?」他下意識驚叫。

現在的基本工資不是140嗎?怎麼當保全比去超商打工還廉價?!

劉經理倏然抬眼,銳利如鷹的視線狠狠砸向他,儘管不吭一聲,王志成卻從那雙眼看出一句「不滿意可以別做

」的恫嚇。

他吞了口沫,在心底暗自計算起來。

時薪122.5的話,每個月收入與工地相差無幾,但勝在工作穩定,用不著擔心沒案子就等著回家吃自己,而且工作性質也相對輕鬆……

「沒事、沒事……」王志成扯動嘴角,擠出勉強的微笑,「那……公司應該會幫我加勞健保吧?」

他隨口一問,豈料劉經理鐵青的臉色瞬間緩和下來。

「這你就問對了!」劉經理臉上多了點笑容,顯得自信十足,「我跟你說,我們公司對你們很好,會加勞健保、會給加班費,還有特休假獎金,你如果去別家喔……別說加班費啦,大部分連勞健保都要你們自己找工會。」

「是喔、太好了……」王志成撓撓頭,不敢多說兩句。

工地就算了,怎麼連保全公司都把幫員工加勞健保、加班費等說的好像公司的賞賜似的……符合勞基法不是應該的嗎?

但畢竟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就不錯了,也比在工地做工更有保障,王志成趕緊簽了約,生怕再追問下去,劉經理會直接攆人。

當晚,他加入學校保全人員的LINE群組,首先確認上班時間,最後喬定後天早上開始站哨。

因為公司沒有安排訓練,他只能向單位裡的前輩們請教工作內容與技巧,好在大家都很親切,七嘴八舌告知工作上的注意事項,組長更熱情地邀請他隔天親自到現場實際嘗試。

最初的兩個禮拜,王志成過得非常不順遂。

曾以為當保全十分輕鬆,只要坐在警衛室裡頭,等外賓進門再做訪客登記,可事實上工作內容比想像的還要複雜,人際關係也是。

不僅要管理人員進出學校,還要提供問路、叫救護車等協助,除此之外,行政人員經常「請求」他做些工作範圍外的事務,諸如澆花、清掃速限牌等,再加上駐衛警察隊總是把保全當出氣包責罵,實在算不上輕鬆。

為避免糾紛,能忍的他就吞回心底,也牢記組長語重心長的那句「做這份工作要懂得調適心態,調不過來,你真的會受不了」,同時努力讓自己適應環境。

直到掌握要領,也到了月末,第一份薪資即將進帳,王志成心想母親節將至,是該買個禮物送給含辛茹苦的母親。

然而拿到薪資的那天,他的如意算盤如土崩瓦解。

顧不上連續站哨十二小時的身軀有多疲乏,王志成飛奔公司,前腳才踏入辦公室,心底的焦急再也憋不住。

「經理,我的薪資好像算錯了!」他急急忙忙從口袋掏出皺巴巴的薪資條,劉經理喔了一聲,眼也不抬地繼續閱覽手裡的文件。

王志成心急如焚,只能將薪資條遞進劉經理眼底,而對方只是輕描淡寫地瞥了眼。

「沒有錯。」劉經理不以為意。

「可是這邊算錯了吧!」王志成努力攤平薪資條,指著其中一項叫道,「你看,我總工作時數220小時,乘上一小時122.5的話,應該是26950元吧!」

但薪資條上只有兩萬五,少給將近兩千元。

劉經理嗯了一聲,注意力仍停留在桌上的文件上,似乎不把他的疑慮放在眼裡,可對他而言,這可是生殺大事。

「經理!」

在他一聲忍無可忍的叫喚後,劉經理終於抬起頭。

「你這個月沒做到基本時數240小時,公司計算的方式有所不同,低一點很正常。」

「蛤?可是你之前沒有說過啊!你不是說時新122.5嗎?!」

「我是說過,但那是做超過基本時數的計算方式。」

「哪有人這樣雙重標準的!」王志成再也抑制不住怒火,臉色難掩猙獰,「你們的時薪本來就已經違法,怎麼還這樣說話不算話!」

「那你去申訴啊。」

王志成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不滿意,你去申訴嘛。」

見他一臉詫然,劉經理不耐煩地重複說道,似乎篤定即便他去申訴,勞檢局也拿他們公司沒轍。

或者,違反勞基法的罰款,對公司而言不過九牛一毛。

「既然你覺得公司違法,那你去勞檢局檢舉啊。」一反無動於衷的態度,劉經理雙手交疊,冷靜卻咄咄逼人地睨著他,「我們公司在保全業裡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好了,如果你不滿意,隨時都可以另謀高就。」

