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訪書雜記

劉漢初 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退休副教授

  有一位老同事來跟我說,近時很有些人談論東華圖書館的文史哲藏書,認為質和量都頗有可觀,而我在東華教學十多年,曾承命長期負責系內圖書的薦購,其間應有好些值得一談的經歷,希望我為人社東華寫一篇這樣的文章。

  東華之於我,最為繫心的幾件事之中,圖書無疑是最關重大的。我一向以為,辦好一所學校,或者是辦好一個系,最要緊的只是三個條件,其一是師資,其二是圖儀設備,其三是課程。當年我初到東華,是中文系主任王文進兄和吳冠宏教授引路登門的。那是2000年的四月天,中午在湖畔餐廳享用美食美景,在系裡聽取課程介紹,之後我提出一個要求,要看看圖書館。

  那時現在形勢宏偉的圖書館才開始興建,所有藏書暫借戲稱捕蚊燈的理工學院樓上安身。我仔細巡視一過,不禁心中竊喜。書的數量不算多,但十分精要,特別是許多種重要而基本的大部頭書都有了,足見楊牧、鄭清茂、顏崑陽、王文進幾位先生見識清明,學術企圖心皎然可知。大有可為,真是大有可為呢。

  然後,到了七月中旬,文進兄打電話來,說雖然你八月才起聘,但現在有件系裡的事要請你幫忙辦一辦。他說,七月底會計年度結束,目前還有一筆圖書經費仍未核銷,是不是可以煩你去店裡選一選呢。我問多少錢。他說,「很多」。到底是多少呢?他說,「七萬多」。我勉強忍著笑答應了。當天下午,不到一個小時,就在漢國冊府拿到書單,第二天交給他。文進兄的反應很有趣,他拿著那幾張紙細細端詳,然後頭也不抬,面無表情的說:「唔,我們聘了一個很會花錢的人。」

  也許是因為這次事件的觸發吧,開學後不久的系務會議,他就提議今後推薦系圖書的事交我處理,仝人有需要的書,可轉知我統籌購置。從此,十多年縱橫書海我的遊俠生涯展開了。

  不久我就發現,必須感謝本校圖書館對採購的用心,他們蒐羅書籍出版訊息的手腳很快,許多臺灣本地出版的文史哲新書,往往三兩月間就可能進館了,用的是圖館自己的經費。當然會有些遺珠,一般我會到學生書店和樂學書局補上。樂學的黃新新小姐很幫忙,提供的書單往往詳盡,省了我許多工夫,尤其是香港出版的學術論著,在別的地方不易找到。由於圖館本地採購做得不錯,我將薦購的重點放在大陸圖書。那些年正逢大陸學術性書刊出版熱潮,臺灣的書商紛紛插手,進口的種類和數量極大,而且價格較本地書低廉不少。中文系正常的圖儀經費一年二百多萬,扣除需要分擔資料庫和訂閱國外學術期刊的支出,通常總有一百八十萬左右供我們應用。何況有時還有教育部或學校申請到的額外支助,就這樣,我們的藏書量迅速提昇。

  記得曾經和系裡的仝人說過,不要看一年有近二百萬的書錢,東華是新學校,又地處島東邊陲,周邊的學術資源嚴重缺乏,唯有自求多福,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口上。我們不能讓東華的師生天天跑臺北找資料,必須盡快建構自己的書城堡壘,以回天之力期許進入自給自足的境界。同事們都很支持我的想法,他們不時提供重要書籍行將出現的消息,也有些研究生積極建議。中文系的薦書往往是團隊作業的結果,只是署名推薦的人是我。

