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采薇 (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 博士生)
自從LINE有了「收回訊息」功能後,桂枝和靖子兩人或家族的對話視窗中,另一方每每都會看到「unsent a message」。
有時收回得太晚,另一端早已在自動跳出的通知視窗讀到訊息,那些訊息既不是打錯字,也不是句子未完,但桂枝就是感到不妥,彷彿有個隱形審視機制。這樣說似乎太過批評了,大概靖子看了會不高興;用字太口語了,不需要這麼自我外顯;好像太嚴肅了,應該俏皮一點,她覺得自己其實深藏幽默;這句少了些深思熟慮的跡象,她可是每天都到圖書館讀好幾份報紙的。她千回百轉在雞毛蒜皮、無傷大雅的對話中,看到妹妹和妹婿合照,她收回一句「真是對神仙眷侶」,後來再送出的則是「春暖花開,適合踏青,花美人更美,好一對神仙眷侶」。退休之後所做事務無他,於是每一字句就像十多歲青春時期把友情當愛情談,竊竊研讀暗地裡經過四五雙膩著汗的手心傳來的字條,或是二十幾歲初出社會,將戀人的鴻毛片語錯比一生一世千斤珍重。
但桂枝現在確實是退休了,更是一個人生活。從國小會計公務退休近十年,自靖子離家唸大學後則一個人生活近十五年了。這些來往訊息文字,並不真讓生活更有人的氣息,對自有每日周遊於工作、家庭路線的人而言,他人都是做戲者,而她就是所有人生活外的戲者,人們,包含靖子,看到了她收回前的訊息,也看到了收回——在這個時代,「不想讓人知道」的這個起心動念,比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更能激起人心波瀾——還有後頭那較首發讓人感到更不自在的文字,過去靖子會由心皺起眉頭,不禁要教教母親「正常的」談話方式,如今靖子自己也乏了,她知道母親的訊息頂多讓你來我往的資訊川流掉序了四分之一拍,人們還來不及想完「又來了」,手指就不停歇地滑了又滑,滑過重山萬水,再也不會為此停留深思。忙碌地充斥在她生活中的,只有她自己。
退休後,幾乎每年桂枝都會新加入一個直銷團體,每次過年吃完年夜飯她就拿出一本厚厚的資料夾,一張張透明頁裡插著彩印圖表,直式橫式樹狀圖說明分潤方式,解析度不足的產品圖掩不住她左支右絀、不合時宜,始終她說服不了靖子相信她所看到的美好未來。靖子看出母親不是這塊料,口才普通,臉皮薄,沒有那種將他人的質疑輕視視若無睹的資質,但不管靖子再如何批評,也挽回不了母親的堅持。最後一次,母親語調高昂滿是信心地說,「我一定可以幫我們賺很多錢」。她真心相信。越不被他人看好,就越想要做到,過往一生,桂枝卻從未有機會向人證明自己,更正確說法是,從未有人看好她或不看好她,因為從未有人真正「看見」她,所以她從不被質疑,連帶不被賦予自我證明的資格,一個自由人才有權享受被評論的好好壞壞。二專畢業後,女同學們有的進入企業,有的成為會計師、精算師,七十年代臺灣企業經濟起飛,能夠年入百萬的就有好幾位,但是她聽從公務員父親建議,考取的是鐵飯碗。不說,但她看自己不僅如此。五十五歲之後,她想要扳回一城。
每隔兩三年,她會挑選一件花團錦簇的洋裝,去參加某某女同學在山上豪宅舉辦的同學會,看著母親傳來同學會照片,母親笑得很開如每次都是最美好的日子,靖子總覺得她特別盲目,特別天真,她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嗎?不知道其他人不需要她在場嗎?同學會從不期待哪位同學出席,沒有人被特別需要,有人到就可以了。
