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萊之眼:2016夏末造訪BAMPFA見聞分享— 曾珍珍

曾珍珍(英美語文學系教授兼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院長)

參訪一座座美術館和皇宮,我們一會兒是極端份子,接著又更替成保守主義者。

─ Henry James (1843-1916)

空間巡禮

                 去年八月26日(星期五)上午十時許,我造訪了移址後於年初重新開張的柏克萊美術館&太平洋電影檔案館(Berkeley Art Museum and Pacific Film Archive, 簡稱 BAMPFA,圖一)。一踏進這座由舊印刷廠閒置空間改造而成的加大柏克萊分校視覺藝術中心,我告訴自己,接下來的半天光景將用心巡禮的,不僅是世界一流大學的美學教育/教育美學物質空間,更是它承先起後、勇於創新的藝術靈魂。前一天我已透過BAMPFA的官網對它的空間配置、設館宗旨和當季展出內容獲有梗概認識,此刻身臨其境,決定在逐一觀賞展品之前,先行體驗它的空間設計特色,尤其是向著訪客和社區大眾開放的空間。首先,我迅速瀏覽了入口左側長廊型的禮品部(Gift Shop),發現圖書部分相當精采,包括童書在內,大多是精選的藝術類書籍,有經典,有新著,世界性與在地性兼顧,雖然數量有限,大致上反映了館內藝術管理團隊的閱讀品味,我從中選購了兩本書:甫於2015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猶太名人傳記系列印行,法籍著名傳記作家Annie Cohen-Solal手撰  Mark Rothko: Toward the Light in the Chapel (後記描述2013年前往畫家出生地,拉脫維亞第二大城Daugavpils,參加Mark Rothko Art Center啟用典禮之見聞,該藝術中心由閒置彈藥庫改造而成),以及四年前由諾登出版社印行,《紐約客》撰稿作家Jim Holt著述的奇書  Stop Me If You’ve Heard This: A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Jokes,打算送給一位年輕的晚輩,這位尖端電路設計師自幼喜歡上網閱讀中英文笑話聊以解壓,目前他正在傾力結合軟硬體專技追求半導體設計途徑下一波的重大突破。他曾一再向我強調,自己所致力於創新的不只是電子科技,也是一種探索未知的藝術。

(圖一,BAMPFA 外觀示意圖。)

                接著,我沿著原木階梯下到朝向底層凹降的室內廣場(Forum),這個約有一百五十坪大小的演講和表演空間有面兩層樓高的白牆,牆上裝置系列巨幅掛氈,色彩與構圖呼應著 Hans Hofmann (1880─1966)的抽象畫作〈可拼連的牆I&II〉(Combinable Wall I & II,圖二)。Hans Hofmann上世紀30年代受聘於柏克萊短期任教,開啟了他後來從德國移民紐約,透過教學與創作成為美國抽象派表現主義繪畫大師的序曲。感念自己藝術生命與柏克萊的因緣,1963年,高齡83歲的Hofmann不僅捐出自己47幅畫作給這間受到舉世崇仰的學術殿堂(因其師生潛心治學更且勇於捍衛人權),同時也捐了25萬美元作為典藏這批畫作的費用。Hofmann的捐獻加快了BAMPFA那座位於Bancroft Street舊館的設計與建造,四年後起造,1970年竣工啟用。這回新館開張,館方預計八月31日至12月11日特闢專室展出他的畫作,並且提早特約灣區藝術家Terri Friedman編製富於原創風格卻又擬似Hofmann畫作的巨幅掛氈,於展期前裝置於入口近旁的高牆,卻隻字未提兩者間可能存在的關連,讓知曉BAMPFA起源的參訪者自己去發現,然後心中湧出一股體識飲水思源的暖流(圖三)。至少,對我來說,掛氈一入眼,識破了其中潛藏的設計發想,我立即判定:策展者不凡的巧思賦予了這間美術館靈魂和溫度,它不只是一棟空間再造的建築設計傑作而已。

(圖二,可拼連的牆 I & II,作者提供。)
(圖三,Terri Friedman掛氈,作者提供。)