  每一分錢花在刀口上的具體事實,可以作一點例證。由於我家住臺北,有眾多書店可訪,時間地點都屬充裕方便,讓我能夠從容挑選。可以這樣說,有很大一部分的薦購書,我都會先行一一翻看過,書名和章節固然注意,有疑慮時還須看看序跋和內文,鑑別一下是否有值得推薦的水準。那並不是對學術論著下是非對錯的判斷,而是看作者做得夠不夠嚴謹。文史哲的領域極廣,我當然不能樣樣粗通,但論著是否嚴謹應該還是看得出的。我特別熱中於新出資料的蒐羅,如新出土的文物和碑記、罕見的方志與圖籍、重整彚刊的散落文獻、引證宏富的古籍校注等等。此外,系統性的領域研究,像南宋史研究叢書之類,我認為有助於單一問題研究者増強掌控全局的能力,也是非全數庋藏不可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也選藏了不少西方哲學論著,還有好些罕見的宗教著述與民族志、交通史,因為我不知道,未來的東華師生會不會踫觸到這些範圍,其實任何人文科學的研究,追根究柢常常會接軌到文化研究的領域,應該有些書為未來作些準備,我真的是這樣想的。所以,在所推薦的書中,有些看來希奇古怪,好像沒有甚麼用處。有時,又會出現令人感到有趣的場景,那就是印量極少的專著,像總印量只有二三百本的書,這樣的機緣雖然次數不多,卻足以讓我萬分高興,彷彿看到了海外孤本一般。實在不明白,大陸三四十個省分,一省竟然分不到十本,如此出版,不知奉行甚麼策略。偶然遇到好書但索價奇高,卻並不構成考驗,我會毫不遲疑購入,因為想來臺灣僅此一本,別家書商決不會考慮進口的,那就彌足珍貴了。

  以上這些選書方針有時會出現很有意思的後續。大約將近二十年前,有一冊十六開本精裝的紅樓夢研究,頁數不多,彩色精印,圖文並茂,重要的是內容之佳,豐富兩字未足形容,可是售價一萬八千臺幣,在當時算是十分昻貴了。挑選的時候我根本滿不在乎。當時的中文系主任謝明勳教授,是研究古小說的專家,一見我送上的書目中有這一本,只喊了一句:「劉老師,你怎麼那麼會挑書啊!」這本新出貴書他應該沒有看過,忖度他的語意,恐怕是:「你怎麼敢啊!」或「你真敢啊!」就在那幾年,類似這種品質和價格的紅樓夢研究,東華買了不少,我自己相信,臺灣其他大學應該買不到相同的。果不其然,過了幾年,我的朋友里仁書局的徐秀榮先生,發奮研究紅樓夢,後來為紅樓夢作了一個巨型的詳注,學界非常重視。他住臺北離我家很近,連續好幾年,路上遇上,他都一疊連聲的道謝,說常常專程去東華圖書館借看有關紅樓夢的書,那些書全臺灣只有東華大學有藏!

  為東華買書確實用了我許多時間,但是我本來喜歡逛書店,這工作我只當它是休閒活動,何況大肆購書可以滿足我的虛榮感呢。但凡選書之日,我一到書店,不到一個小時,平枱上新到書就被掏空了一半。其他書生客人只好側目而視,不敢置一辭。政大廖棟樑教授年齡小我十歲,購書成痴,好幾回一進書店,看見我先到了就頓足嘆息,認為有如蝗蟲過境,無噍類矣。這當然是朋友之間的笑話,但這樣的情景讓我自覺彷彿遊俠橫行鄉里,睥睨左右,目無餘子,當真其樂何如!因之2013年退休之後,系上還委以薦書任務,我當然一口答應。但到了2017年八月,他們大概覺得廉頗已老,不好再麻煩他,就讓我免役了。好意是好意,只是我如今每到書店,一想到無復當年豪氣,有時不免嗒然若喪呢。

  薦購圖書的工作雖然似是一種付出,但實則我自己卻也從中得了不少好處。博選群籍讓我對許多學術領域增進了理解,此其一。因為知道自己薦購了甚麼書,可以在第一時間向圖書館請求優先編目,再借出運用,讀到最新的研究成果和資料,才是最令人快樂的事。曾經有一本「偃師杏園唐墓」,我借來參考了內中一篇墓志銘,由此解決了懸疑十多年的一個問題,最後及時撰成一篇自認為寫得還不錯的論文,在我的老師鄭因百先生百歲冥誕國際學術研討會中發表。近十多年我致力研讀晚宋詞,常常苦於對當時政局的變幻和民族的矛盾缺乏全方位掌握,也是借助於圖館新購書,像「南宋全史」和「宋理宗研究」一類書,才得到比較令人放心的理解。再如像許全勝的「黑韃事略校注」,裡面視野開闊的徵引資料和謹慎論斷,也讓我開始思索蒙人與宋人之間的糾葛心理在宋詞研究上的意義,這可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的。

  東華圖書館的藏書越充實,我校師生的知識成就必然越大,我深信如此。當年初見東華藏書,我即認為,假以時日,加以適當努力購藏,二十年內當能超越清華大學。三十年後,與臺大相較,量的方面縱然未及,質的方面,當可與他爭一日之長短。這一點壯懷期望於東華的後來者,仍然相信,前路無限寛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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