一張記憶中的相片,甫成年的母親牽著她父親就是靖子外公的手,依偎在父親身邊,嘴邊鼓鼓的下兩頰讓她看來較同齡女孩老成而壞脾氣,少女的她身形苗條,不若現在稍臃腫。桂枝還是那少女,鼓鼓雙頰從未改變,一個始終對更高遠精神有孺慕之情的靈魂,裝在老軀殼,既老,老得不一樣,讓人不會多看一眼的那種不一樣。父親病去了,半年後母親也離世,將近十年後桂枝說她從不知母親不在了多久,不忍算,彷彿他們都還在,只是這歲一別感覺起來特別漫長,還不到見面的年節。你的時間彷彿永恆,因為你一個人活著,一個人想,一個人看,但他人的世界總有更多他人介入,在她們臉上畫刀,在她們舌上裝彈簧,教她們口沫橫飛又在即將破音的高潮前戛然而止,那些關於現實的一切。
早年桂枝顯現出對藝術憧憬,學過音樂,是古箏,比雙臂展直還要長的淡褐琴箱自靖子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放在床下,很難與母親燙得細密的濃黑捲髮、微胖身形、嘮嘮叨叨的會計公務連結一起,而且稍微識事後靖子總覺得像是睡在一座棺材上。靖子七歲開始學鋼琴與畫畫,桂枝因靖子繪畫老師推薦,帶她搭乘公車穿越大臺北到兩小時車程外的故宮觀賞遠從羅浮宮來的七十多件風景畫,她將兩人的午餐放在保溫壺裡背著,一路凝視窗外,不時露出深思表情,在現場租了兩副導覽耳機,一人一副,邊聽邊提醒靖子寫筆記,靖子看出了興趣,提出請求再去一次,但這次她忙於家務無法成行,所幸繪畫老師決定領全班親自導覽。她忘記自己曾對藝術有渴望,卻知如何栽培女兒。她只有在靖子離家讀書後,分類過去底片沖洗出來的照片,挑出那些她認為笑顏燦爛的,剪成圓形、花瓣、水滴,用口紅膠黏在藍色白色一張十五元的粉彩紙,再用雙面膠貼在牆上,希臘地中海風。只有一個人住的屋子變成她東貼西補的畫布,她坐在靖子小時候畫圖的矮藤椅上剪貼照片,午後陽光灑落她側臉,日頭緩緩滑動如一巨輪般的長腳蛛從窗外舉足經過,平穩,優雅,安靜,足尖落在她低頭露出稍嫌肉感的後頸時,猶似什麼抓住牠的注意力,轉頭向屋內端詳,片刻方了然離去。
她剪報,A3大小的剪貼簿,一冊冊疊起竟也有種美感,那美感和孩子總是投入超現實卻滿懷希望的工作如此相像,大人們允許孩子探索,他們自己也藉孩子期待未來,那時候未來就像在一年的第一天睡過了頭,張開眼,太陽已經如一群群尖叫大笑的孩童湧入窗內,轟地一聲滿滿金光在房內直直流竄,讓人禁不住瞇起眼來也不害怕會浪費一分。剪輯報章時她想起靖子十多歲時迷上集郵,二十世紀最後十年已將近人們提筆書信的窮途末路,她帶靖子去郵展,靖子流連中歐國家攤位,竟相中一組保育類蝶蛾郵票,發行國家立陶宛七十多年前在戰火中宣布自俄羅斯帝國獨立,沒想到在這一個十年內又再次歷經自蘇聯獨立的和平革命,當時靖子真心相信世界寬廣無她不能到之處,桂枝也如此相信她的女兒。
靖子十歲那年,桂枝在家中空白牆面張貼一點五公尺大幅世界地圖,指著俄羅斯大地告訴她:「這個地方的人名和地名都很長」,確實如此,「而我們永遠學不會俄語」,長大後靖子想。那個年代,菜市場裡賣書,客群大多鎖定負責採買家用的婦女,中午時分仄窄的書攤在鍋碗瓢盆間銀閃閃發光,國中小學參考書、防水彩印百科全書、青年少文學套書……靖子始終想不透母親如何能夠精準地為她選出後來她知道都是一時之選的名著。