                 然後,既然到了底層,我順便參觀了同一層的家庭藝術手作坊(Fisher Family Art Lab,週四和週五自下午四時起半天開放,週末自上午11時起全天開放至晚上九時、七時),以及木作書架和桌椅,無論設色與幾何造型,都散發著馬諦斯晚年剪紙藝術童趣的閱覽室(Koret Reading Room)。前者的陳列架上佈滿學員們的即興作品,看得出是素人不以技巧取勝,盡情釋放創意的習作。後者由在地藝術家設計的書架上除了擺置適合各年齡層閱讀的藝術入門書籍之外,還有舊金山地區獨立出版社印行的詩集共讀本,可見這個空間平常接受申請舉辦讀詩會。值得一提的是,牆壁上有人貼了12張影印複製出來的彩色大字報,紀念兩年前分娩前猝逝的社會實踐藝術家Susan O’Malley (1976─2015)。此一題曰「八十歲的我給的勉勵」(”Advice from My 80-year-old Self”) 的藝術行動作品是O’Malley女士生前最後的創作,她在柏克萊住所附近街頭隨機詢問過往行人:「假如活到80歲未來的你可以藉助於時光機回到此刻對眼前的你說句勉勵的話,他會說什麼呢?」她把每個人的回答抄錄下來,選擇精彩的做成系列海報。今年二月初我參訪擴建後重新開放的舊金山現代美術館(SFMOMA),近入口處有面牆壁醒目地展出這一系列海報,牆上另掛一透明壓克力小方櫃,內有免費的小圓別針,係依上有 “It’s Possible” 的海報圖樣製成。這兩次巧遇讓我感受到了灣區藝術圈富有人情味的社群文化。

                BAMPFA位於柏克萊市鬧區,中心街和牛津街的交會處,隔街就是紅木參天的大學校園一角,從位於夏塔克大道(Shattuck Avenue)上的捷運出口步行約5分鐘可達;顯然,館方定位此一設計新穎的大學視覺藝術中心,從實體空間設計、展演活動規劃到網站的導覽與檢索功能,在追求世界一流深具前瞻性的教學與研究功能之外,也著眼於與社區連結,換言之,它也是歡迎柏克萊市民,甚至是灣區居民,善加利用的藝文空間;不只是教學與研究重鎮,也是市民的美術館。上述手作坊和閱覽室以兒童和家庭互動式藝術教育為導向進行活動規劃,讓此一智慧型空間瀰漫著活潑、自在的童趣和生氣,更為校園內和社區中的年輕藝術家提供了從事兒童藝術教育,甚至退休長者藝術陪伴的實習平台。

                帶著被挑起的童心,我上到一樓右側的室內中庭(Atrium),只見朗亮怡人的北加州陽光迎面透過落地玻璃窗,以隔街蔚然森立的校園綠意為背景,和爽地瀉入,照亮了地面上隨興散落的各色椅凳,與其說是椅凳,不如說是造型與大小不一,搭配相對和諧的巨型壓克力積木。這個中庭顯然具有多樣功能,可以靈活運用,平常則作為訪客休憩的場所。現場有位媽媽傍著嬰兒車打盹,兩位學齡前的小孩在方塊間爬上爬下追逐,儼然把這裡當作私屬的遊樂場。因為並未發出嘻笑噪音,無人前來阻止。右側的牆壁上方突兀地懸掛著兩片看似木質殘骸隨機疊合的構成。這件即興風的雕塑作品,典型的廢物再利用,或許就地取材於原閒置廠房。它像個楔子,懸空喻示著任何年齡層的個人或群體進入這空間都可以隨興拆解、更換巨型積木群的擺置,讓它滿足所需要的特定功能,或者就只是為了戲耍,重溫童年玩積木的樂趣。就像這天午前,我在此闖入了一個年輕母親偷閒小寐的的場景,那兩位靜悄悄戲耍的孩子長大後會憶起這一段夢境般的時刻嗎?其中的一個或許有天成了導演,把這段記憶植入片中的一幕:色彩的精靈現形如音符般上下跳躍、戲耍。中庭的後側是可容納232人的影視放映廳,這天晚上將放映修復好了的《龍門客棧》,隔兩天,香港著名影評人方保羅(Paul Fonoroff)已受邀到場談論這部胡金銓的武俠電影。

