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二三事──利格拉樂.阿烏

利格拉樂・阿烏(作家)

一、湖畔

每周固定有一或二天待在東華的校園裡,為自己已經乾涸的腦袋充電,研究所的課程很陌生也很重,每每在上課前幾天都得挑燈夜戰才能反芻出結果,反倒是上課的當日成了最輕鬆自在的時光,這個時候若得空閒,我會四處行走晃晃,認識這個頗具規模的校園。

但校園實在太大了,徒步雖然有益健康,不過畢竟課堂空檔有限,只能選擇在行走範圍來回一小時內的區域,距離上課教室最近也最美的,大約就是湖畔了;其實,第一次意外地到湖畔,是因為同學招呼前去吃午餐,湖畔旁的餐廳提供了品質還算不錯的自助餐,餐廳裡的用餐座位就環繞著湖畔,在密集課程的轟炸下,若遇上人不多的時分,能夠靜靜地坐在此處放空,而且用心地咀嚼口中的食物,偶爾還會遇上餐廳提供有機蔬食,無啻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台北,生活步調真的太快了,儘管已經排除掉許多不必要的活動,但是台北城儼然就是個資訊爆炸的悶燒鍋,活動可以不出席,但是訊息卻永遠不斷地侵擾著生活,為了閃躲這種壓力,於是,我逸逃到花蓮,一方面重回校園拾起課本,一方面整理思緒進行創作,乍看之下似乎是個二全其美的安排,實則不然,花蓮有股慵懶的美感,讓人進入了便也放鬆了,好幾回,我呆坐在校園的角落裡,甚麼也不想、甚麼也不做,就只是靜靜地讓腦袋放空,悠悠間竟也過了好幾個鐘頭。

但我始終沒有繞行過湖畔,只是靜靜地從玻璃窗內凝視著;一樓的餐廳因著湖畔而有了食物的滋味,那麼位在餐廳二樓的咖啡廳,也因為不同的居高視角讓咖啡有了不同的香氣,而且這兒的咖啡廳還供應了離我部落不遠的原鄉咖啡豆,每回踏進這裡,總能勾起心底的思鄉之情;居高臨下的窗邊,常有許多師生預先佔好了位置,那的確是個絕佳的聊天或看書場所,偌大的落地窗,襯著遠山近水,用手指框起任何一方景色,都能讓人誤解是何處的風景美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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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東華湖畔) 

東華的校園裡,恆常是有著陽光的,往返於台北花蓮之間,我特別能夠感受冬季陽光之於心境的影響,有時一早搭上前往花蓮的火車,陰雨綿綿總得要到過了瑞芳才稍緩,於是,可以從快速移動的窗戶逐漸見到一絲光線穿透雲層,然後慢慢地拓展成一束、再漸次地瀰漫了整片窗景,直到刺眼的讓人睜不開眼才捨得放棄那一片風景;這股溫暖的陽光會隨著火車行進直到校園,緩步在暖陽的照耀下,總會讓人忘卻許多煩心的事情,那些紛爭不休的俗事,在此刻都已自動退位,怯步在台北城市的邊界,等到下一次我再度踏入時才纏繞上身。 

二、沿途

學校位居花蓮,而我賃居在新北,除了自行開車,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透過火車,開車太勞心勞力,年紀大了,我想要保留體力專心用在課堂上,火車就是最簡易又方便的選項了;依照課堂時間的安排,我有時會選速度稍慢的一般自強號,這種一般的自強號停靠站較多,無形中也拉長了時程,在沒有趕課的壓力下,搭上這種班次是一種慢遊的節奏,在離開了地下化的車站之後,視線和心靈都豁然開朗,有都市裡不見的山與海,沿路陪伴著發呆,還可以決定是否要戴上耳機,讓恰當的音樂隨行,通常若沒有遇上龐大的陸客團,我大約就寧願靜靜地在風景的盈滿中度過,連書都顯得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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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花蓮至台北間的海景一隅) 

尤其當第一面海景在穿過隧道迎面撲來時,我總會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迎接那永遠都不嫌熟悉的震撼感,有時或許天色未亮,灰色的天際線與海平面銜接,恍惚中有些無法分別虛實的界線,但和和緩緩的中性色彩,就這麼一頭撞進了心臟,好幾次,也沒甚麼情緒地就忍不住落下淚來,說不清楚是哪些東西在作祟,莫名地就那樣發生了;又有時候,與暗黑隧道形成強烈落差的陽光會在秒間灑開,亮晃晃地讓人一時睜不開眼,總得要強瞇著縫隙適應一會兒,才能速閉速闔的貪戀著晶亮的海面,唯恐下一個隧道又疾駛而來。