一天桂枝下班,興沖沖說她訂了一年份的羊奶,從現在起每週都會有人把羊奶送到家門口。那時流行這種外送,家戶信箱下掛著方形塑膠扁盒,上面印著品牌和公司電話,蓋子掀開內裡有塑形的保溫保麗龍,正好可容兩支玻璃瓶,喝完後把空瓶放入,送貨員下次再順便回收。靖子注意過騎樓下懸掛的羊奶盒,桂枝也一直羨慕這種外送濃郁香稠的溫暖,加上孩子正發育,於是一口氣就付清了一年份費用。未料喝不到兩個月,羊奶公司竟然倒閉,羊奶盒仍然懸掛信箱下,果然兩週都沒有送貨,逐漸累積了一層灰,桂枝告訴靖子:「羊奶公司倒了」,就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當時消保法剛起步,靖子懞懞懂懂,只覺得悵然,心裡某處空了。
又有一次,那時靖子高中了,一天桂枝回家,興高采烈告訴靖子,她訂了十年的《地理雜誌》,十年約加上付現,便宜很多。十年!靖子那時逐漸有了人格,不禁震顫迷眩一陣,到學校後她告訴一個喜愛理科的同學這個訊息,同學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十年,會不會太久了!靖子才明白自己的愕然在於無法感知「十年」,無法想像十年,無法掌握十年。成年後的靖子感到甚至明天一天也無法掌握,但對桂枝而言十年就像握在手中的金條沉澱澱地實在。
桂枝自父親羽翼下長成一個精神性的人,她透視現實,超前於眼前,活在純然理想之中。美好單純的圖像帶領她飛越——反對者會說是忽略——現下的侷限,她永遠能夠看到如果事情按照她所想(但往往是他人對她所描述的)發展那麼日子會變成怎樣,然後就在活在那理想之中。現實對她而言是「已過」的,「真實」在於那被承諾的景象。
三年後,羊奶事件重演,《地理雜誌》代理商宣稱財務危機無法繼續發行雜誌,新代理商卻要求舊訂戶再繳原訂費的一半現金辦理續訂,此時消保概念較普遍了,受害訂戶集結成自救會,最後爭取到將剩餘期數換算點數,折讓部分雜誌,剩餘點數還是要搭配現金才能換為實體書籍……若不想花更多錢,等於直接損失五年的預付款。靖子此時已離家上大學,桂枝獨自面對此事,她沒有加入自救會,更沒有出面抗議,她收到前後兩封通知信,最後換了幾本大書回家,其他終是不了了之。靖子問母親,桂枝輕描淡寫覆述第二封信的內容,靖子聽到後只是點點頭,母親的愚昧和輕信在她生命中投下未來隨時會失去的恐懼和一種人生不值得的感受,靖子自此與這些有口難言的事件保持距離。只有在某些與剝奪相像的場景過於逼近時,這種深層感覺會莫名被召喚出來,她會用質疑母親的方式表達抗議、掩飾內心,以致她自己都忽略了關鍵是釐清所抗議的究竟是當下還是過往,不過這都是後來靖子年紀稍長的事了。
桂枝還是憧憬於「擁有」,即使是在未來擁有,尤其特別是對在未來終將擁有的堅信,使她更堅定目前生活,這讓她與現下連結,連結到人們的話語,在她想像中的他人情緒遠比他人真實情緒多更多。或者可以說,把世界理解為「會成功的樣子」是她價值來源,而感到自己擁有,無論在他人眼中那機會多麽像流沙細金,像玻璃杯緣散亂隨機的反光,她才具有屬於她風格生命的慷慨激揚。