                必須在黃昏前離開柏克萊,我無緣在此重溫舊片,於是走出館外,因為這棟建築與入口相對的尾端外側裝置了一面先進的露天銀幕,可以放映電影,讓人們坐在草坪上觀賞;也可以用來向過往行人宣傳館內展覽和各項活動,我預期可以從這面銀幕看到《龍門客棧》的預告片花。站在人行道上平視著銀幕,我想起這個電影檔案館裡所收藏的日本電影數量之多是日本之外全球之最,1970年開館首演片即是黑澤明導演的第一部彩色片,才剛上映的《電車狂》(Dodeskaden)。直到1980年我才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Kane Hall觀賞到這部影片,對於片中使用接近瘋狂的色調再現都會人生,至今難忘。從黑白的《紅鬍子》(1965)到彩色的《電車狂》(1970),今天回顧,標示著世紀巨導企圖超越自我藝大膽高的前衛實驗。日本本土觀眾反應冷淡,雖然才剛啟用的柏克萊美術館以首演向他致敬,傳記資料顯示,《電車狂》上映不久,黑澤明陷入重鬱,幾度割腕、刎頸,所幸自殺未遂;爾後,到了八十年代,終於拍出了令舉世影迷讚嘆的史詩經典《影武者》和《亂》。BAMPFA豐富的日本電影及相關資料館藏讓它成為研究黑澤明,甚至宮崎駿,的一級重鎮。最近在國際受到矚目由台灣新銳導演黃亞歷拍製的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是否被收藏入檔了呢?有機會安排在這裡上映嗎?可以依循什麼機制向館方推薦呢?想著想著,不覺飢腸轆轆了,決定光顧位於館內二樓的Babette Café,媒體評之為灣區美術館內最佳餐廳。

                 我花了15美元點了一盤雞絲拌什錦蔬菜沙拉,果然名不虛傳,色香味俱全,儼然品嚐到一幅色彩斑駁、線條盤纏的Pollock畫作。但是滿足我旅人遐思的更是整道長廊空間被定義為柿紅(Persimmon)的漆色,這是令人忘年的愛之湧泉的顏色,何等大膽卻又品味精準的擇色啊!周圍的食客除了少數年輕人之外,大都是結伴的中老年人,無論男女皆有書卷氣,細語交談,竟不嘈雜。從方才巡禮的童趣空間轉而置身在這浪漫卻又優雅持穩的知性同溫層,被愛之湧泉的柿紅色溫暖地裹覆著,我可以完全不受打擾,放心咀嚼幽微情思在旅人寂寞的邊岸潏潏拍浪,一邊遐想即將走入畫廊與眾多畫作進行心靈交流的愉悅,以及接受異質觀想衝擊的痛與惶然。生命的觸角,如千手觀音,在時間的長廊裡向著藝術開啟的無限可能自在伸展─BAMPFA!飢腸獲得舒解的我已經準備好了,準備經由《柏克萊之眼》進入你多摺層、多光點的內裡。