返回台北的路上卻是迥然不同的風景。一片暗黑的人間如天空,點點密布的燈火似星子,隔著玻璃窗凝望,是另一種神秘的美感;晚間的火車更靜謐,不太容易再見到大規模的遊客,大抵都是短程旅行或商務族,若不是閉目養神便是低頭滑弄著手機,偶有一二站或湧入大批的、聒噪的通勤學生,不過很快地就會成群結伴下車,於是車上又恢復了原有的安寧;此刻的我,腦袋乘載著滿滿的課堂知識等待消化,幾回從反射的玻璃窗中見到自己的容貌,幾乎都成疲憊呆滯狀,只是張著無神的眼睛向外觀看,深黑的背景印照著深黑的瞳孔,似是被抽去了靈魂的行走肉身。

截至目前為止的生命中,我曾經有過三段時期與海有著密切的連結,第一次是在國中就讀的時候,當時全家賃居在濱海的小農村,父母每日為了生活所需在不到三坪的豆腐工廠裡揮汗生產,濱海的農村每逢冬季必然飄起細密雨絲,纏纏綿綿地一整個冬天直要將人逼瘋,當時必須逆風騎著腳踏車前往一個小時外的跨鎮國中就讀,嚴重的睡眠不足伴隨著陰濕的寒意,如今想來還令我發顫;那個時期的灰暗歲月,讓我連看著海都是灰暗色調,一點兒也沒有湛藍的寬闊感受,期待著長大盡速脫離那塊沿海地帶,成為青少年時期的巨大夢想。 心境不同,風景也就大大不同了。 

三、腳踏車

東華校園裡的腳踏車數量,大概是我見過僅次於台大的了,不論何時在校園裡漫步,總能見到或單純一輛、或三五結群,一輛輛各式各樣的腳踏車從你身旁、眼前穿過,東華的校園裡禁行機車,只是幅員實在太過遼闊,想要在這裡移動,若沒有腳踏車代步,的確容易讓人有寸步難行之感;或許是因為已經有了年紀,又或是從台北這個難行的城市而來,能有佔地如此龐大的綠地可供散步緩行,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因此,我寧願捨棄代步工具,以雙腳貼近土地躣躣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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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東華宿舍腳踏車停車場) 

腳踏車在東華校園中,本來就是一副風景;從任何角度都能見到的山色綠意,一種自土地散發逸出的優閒時態,儘管身處大學校園中,也不容易看到慌張匆忙的形色學生,大抵都是晃悠悠地踩著中古腳踏車,穿行在寬闊的路徑上,就連偶爾遇見的轎車都得放慢速度讓路三分;行人有自己的空間,就和車道平行著,所以可以清楚地欣賞那些幾與行走速度相當的腳踏車族們,這在西部城市是難以想像的畫面。

大學生在我這個年紀的人看來,無疑是快樂無慮的一群;或是獨行的騎士戴上耳機,身體與車身隨著節奏左右蛇行,又或是三五結伴的併行在偌大的車道上,毫無禁忌的張揚著音量,閒聊著生活上、課堂上的種種人事物,雖不至於呼嘯而過,但揚起的風仍能讓人感受到專屬於這個年紀的飛揚,我每每凝視著從身旁飛奔前行的腳踏車,總忍不住發出羨慕的讚嘆聲,啊!多麼美好的歲月。

偶爾也有那種很老舊、已屆退休的老車體,似乎乘載不住騎士的重量,老遠的就能聽見嘎吱嘎吱的慘叫呼號,隨著距離的拉近,能清楚看見鏽痕斑斑,若不是龍頭傾歪一側,得靠騎士熟稔技巧掌控愈趨歪斜的路徑;又或者是疲乏的輪胎飽著三分氣,僅剩鋼圈廝磨著土地,每一圈都是肉搏,沒有彈性的緩衝;不然便是鍊條彷若垂老的皺紋,沉重而勉強的掛在齒輪上,萬般不願意的緩慢搭上轉動,一個沒留神,鍊條就絞不上飛逝時光的踩踏,垂垂老矣的落地陣亡,任騎士再怎麼使勁,都只能是空轉。

校園裡處處都有風景,端看人的心境,每回在校園中漫步,隨著上課前、後或是空檔時間的不同,即便相同的景色都會有不同的理解;我已見識了秋冬時分的東華校園,不知道入夏之後,這校園又會是何種風景?或許另有一番風情也說不定,真令人期待。 


作者介紹

利格拉樂.阿烏,排灣族人,目前為中原大學原住民專班兼任教師。長期從事原住民族女性文學與家族書寫,關注在部落與都市中的原住民社會適應問題;2011年開始,與原民台合作運用影像紀錄,企劃系列原住民族教育、都市原住民與原住民文學等專題,陸續於原民台播出。近年則專心書寫家族史,以短篇小說的形式呈現,企圖爬梳整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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