靖子小學中年級起就有固定參加的美語補習班,某天桂枝卻突然說:「有一位朋友剛開英文課,去試試看吧!」上課時間在五月一個週三下午,教室在靖子學校附近電梯公寓四樓,打開公寓大門,乍迎一整面牆的玻璃窗戶,房間就像一個發散光暈的朦朧球體,公寓被打通為寬敞教室,白板、桌椅都有了,唯獨學生只有靖子和另外四位彼此互不相識的孩子。男老師不知哪裡來的,臉上均勻分布褐色痘疤,看似三十餘歲,至少一點也不似剛從大學畢業的那種。老師發下空白三線寫字簿,用平淡聲調重複欸欸欸蝴蝶欸、啊啊啊蘋果啊,白板上符號繚繞蔓生,爬上靖子寫習作簿的鉛筆與手指,吞掉了一位學生,兩位學生,第四週上課時只剩下靖子與另一位胖胖的男孩。男老師大概不是教育科班出身,沒有把握地捏著筆,微微駝背站在白板前,彷彿有人剛從他頭淋了一大桶水,全身濕潤潤不敢移動,就要被樓板給吸收下去。靖子記得自己轉頭看向窗外,亮亮白白的下午陽光不帶特別情緒地貼滿窗。
「老師教了什麼?」桂枝問。
「kk音標。」
「那些你學過了嗎?」
「沒有特別學過,但有一些好像本來就知道了。」
「嗯……反正是試聽,把音標學完就好了。」
於是靖子又回到原來的美語補習班。但是桂枝和男老師的關係卻持續了一陣子。男老師是桂枝同事的弟弟,畢業於私立大學葡萄牙語系,缺乏商業頭腦,交際能力也不大行,沒有老闆想要男秘書,在外銷公司也總是無法久待,輾轉幾個工作後,想到不如教英文。男老師拖著濕淋淋步伐到桂枝所任職小學探望姐姐的時候,同事邀請桂枝一同午餐,相聊之下桂枝發現自己的妹妹是男老師畢業那年入學的學妹,機靈的妹妹在學期間同時學商,畢業後順利進入企業工作,桂枝油然同情男老師,心想並不是個壞人,但世事難料,不過未來會更好的。於是她借給男老師二十萬元整修同事的房子,建議他把窗戶整排擴寬,也就是靖子望日頭出神的那長龍般的窗。
雖然首批學生教學不利,桂枝仍利用學校辦公室影印機和粉紅色紙幫男老師印更多傳單,趁靖子學琴、學畫、學美語時,把她的舊課本借給男老師看,告訴他坊間補習班的教材特色,建議他如何改變教法。新編教材速度趕不上連鎖補習班,男老師的英文能力實在也不是很好,熬過一個沒有冷氣、汗水淋漓的暑假,男老師不僅濕透也開始融化了。秋天時他告訴桂枝英文教室不會繼續招生,他要回去南部。他離開的時候並沒有還那二十萬。
桂枝不動聲色地請調到中部。四年後,中部終於有學校開缺,桂枝帶著靖子搬離居大不易的臺北,先租屋,又花了一年時間四處看屋,終於買下一棟四十年老房。木造窗框斑駁蟲蝕,磨石子地多裂縫,桂枝欲找人重新牽水電、鋪地板、上油漆,此時沒有固定工作的阿舅開口了,誇口自己做過不少案子,自告奮勇召集工班,桂枝的妹妹百般阻止,連母親都不看好自己的弟弟。
「阿舅不是專業的,又住在南部,怎麼幫你找人做工程?」妹妹說。
「你一個人養小孩,找個老練便宜的公司就好了,冒險做什麼呢?」母親說。
但桂枝執意發包予阿舅,甚至接受了比正常設計公司包工程還高的價格。她看不見眾人所評價的阿舅,倒也不是認為眾人誤會了阿舅,更精準說法是,她認為這次不一樣,因為阿舅這次是幫「自己」——家人——做事,過往總總不可能重現的。
阿舅為顯示專業,約桂枝到花蓮石場挑選大理石,桂枝不明白關於石頭的事,但「大理石」聽起來像屬於高級那方面;家中大大小小十盞壁燈,阿舅沒有所謂規劃概念,於是桂枝自己到燈飾店一盞一盞挑。貼地板前桂枝也親自去工地灑水在新鋪水泥上,然而完工後大理石地面縫隙不均,階梯高度不一,新漆了牆面卻沒裝踢腳板,廁所和廚房之間永遠有一股淡淡的化糞池味道……。