柏克萊之眼

                由BAMPFA的館長,榮譽教授Jacquelynn Baas,主理策展,以「柏克萊之眼」為主題,從豐富的館藏中選出 「能夠啟動五官官覺進而觸發第六感─心靈」的藝術作品,計一百多件,包括繪畫、雕塑、攝影等,分八個子題在位於一樓的主展廳展出:聖經故事,大自然,人性,障&牆,連結&改變,空間、時間、能量,黑、白、灰,進入光中;從子題設定看來,係依具象題材與抽象認知/構思、無色之色、與光交感等藝術創作的基本課題分類。展示空間的規劃不限定觀賞次序,因此不要求參訪者謹守認知的邏輯,而是期許他們接受入口處主題畫作─Sylvia Fein繪於2011年〈關鍵之眼〉的啟示,學習把握觀賞者的主體性進行多角度、開放性的解讀,藉著與作品互動,體認打開第三隻眼─心靈之眼─的樂趣(圖四)。最特別的是,策展單位組織柏克萊藝術史學系學生參與書寫展品解說,賦予大學生發揮專業知識詮釋作品的演練機會。大部分解說我都仔細讀過,對柏克萊學生能展現極其優異的書寫能力,以精練的文字,針對參訪大眾,溝通對作品研究、賞識的心得,即使經過師長潤飾,也是令人折服。為了闡明策展用心,館方現場提供了印刷精美的分類指南摺頁,官網上也有PDF檔供人列印。舉例來說,對於「大自然」子題,指南從藝術的角度,採在地觀點,如此篤定闡說:「在灣區這裡,人和大自然的關係尤其密切。然而,藝術家極少以“自然的原貌”呈現大自然。取而代之的,乃強調大自然作為靈感的泉源,提供人能量、健康和契連,作品中的大自然總已經過人改造,或增華或糟蹋」

(圖四,Sylvia Fein 〈關鍵之眼〉,作者提供。)

                 我獨自瀏覽了一遍之後,特別喜歡兩幅與女性有關的單色水彩畫作,策展人在眾多館藏中挑選這兩幅畫入展,的確獨具慧眼。一幅是義大利十八世紀畫家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 (1696—1770)繪於1739年的〈飛翔的女身〉(”Flying Female Figure”,圖五)。令人不解的,無人為此畫書寫解說;或許策展人覺得就讓此畫吸引觀者,無論性別,隨畫中人飛翔吧,不落言詮是為上策。或許這幅畫原是擅長繪製裝飾壁畫的大師不經意留下的一幅素描+水彩習作,是草稿,不算獨立自足的完成作品,因此無需費神詮解。然而,對觀畫者我而言,這幅以金黃色(陽光的顏色)渲染出飛天神女的素描畫稿,卻宛如一道超前時代的神諭,釋放了女性/性別被父權綑綁的靈魂─它畫出了我在夢中飛翔的形影。另一幅是以巨型蜘蛛雕塑聞名於世的Louise Bourgeois (1911—2010) 繪於2007 年(時高齡96歲)題曰〈出生〉的水彩畫(圖六)。鄰近死亡的畫家利用象徵血與犧牲的紅色水彩原始有力地刻畫出女體繁殖生命的能量,也畫出了死生循環的生命常態。或許畫家領悟出了死亡原是另一種形式的出生,讓人進入另一種形態的存在;死亡正是生命無可迴避的獻祭,人人都是祭品。因此,這幅看似散發著自然主義風格的畫作其實充滿了宗教莊嚴的神聖性。策展者把它歸類在連結&變化的子題內,凸顯出了年邁的女畫家對方死方生的感悟。

(圖五,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 〈飛翔的女身〉,作者提供。)
(圖六,Louise Bourgeois 〈出生〉,作者提供。)

