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鴻全國兒童文學-童話組第一名:海神的耳朵

林語涵 桃園市立平鎮高級中等學校

  在一個名字早被潮水沖淡的小村子,住著一群靠海吃飯的人。他們每天出海捕魚,回家修網,早睡早起,日子過得很平靜。

  阿銀也住在這個村子裡,她和別人不太一樣,右耳天生聾了,說話慢半拍,笑起來卻很甜。

  大家都說她是海風吹壞的孩子。

  只有阿銀自己知道,那隻「壞掉的耳朵」有一個秘密。她常常聽見一些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是從海裡傳來的,有時像低語,有時像哭泣。

  「海在說話」她曾小聲告訴外婆,「但大家都沒在聽。」

  外婆只是摸摸她的頭,笑著說:「那你就好好聽吧,有些聲音不是每個人都聽得懂。」阿銀不懂那句話的意思。

  直到一年春天,海忽然變得非常怪異。魚越來越難抓,水裡常飄著一層油亮的薄膜,連最熟的漁夫也找不準潮汐的脾氣,大家都說:「海變懶了。」

  廟口的空地上,充滿了爛網、破布,和越堆越多的廢金屬;廟後的小溪口,有著長年沖不走潑過油漆的鐵罐與釘子,不過從來沒人注意。

  「海很大啦,沒關係的。」村長說著,然後把沒用的發電機從倉庫抬出來,一路拖到岸邊丟進去,「噗通」一聲丟到海裡,才拍拍手走開。

  阿銀站在一旁,什麼話也沒說,只覺得右耳裡的聲音變得不太一樣了──比以前急,比以前重,有點像裂縫裡傳出氣音與呻吟。

  一個晴朗的清晨,海面很平靜,幾個男孩跑去退潮後的海灘撿螃蟹,卻在礁岩縫中發現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那東西只有巴掌大,全身白得發亮,像個巨大的貝殼。最奇怪的是,他的正中央,有一個深藍色、像耳朵一樣的旋渦。

  「是妖怪啦!」

  「還會發光欸,好噁心喔」

  大人們也都跑來看,村長臉色鐵青,厭惡地說:「這東西不能留在村裡,等潮水漲起來,就把它丟回海裡去。」

  可阿銀卻看著那貝殼人,覺得心裡有種很熟悉的震動,像耳朵深處有什麼正在呼吸。

  當夜,阿銀翻來覆去睡不著,右耳嗡嗡作響。她悄悄起身,穿上外套,走向廢魚倉——那是村裡最遠的一間小屋,也是貝殼人被暫時關起來的地方。

  貝殼人還在。他縮成一圈,微微發出淡淡的光,像夜晚呼吸的海底。

  阿銀走近,跪坐下來。

  「你……會說話嗎?」她小聲問。

  他沒有回答。但他的殼慢慢裂開了一條縫,那縫的深處,仍是那個深藍色的旋渦。

  不是眼睛,也不是嘴巴。

  是耳朵。

  那一瞬間,阿銀覺得自己全身像被吸進去。她聽見浪底斷裂的聲音,珊瑚像玻璃一樣碎開;海龜的殼裡傳出窒息的呻吟;被拋進海裡的塑膠、廢鐵、藥水,全變成無形的傷,長在海的皮膚底下。

  最深處,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像一盞將熄的燈。

  「你們都不再聽我……我還在啊……我還在守著……」

  阿銀忍不住落淚。

  「我可以幫你嗎?」她對那耳朵問。

  那聲音微微顫抖,像浪花回到沙灘:「讓他們聽見……就會記得我……」

  隔天是「海神謝平安」的日子。男人們抬著媽祖像,女人則準備供品,小孩繞著廟口放鞭炮,這一天,本來是最熱鬧的日子。

  阿銀卻靜靜地站在人群邊緣,懷裡抱著濕布包著的貝殼人。他不再發亮,只偶爾微微震動,像在聽風的聲音。她走進廟裡,輕聲對媽祖說了些話。廟裡很靜,只有香火的劈啪聲響著。她把貝殼人安放在供桌下方,殼對著媽祖的耳朵。

  什麼也沒發生。

  只有海風輕輕轉了個方向,像誰換了個姿勢躺下。

  阿銀走出廟門的時候,村子還在慶典的喧鬧中。但傍晚過後,一切漸漸變了。

  先是幾個大人耳朵劇烈刺痛;後來有個孩子大哭說他們「聽見魚在尖叫」;連村長也不斷夢見自己撈起了一張張沒有眼睛的臉。

  那些聲音像潮水,從夢裡、影子裡、屋角裡,一點一滴滲進每個人的生活裡。他們聽見塑膠袋打結在海龜的肺裡,聽見油漬蓋住魚卵,聽見海底傳來的呻吟。那些聲音不是報復,而是哀求……

  一週後的早晨,海潮退得異常之遠,岸邊裸出一大片沾著油汙的海床,腐爛的漁網與鏽蝕的鐵桶卡在礁岩中。貝殼人就躺在那片空地上,安靜而沉重,像一枚被拋棄的耳朵。

  村民第一次不敢說話。他們看著那片蒼白的沙灘,彷彿看見自己藏了很久的東西被海一口氣翻出來。
那天沒有慶典,沒有神像遊行。

  而是沉默的勞動。

  有人開始把漂浮在岸邊的垃圾撿起來,有人拿鋤頭挖出埋在沙下的電池與玻璃。女人們把廟口的供品撤掉,改成一簍簍海邊撿來的廢鐵與舊繩索,疊放在神桌前。

  「媽祖不需要我們餵她吃肉了,」一位老人低聲說,「她要我們把海照顧好。」

  孩子們牽著手,在潮間帶一排一排地走,把能搬得動的東西搬上岸分類。那一天沒有人喊累,沒有人吵架,村長親手把一整串廢電線從岩縫裡扯出來,腳被割傷也沒吭聲。

  等太陽下山的時候,沙灘上的貝殼人不見了。像潮水收回了自己的孩子。他躺過的地方,留下微微發光的鹽跡與殼紋。

  阿銀的右耳,在那一刻安靜下來。

  不是疼痛,不是耳鳴,而是……沒有聲音了。她站在岸邊聽著海,但那股喧鬧的哀求,已經遠去了。
她沒有哭。

  她只是默默轉身,和其他孩子一起,回到廟口,把手裡最後一根細小的塑膠吸管放進了「海神的籃子」裡。

  自那天起,村裡的魚倉不再裝魚,也不叫魚倉了,漁網拆成紗簾,空地上掛起一面手寫的木牌:
「這片海,會說話。」

  從前人說這裡是風大的地方,現在人說,這裡是聽得見海的地方。

  而那片海,終於,靜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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