桂枝買下老屋時靖子已高二,母親可能會發包給舅公的決定悠遠輕淡地傳進靖子意識中,她隱約感覺舅公會因為是「自己人」而更加吃定她們母女,可是她沒有和母親說她的憂慮,何況她又能怎麼說呢?桂枝去選大理石那天,自早靖子就有些惴惴不安,她看到石場裡將近一層樓高的原石巨壘將母親團團包圍,母親在石頭陣裡繞呀繞呀分不清方向,舅公也不見了,突然一陣灰噗噗風沙席捲而來,掩沒一個接一個石柱頂,這樣下去媽媽會回不了家的!沙塵暴似乎模糊了靖子的視線,她的皮膚好像也因為風沙而刺痛,但儘管風還在吹,她依然按照平日習慣出門上學。桂枝去新鋪水泥地灑水時靖子也沒有去,一直到大理石地鋪好後,她才知道那天桂枝去花蓮挑的石頭是什麼樣子。上大學後,雖非刻意所為,但課業忙碌,確實讓靖子順理成章不用經常回到那隱隱發出沼熱之氣的家。
靖子從小安靜,意思就是她對細節記憶力很好,但對整體情勢理解較慢。桂枝因任職國小之便,總能即時得知夏令營舉辦的時間,她幫靖子報名,帶她搭公車到臺北市各小學參加捏陶、圍棋等營隊。營隊裡,認識的人自成小團體,靖子並未把交友視為必須,但也稱不上獨來獨往,畢竟她並沒有特別突出之處,無論從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所以要加入哪個團體其他人都無所謂。
六年級參加三天兩夜墾丁知性之旅也是獨行,靖子把背包放在遊覽車靠走道的座位,閉起眼縮在窗邊昏昏沈沈,只聽得後座兩個男生咯咯笑,她心想他們正吃零食玩鬧,不以為意。靖子頭髮長,兩條及腰辮子細細瘦瘦,尾端髮絲岔出而毛燥,卻不會和背包肩帶纏繞一起,猛然轉身時辮子就跳起來輕柔地掃過在她身後打轉的男孩們的頸脖。但抵達墾丁發生的事卻非天真爛漫。那天晚上洗澡時,靖子正專心將頭髮全部浸溼,突然手指摸到頭髮裡一塊黏黏的物事,拿到眼前定睛一看,不禁倒抽一口氣,一塊被嚼爛的口香糖密實地黏在她的頭髮上,她納悶是否無意間貼靠碰觸到什麼東西,然後想到車上兩個男孩,那不是兩人打鬧,而是惡意的竊笑。她忍住從腹部冒上來的噁心感,忍住不去想某個男孩骯髒的口水一整天都黏在自己的頭髮與衣服上,忍住不去想好像今天所有人看她的表情都像知道她所不知道的事,她冷靜地開始清洗,但口香糖洗不掉也撥不下來,她決定擦乾身體,走出淋浴間,到值星官房門口敲門。
「對不起老師,能不能跟你借剪刀?」
「你要剪刀做什麼?」
「頭髮太長了,不小心打結,梳不開,我想要把結剪掉。」
那趟知性之旅回來後,靖子跟桂枝說想要一頂帽子,後來靖子外出便習慣戴帽,每天放學前她會先確定帽子收在書包拉鏈拉開就會看到的最上面位置,走出校門她立刻伸手到後背包把帽子掏出戴上,戴帽子成為她在同學間最顯著的外表特色。
孩子的惡意靖子更早以前就體認過,不過那時她並不知道那是惡意。小學三年級她初初在全美語補習班上課,補習班用自然發音法教單字,對靖子來說則一點都不自然,但補習費很貴,她隱約明白自己不能讓母親浪費錢,為了能夠記住單字,她終於想到用注音符號在單字下記音(kk音標要到痘疤男老師的時候才正式學習),儘管今天用注音符號拼湊出一個音,明天照著唸卻可能發成另一個音,她還是在單字本上寫滿了注音,至少有半數會是接近的吧。某天老師照例拿圖卡抽問:「What is this?」
「Jenny?」老師指著「皮帶」問靖子。
靖子盯視注音思考一會兒,「This is a ㄅㄧㄠˇㄊㄜˋ」
全班哄堂大笑。
「哈哈哈,婊特,婊特,她是婊子啦!」一個高年級男生轉頭和隔壁男生說,雖然老師馬上制止大家,不要笑,Jenny年紀小,她的發音已經進步很多了。可是全班都聽見那男孩說的話了。這些事情靖子沒有和任何人講過,不過她記得一清二楚就如記得打從出生起就跟著自己的胎記一般。