              下午二時許館方安排的導覽員出現了,她自我介紹是柏克萊藝術史的博士生Ellen C. Feiss,專研「西方具有政治性和社會性,致力於傳達正義和社會公益的藝術實踐」(”Western socially and politically engaged art practices that articulate programs for justice and social utility”)。雖然已經大略瀏覽了展品一遍,我對於她的專業解說深感好奇,於是隨著她的導覽仔細聆聽,獲益良多。她特別推薦的作品中,以下三件尤其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一是概念藝術的極簡雕塑,其二屬攝影,其三乃擷取報導攝影製成的版畫。其一,古巴裔裝置藝術家Felix Gonzalez-Torres (1957—1996),去世前一年完成兩只一模一樣的鍍銀銅環彼此相依的極簡裝置雕塑,題曰:〈無題〉,用以紀念1991年因愛滋併發症亡故的多年同性愛侶Ross Laycock(圖七);先前,1987年,兩人雙雙確診罹患愛滋,Gonzalez-Torres曾將兩具一模一樣的圓鐘相依懸於壁上,題曰:〈無題(完美的愛侶)〉,兩相呼應,這對聯璧佳作可視為連作,以最純淨的視覺意象象徵同性致命之愛,至純至真的慘烈!其二,非裔攝影家Carrie Mae Weems (1953— )曾在柏克萊修讀民間文學,對於民族誌的高度興趣,讓她前往喬治亞州和南卡諾萊納州的海上列嶼進行田野調查,發現當地居民說的方言近似西非土語。這一線索引領她1993年前往非洲探尋文化根源,途中拍下了展出的傳統建築攝影系列,照片中,玄關、門、牆和塔柱的造型活像人體的模擬(圖八),足以印證為何畢卡索會對非洲土著藝術陷入癡迷。居住在butabu土厝中形同蟄居於女身裡,相對地,寺廟的塔柱聳立如陽根,多麼耐人尋味的非洲樸拓風(Brutalism)建築。西非 Butabu建築之美於2003年起,經由英國攝影家James Morris作品巡迴歐美各地展覽,加上哈佛大學非洲研究專家Suzanne Preston Blier教授撰述專書Butabu: Adobe Architecture of West Africa出版,大舉贏得世人讚嘆。其三,Andy Warhol (1928—1987)於1964年非裔民權運動方酣時,未經知會攝影記者Charles Moore,自行擷取他刊登在Life雜誌上的一張照片製作成三色版畫,題曰:〈種族暴動〉(圖九);照片中,白人維安警察縱放警犬攻擊參與爭取民權非暴力遊行的黑人。當被告知將吃上剽竊和違反著作權官司時,他以賠償指控者兩幅自己的花系列版畫達成和解。已經成名的普普藝術大師認為自己擅自擷圖製成絹印版畫,不算剽竊,應視為向捕捉到該場景的攝影記者致敬,因為肯定這張照片是對濫用公權力捍衛種族歧視最有力的控訴。持平地說,被Warhol相中而複製成版畫,這張照片因此一舉成名,在二十世紀藝術史留下痕跡,而Warhol的版畫更在藝術品拍賣市場以六千多萬美元售出。當然,藝術作品是創作者或收藏家專屬的智慧財產,同時也應是人類文化的公共財,其間的矛盾與拉鋸,一直存在著而某種程度,無解。不過,BAMPFA豐富多元的館藏絕大多數來自於藝術家和收藏家的無償捐贈,這一事實似乎化解了私產與公有的矛盾。一座令人流連忘返的美術館能夠誕生,來自於無數人的捐贈,從以下的歷史回顧中,可窺一斑。說到捐贈,人類學家嘗言,藝術家和教師一樣,科學家和哲學家亦然,都是把自己的心智活動當作禮物奉送給人群者,無論是否獲得報償。捐贈往往促成奇蹟發生。

(圖七,Felix Gonzalez-Torres  〈無題〉,作者提供。)
(圖八,Carrie Mae Weems 攝影作品,作者提供。)
(圖九,安迪沃荷〈種族暴動〉,作者提供。)