我們並不缺你一個人。冷冽的眼眸能看出這麼一句話。

「你……」

胸口的無名火為此燒得更加猛烈,然而就在忍無可忍的咒罵衝出口之前,劉經理冷不防把話接了下去。

「我記得你急需錢,是吧?」見王志成猛然瞪圓眼,劉經理扯了下嘴角,「我已經跟你說過了,需要錢就多做一點,不過沒關係,公司可以讓你預支一點下個月的薪水,如果你能接受,這件事就此揭過。」

明知劉經理是抱著大事化小的心態才如此提議,王志成卻啞了火。

若他一氣之下真的辭職,找工作的空檔又會轉化成下個月的經濟壓力,而且照著劉經理的提議,原定送給母親的禮物也就不用取消了……

再三思忖下,王志成接受了劉經理的建議。

與此同時,一股無以名狀的悲愴油然心生。

他從未如此不爭氣,卻只能暗自催眠自己,這是最好的選擇──至少他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也可以照計畫送母親禮物。

為養家糊口,他不可能放棄這份工作,然而他也明白,不放棄也意味著接受目前沒有尊嚴的生活。

就算有怨言,仍是他主動接受了公司違法的待遇。

想了又想,王志成失魂落魄地回家。

一開門,一股惹人垂涎三尺的香氣撲鼻而來,母親正在廚房裡做飯,是他最愛的紅燒獅子頭。

「阿成,你回來啦!今天怎麼比較晚?」母親轉頭詢問,關心幾乎要透出那雙漾著笑紋的眼眸。

那瞬間,他的心像是被針刺了下,隱隱作痛。

「媽,拍謝啦……」

母親意外地挑了下眉,別他一眼,「你幹嘛?又鬧事喔?」

「沒啦,只是覺得……」他抱緊母親,努力抑制愈發哽咽的嗓音,「我真的很沒出息,讓你養這麼大,卻只能當保全……」

「當保全不錯啊!」母親輕描淡寫地駁斥,「一萬多個學生都靠你保護唉!」

「可是工時長,錢也不多……」

「吼,錢夠用就可以了啦。」

但問題就是不夠用啊……王志成忍不住連連嘆息。

「你到底怎樣啦?是被人欺負喔?」母親放下鍋鏟,認真地詢問。

「沒事啦!」王志成擠出笑容,不願再讓母親擔心,「我真的沒事,可能天氣太悶了,我去樓頂吹吹風。」

看穿他的沮喪,母親無奈地擺擺手,「好啦,等一下記得下來吃飯。」

「好……」

他回以微笑,一轉身就忍不住垮下臉。。

這天,王志成步上樓頂的腳步,比往常都要蹣跚。

他從小就有這個習慣,只要生活不順遂就上來吹吹風,深信這麼做就能將煩惱吹往九霄雲外。

儘管這天的風特別大,淤積胸口的惆悵仍有增無減。

他點了根菸,卻倦得連放入口中都做不到,想起死於肺癌的父親,更加抽不下去。

只見白霧由星點的火紅升騰而出,隨著呼嘯而過的狂風抽長翻飛,轉眼消散不見。

「唉……」

世界是不公平的。

如果世界真的是一台精密機械,那它定然是由大大小小的零件組裝而成,而他──恐怕只是顆不起眼的小螺絲。

他太小了,甚至小得即便鬆脫也不足以讓整台機械立刻停擺,卻只要有了瑕疵,就毫不留情被剃除出去,然後換上新的。

好半晌,王志成只是悶不吭聲地望著夕陽落下,直到菸屁股狠狠燙了指節,他痛得齜牙咧嘴,跺熄了最後一點火花。

他真的很沒出息。王志成在心底咒罵自己。

「阿成,飯煮好囉!趕緊下來吃飯!」

伴隨用力敲打鐵門的鏗鏘聲,母親那口熟稔的台語隔著門,宛如一股暖流注入胸口,涼颼颼的四肢隨即溫暖起來。

「知啦!馬上來!」王志成高聲叫道,又不自覺苦笑了下。

他比誰都清楚,抱怨歸抱怨,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而不滿歸不滿,為了這個家庭,即便是不合理的工作待遇,他也會硬著頭皮繼續做下去。

「每天工作12小時 25歲保全過勞死」。

那是新聞版面裡最不起眼的角落,數個字的標題取代了個盡忠職守的人生,多數人不會仔細閱讀,或許也不敢仔細閱讀。

那是一群即便付出兩百萬分的努力,仍只能溺死在殘酷現實裡的基層勞工。

──沒有人願意成為那群勞工,包括他們自己。

可光是活下去,他們已經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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