後知後覺,直到經過羊奶事件、雜誌事件,靖子才逐漸明白「錢」加劇這一切難以忍受的程度,桂枝願意注入金錢在她所想像的正確美好事物,她相信這是投資而非花錢,花錢得到當下,投資得到的卻是未來——公務員薪水一點都不優渥,可是所冀望的、終將來臨的事物築構出另一種幾乎肌膚之親的感官世界,將桂枝溫暖幸福地包裹起來。然而她的付出卻讓靖子無法拒絕地陷入現實世界裡必然的渣滓,乃至那些渣滓變成現實世界裡真正有意義的精華。因為母親用她不優渥的薪水讓她到「那裡」去,所以她必須讓一切看起來都很值得,桂枝越是不想讓錯愕、失望、虛無滲透到她們的生活,靖子越不得不連同母親沒有正視的種種一起承擔,溝通是兩人不曾想像過的事,失焦的爭吵卻經常發生。
或許冥冥中,桂枝的教養投資,讓靖子走上當老師這條路,她在北部一所學生偏好技職發展的國中找到工作,認識教社會科的男友,一位進取、對教育懷抱熱忱的青年。正逢學運風潮漫天,人心激盪,學生慣常視老師發言如來自異次元國度的嗡嗡作響——對此靖子已可不為所動,另一方面他們卻在任何關於學運的談話中逐漸安靜下來,背脊挺直,眼神專注發亮——男友興奮地告訴她。男友的熱情被徹底點燃,在課上一次兩次三次激昂講述這次學運特別攸關,向中學生定期更新目前形勢和分析,直到其他老師私下對其教學議論紛紛也只是稍微收斂,假日則拉著靖子參加集會,一路越過外圍人群深入到講話團體周邊,沿途和各方友人打招呼。靖子並不反對學運,只是沒有如男友那般感到切身,男友的眾朋友熱情對她釋出善意讓她覺得自己很快就會被看穿,被發現原來其實不甚了了也不十分關心,僅因為立場相近陌生人們就成了同好也讓她感到不信任。
就在這時,母親打電話來,用例行聯絡口吻吐露她最近忙著幫朋友開牛肉麵店,「又來了」,靖子想。也許母親在電話那頭很清楚女兒會有什麼反應,所以才特意輕描淡寫。但靖子知道涉及錢就不可能單純,她向街頭告假一次,樂於有正當理由而可免除政治不正確的心理折磨。那天晚上,桂枝偕靖子走進的牛肉麵店是一家普通小吃店,煮麵攤車和點菜區在騎樓下,長著和善的臉的老闆娘笑著幫兩人點餐,看到靖子掏錢,忙揮手說不用不用,桂枝則早就逕自入內找座位了,靖子心想,原來母親的投資讓她可以吃飯不用付錢,母親看來很高興能當「老闆」。座位區不銹鋼折疊桌貼牆排列,紅色塑膠凳圍繞桌子,或許因天花板高,日光燈亮度來到桌面顯得後繼無力,儲物櫃、一落落備用餐具使店裡暗影幢幢,桂枝卻毫不在意,肢體開闊自在,如在青青草原前做飽滿而穩定的深呼吸。
「和男朋友好嗎?」桂枝開口,有節奏地說。
「嗯……還可以。」
「照顧你嗎?」
「還行。」「……最近他一直跑學運。」
「喔哦,這樣子……那你也去嗎?」桂枝一反常態並未表達立場。
靖子頓了頓:「去啊,反正週末沒有特別的事做。」
「不過我是不太想去啦……」
「為什麼?」
「不太知道為什麼……有種,『風起雲湧但我無能為力啊』的感覺。」
「去看一看是好事,看過了就可以了,不想去就別去,沒有什麼非勉強不可,他應該尊重你。不過我覺得你倒是一直都太悲觀了,世上事情的發展並非都是糟糕的。」
桂枝對老闆娘喊聲「回去囉!」就往回家路上走,靖子在後頭慎重說道「謝謝!」也跟了上去。
「那個老闆娘,是我下線的朋友,年初時朋友帶她來聽我解說產品……你媽在外面講話,可是有人聽的。她呢,聽說先生家暴,好幾年了,酒醉回家就打人,又跟她拿錢。她想瞞著先生做生意,賺自己的私房錢。」
「為什麼不離婚?離婚就好了。」靖子有點生氣,就是因為有人太軟弱,才會有人被牽連,母親為什麼這麼搞不清楚狀況呢?