歷史回顧

                目前藝術作品擁有一萬九千件館藏,各類影片和錄影擁有一萬六千件,BAMPFA的前身起源於1881年,稱為Bacon Art and Library Building,乃柏克萊建校初期的第三棟建築,以捐贈私人藏書、藏畫和大半建造經費的加州金融家Henry Douglas Bacon(1813─1893)姓氏命名。1919年,Willian Dallam Ames(1860─1918,柏克萊校友/英文系教授,因創立Sierra Club為世人緬懷),遺贈給館方1000幅日本古代版畫,大舉肇始了BAMPFA當今傲視美洲的東方繪畫館藏(另一批為2014年去世的漢學家高居翰James Cahill,柏克萊中國繪畫史教授,陸續收藏、遺贈的明、清畫作)。1931年,校方將位於校園中心的磚造老舊發電廠改造成展覽空間,大家稱之為「供電所藝廊」(The Powerhouse Gallery); 直到1963年前述Hans Hofmann的捐贈催生了位於Bancroft街上大學美術館(The University Art Museum)的設計與建造。這棟舊館由定居於灣區的法裔美籍建築家Mario Ciampi依據當時流行於大西洋兩岸的樸拓風格主理設計,外觀形似混凝土砌成的龐大雕塑。為了經營這座新成立的美術館,1964年柏克萊從紐約敦聘了MOMA的德裔策展人Peter Selz (1919─ ) 擔任籌備館長兼藝術史教授。為了奠立這座美術館顛覆傳統、引領前衛的風格特色,Selz充分利用新舊交接的六年時間先行策劃了一系列當代藝術在供電所藝廊展出,其中包括了影響深遠的《動態雕塑和放克藝術方向展》(Directions in Kinetic Sculture and Funk)。Selz打破籓籬的先見有效地擴充了未來美術館當代藝術的館藏,更且具體定義它成為在地藝術創作風潮的大力推手,執行至今聞名遐邇的微型展覽Matrix Program of Contemporary Art正是依此理念策畫。

                美術館籌備期間,當時在柏克萊校園主持電影播放的青年影迷Sheldon Renan(1941─ )力促在館內特闢空間成立電影檔案館和放映室,以媲美巴黎的法國電影園(La Cinémathèque Française)為目標,讓校內外影迷得以置身完備的播放環境觀賞到來自全球各地風格各具、不同類型的傑出商業或實驗電影,並且配合放映,舉辦演講和論壇,包括邀請名導到場現身說法。1967年Selz接受了Renan的建議並推薦年方26歲的他出任太平洋電影檔案館主任,於1971年進駐才啟用不到一年的美術館,開啟了藝術與電影共享空間、交互對話的先河。經過25年,1996年「大學美術館」正式更名為「柏克萊美術館&太平洋電影檔案館」,簡稱BAMPFA,水到渠成地以此一傳承與前衛接力、教育與研究並行的視覺藝術中心,迎接下一世紀高等美學教育的挑戰。

                 次年,1997年,歷經數次地震的災損,這座樸拓風格的舊館建築被判定為危樓,而且必須耗費鉅資方能強固。柏克萊校方因此積極為BAMPFA另覓新址和募款籌建。擇定新館現址且募款有成之後,建築設計委由日本建築大師伊東豐雄於2008年完稿,惟適逢金融海嘯,高達近兩億美元的營建費用,讓校方卻步,另請紐約的Diller Scofidio + Renfro 建築公司設計,2013年起造,2016年一月完工啟用。這棟新館室內空間舊有部分約四萬八千平方呎,新增空間約三萬五千平方呎,以不銹鋼的曲狀環帶構成加蓋在具有Art Deco建築風格的印刷廠房上,較諸伊東豐雄的設計尤勝一籌,不但省下了半億多美金的建造費,整體造型與空間散發著後現代建築靈活、簡潔的工業風和親和力。

                至於舊館遺址呢?2013年被改名為Woo Hon Fei Hall,這背後說來也有一個值得稱道的飲水思源故事。原來,Woo Hon Fei 是已故人稱香港金王胡漢輝姓名的粵語發音。胡漢輝的長子胡經緯(北京王府飯店、蘇州竹輝飯店、海南島亞龍灣凱來度假酒店的打造者),1967年畢業於柏克萊建築系時,恰巧這座樸拓風格的美術館開始興建,他加入了負責營造的公司,擔任辛苦的駐地工程師,早出晚歸與塵沙為伍,直到三年後完工,奉父命訪港協助家業。胡經緯醉心建築,對金融管理缺乏興趣,不久決定將父業交棒給弟弟胡經昌,80年代初期毅然前往中國開拓營建事業,替自己闖出了一片天。2013年趁著BAMPFA新館起造在即,以感念先父創業維艱的立意,慨然捐了一千五百萬美金回饋當年培育他的母校,其中一百萬捐給建築系成立講座教授基金,一千四百萬挹注新館營建費用。這筆鉅額捐款讓自己年輕時曾經不畏艱辛參與砌造的美術館舊築冠上了父親的名字。目前,柏克萊校方正在重新研議如何轉化這座自新館啟用之後淪為堆棧的歷史建築;總之,從此,胡漢輝在香港金王的稱號之外,因著兒子的孝思,被鍍上了一層遺澤文化與藝術的光環。