「……哎呀,這個說不清楚。所以我借給她十萬元開店,就像股東一樣。我也幫她設計菜色、製作廣告單,回去拿給你看。」
「喔……」她不忍心告訴母親剛剛吃的那盤酸小黃瓜有異味。
「可是我覺得做生意不是你以為的容易,大馬路旁店面租金一定很貴,你有算過要賣幾碗麵才能打平嗎?菜色那麼多樣,每天備料,如果賣不完,不就全部浪費了?這也是成本。」
「你以為我很笨,是嗎!」
「……我是說事實。」
「你一點都不了解我,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和眼前,光數花了多少錢。這幾年你不在家,朋友幫很多忙,我也幫了很多人,對很多人來講我很重要,只有你會看輕我。我也借錢給菜市場裡賣土雞蛋的阿婆,這樣她可以繼續養雞,因為我想吃她的雞蛋。」
「……」
「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罷了。」
靖子疲倦極了,又是一場不歡而散的相聚,可是母親說得沒錯,她不曾想過母親如何度過這些年歲,不,打從她出生,她都不知道母親是如何過活的。這個事實讓她幾乎心碎,現在,她大可以如過往告訴自己,過於靠近就會弄得自己心煩意亂,保持距離才能妥當地愛,但她也可以正視自己的粗心大意與冷漠,然而事實是,「她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不是嗎?
回到臺北後,男友未詢問關於這趟回家,靖子亦如往常不提,縮小淡化她無法控管之事的可能影響力。日子恢復日子本來的樣子,卻沒有哪一天完全與前一天相同。這天她在學校辦公室改學生作文,努力說服自己學生一直有進步,否則就是他們選擇了其他對他們而言更重要的事而那恰好不是寫作文,她決定起身走動,因不想被其他老師誤以為是巡堂,她刻意走下樓,繞過教室區,再直直上樓到男友上課的樓層,沿著走廊外牆慢步。學生們在學運期間見證男友的熱情後,不僅信服於他,也和他熟識,班級成績提升,亦再無老師於背後閒言冷語,這算是屬於他的另一種學運勝利吧。現在學生正專心寫著「選擇與消費」課程筆記,男友見她佇立窗外,輕輕點頭,靖子也朝他點點頭。
翱騁世界之艱難,靖子明白,但如何在艱難中緩步挪進,才是成年靖子的功課,她正學習這漫長一課,也許不需翱翔奔馳,在自己的峽谷裡養成柔軟不懼扭擰的身段,曲徑探幽則適合繞路、遲疑和人微言輕的處境,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些感悟。
又是年節。等待回家客運的空檔,靖子注意到客運大樓外賣玉蘭花的婆婆,她坐在自備小圓凳,手持塑膠盤,腳邊放著一千升保溫壺,黛紫色短襖看起來和她蓬鬆銀灰頭髮一樣新洗過。靖子走過去,盤上頭約莫一半的花未售出,問怎麼賣?小姐嘿,你好,一串五十元喔。那我要三串。不拿四串嗎?這裡還有得挑喔。婆婆打開身旁喜餅盒,飄出濃郁花香把靖子也洗了個乾淨。
靖子用指尖輕捏串過花萼的鐵絲圈,如當年男英文老師小心翼翼捏著白板筆,搭客運時花就放在雙腿間,搖搖晃晃間她回到墾丁之旅,不禁猛然回頭,後座乘客正酣睡,她才想起自己早就不是長辮女孩了。回到家,母親不在,她把玉蘭花擺在客廳桌上,甜蜜的氣味分子逐漸溢升,擴散,擴散,沾附在桂枝設計的麵店廣告單上,停在靖子的英文書和《地理雜誌》上,飄過靖子三歲生日時的照片,多年前桂枝把靖子的兒時照都剪成水滴狀,最後融入家中長年飄散不去的沼氣,化熟悉腐味為一股溫熱的馨香。
靖子環視這她一直不願太親近的空間,突然發現裡頭裝著的是勇氣,自己長久以來都弄錯了。她抬頭瀏覽桂枝憑想像佈置牆上的地中海風,經年累月,不少照片已脫落,徒留圓的、橢圓的、水藍的、米白的色塊,七零八落,周邊色紙全褪成不均勻顏色,母親原本的畫布,變成了寒傖,靖子心一緊,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真正回家。
桂枝早上到市場買新鮮土雞蛋,送一半給牛肉麵店老闆娘,剩下的請她幫忙滷牛腱,今天晚上她們要吃滷蛋牛腱湯配麵線。飯後,靖子開口想要問母親,這次的產品賣得如何?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