                 前面提到,漢學家高居翰遺贈的私藏以明、清畫作為主,大規模充實了BAMPFA東方藝術的館藏。為了慶祝新館的開張,高居翰的女兒Susan Cahill慷慨割愛,將父親生前最珍貴的藏畫之一,元代畫家孫君澤繪作的《山水圖》捐出(圖十),館方因此規劃自七月6日至九月25日在底層展廳,以此幅珍畫的景色特徵設定標題,舉行《夏木垂蔭:柏克萊的中國繪畫─第一個五十年》特展,從館藏中挑出橫跨十二世紀至十八世紀的五十幅畫作,讓訪客大飽眼福,其中包括了山水、花鳥、佛像和人物畫等,琳瑯滿目,目不暇給。特別吸引我駐足觀賞的是來自於宋元年間,繪者不可考的《搜山圖》卷軸(圖十一)和楊州八怪之一黃慎(1687─1772)的繪本,共輯十二幅近乎漫畫的街頭乞丐與賣藝人圖(圖十二)。前者以民間傳說二郎神搜山降魔的故事為題材,融合人物與風景,畫出了漢民族對山中隱匿各類禽獸與妖魔的想像,只是二郎神所率領的天兵、天將個個猙獰獠牙,活脫凶神惡煞模樣,被追捕、擄獲的妖魔化身為美女,想用媚術脫險,反而落入淫魔利爪,禽獸們則身陷天羅地網,四下凶器突襲,逃竄無方。有評畫者說降魔的天兵惡形惡狀,看來像欺壓庶民的官兵。這兩幅人物畫,一幅諧趣橫生,以寫實又略帶夸醜的形態,幽默地再現了底層百姓群聚街頭互娛取樂的小確幸,另一幅則遠離塵寰,以荒山為背景,發揮神怪與妖魔想像,用寓喻畫法,揭露公權暴力的醜態。一為卷軸,一為畫冊,兩件力作皆以生動、醒目的畫工,落筆入俗而脫俗,分別表達了古代藝術大師對芸芸眾生的關注與同情,是批判與技藝完美的結合。

                 去年夏末,我在BAMPFA體識了藝術超越時空永恆的現時/現實性,無論藝術家的構思如何抽象、超現實。初次造訪,一見鍾情,我會一再重訪的(果然,我今年寒假前後又去了兩次),因為這裡有無盡的藝術寶藏,而帶給人無上喜悅的更是與未曾相識的藝術心靈靈犀相通的交會。

(圖十,孫君澤《山水圖》,作者提供)
(圖十一,《搜山圖》卷軸,作者提供。)
(圖十二,黃慎〈街頭乞丐與賣藝人〉,作者提供。)

作者介紹

曾珍珍,1976年台大外文系畢業,1992年取得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論文題目為 Mythopoesis Historicized: Qu Yuan’s Poetry and Its Legacy。在 西洋文學領域,碩士時期主修現代文學,博士時期專攻中古與文藝復興文學,並曾修讀古希臘文至能以原文閱讀荷馬史詩。1992年回國任教於甫成立的國立中正 大學外文系,1996年移居花蓮參與創辦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2000年擔任系主任且負責成立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此後十年協助李永平與郭強生兩 位作家教授投入創作教學。曾自許60歲時成為學貫中西的博雅學者,目標雖未達成,惟留住了一顆自在悠遊於人文與藝術世界的心靈。2007年曾以Toni Morrison第一本小說 The Bluest Eye 中譯《最藍的眼睛》獲金鼎獎最佳翻譯人,另譯有 Elizabeth Bishop 詩選與導讀《寫給雨季的歌》。學術近著包括專書論文〈譯者楊牧〉、〈那個人那一張臉─讀《背海的人》解識王文興的面相術〉。詩作散見報紙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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