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崑陽 國立東華大學榮譽講座教授暨、前文學院院長、淡江中文系教授、輔仁中文系講座教授
鄭清茂教授二〇二五年九月三日辭世,享年九十二,有德者高其壽。
鄭教授,東華大學中文系年輕同事們都稱他「鄭公」,學生們則喊他「爺爺」。那時候,爺爺六十幾歲,不算很老;但是,皚如山上雪的銀髮,卻彷彿在召喚年少的學生們:「喊我爺爺呀!」
其實,鄭公被學生稱為「爺爺」,有段溫情的因緣。東華大學剛在臺灣花蓮誕生不久,一九九六年,鄭清茂、楊牧、王文進與我,四位教授受邀創辦了中文系;鄭公是創系主任。前兩三屆的學生們,將這個系想像成和樂的大家族。鄭公就稱為「爺爺」,詩人楊牧擔任人文社會學院院長,忙於公務,學生不常見到他,就稱為「外公」。王教授雖是大男人,卻挺個肚子,常見滿臉笑容,就稱為「慈母」。我,不怒而威,就稱為「嚴父」。
爺爺、外公、慈母、嚴父同心協力,這個系、這個家族於焉誕生了,開始茁長繁衍。鄭公、楊牧都是長期旅居任教美國大學的教授,經常交遊於歐、美、日的漢學界,學兼古今中西,視域廣及玄黃;而王、顏二子雖半生安土重遷,卻非守舊不化,坐井閉窟的陋士。授命在天,成事在人,我們就在這新時代,以新思維創建了東華中文系。課程保持中國古典文學的精華,再加上新社會、新文化、新語文所新創的文學,洗淨傳統中文系的醬缸氣,熔接中國文學古今新舊久已斷裂的血脈。當時,欣欣然自信為可實現理想的盛事。
鄭公性本溫厚寬和,無意、無必、無固、無我,而常與人為善。他領導這個系的時候,已過耳順之年,廣閱人生,深體人性,更得通達的智慧。共事幾年,我的觀察體會,鄭公完全不嗜權力的滋味,系務不論大小,從不專權獨斷,皆詢眾議而決。鄭公長我十五歲,可以為師,可以為友;對我這個小老弟,鄭公尊重如平輩。系務即使倉促不及開會,也必電話諮詢:「崑陽呀,這事,你能不能提供些意見。」他這樣尊重諮詢我,當然也必同樣尊重諮詢更年輕的教授;然後整合眾議,經由評估,做出最適當的決策。因此在他任上,全系和諧,未嘗發生言語、行動的衝突。從鄭公的行政風格,我常見賢而反觀不賢:為什麼總是有人抓到小如汽車駕駛的權力,就幹得天怒人怨,眾叛親離?無他,私心自用而已。我因此就想到老子說:「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鄭公似乎天生的老子,當然也是歷練而來的老子。讀書、歷練所得何物?不過就是待人處事的智慧而已。
一個群體開創之初,除了客觀建法立制之外,更務本的是開創主體精神文化,形成一種和樂共事的氛圍。東華中文系開創之初,鄭公不爭而常懷辭讓,楊牧、王文進都有六朝名士之風,不務利害。我雖然為學、處事嚴格,胸懷卻也雲淡風輕。創系之初,四老沒有各懷私利,各成對立的山頭;因此這個家族就形成一片「不爭而辭讓」的文化氛圍。有任務各自主動承擔,有權利分配則相互辭讓,不爭經費、不爭排課、不爭升等。
一九九六年,鄭公六十三歲,從美國麻州大學亞洲語文學系提前退休,同時也辭掉台大日文系專任教授,應東華大學創校校長牟宗燦教授及人文社會學院院長王靖獻(楊牧)教授的邀聘,轉至東華大學創辦中文系,並兼系主任。一直到二OO三年,七十歲,在同事與學生依依不捨,衷心祝福中榮退,與夫人馮秋鴻女士遷到桃園定居。東華大學七年,在他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並非停留最久的一站,卻是最銘感於心的一站,因為創辦了一個融合古典與現代的中文系,滿載同事及學生的敬愛,灑脫的離去。我可以感受到,鄭公身雖離去,心卻留在東華,當作自己一生教育、學術事業最終的歸宿;因此他將一萬多冊的藏書捐給東華圖書館,至今猶以專櫃典藏。他一生博涉群籍,兼通中日、古典與現代文學,其閱讀、治學的軌跡就蘊含在那一櫃櫃親沾手澤的圖書中。
鄭公生長在嘉義縣民雄鄉牛斗山村的貧農家庭。夫人曾生動描述他的童年,六、七歲就得每天在晨曦未現時,趕著牛羊上山;牛羊自由吃草,他也捧著一本書自在閱讀,這已不自覺的表現出「讀書種子」的天性。山中無鐘錶,他就在山頂插一枝竹竿,經過幾天測試,在貼地的竿影上畫個記號;當竿影縮短到記號處,就必須趕著牛羊下山回家而去上學了。這孩子從哪兒懂得日晷計時?或許遠古時期,發現日晷計時的人,就是鄭公這一類天生的聰明人,命中注定不會牧牛放羊過完一輩子。
鄭公曾自述一生滿是「偶然」。出生在貧窮的農村,就是偶然。第一次聽到父親唸了一首古典詩「雲淡風輕近午天」(按:程顥〈偶成〉),也是偶然;卻深印在記憶中,或許就埋下一顆文學的種籽,也隱然若現文學的才情。一九五二年,他同時考上台大中文系、師範學院教育系、行政專科學校司法行政科。家貧,原已選擇公費的師範學院,卻因巧遇中學英文老師,帶著他去見台大中文系主任臺靜農教授;甚得賞識,勸他讀台大中文系;沒錢註冊、吃飯,再想辦法,成績優異可申請工讀生,這也是偶然。大學時期,東方書局創辦《東方少年》雜誌,需求文稿。當時不少文稿都是翻譯、改寫日文。鄭公在日據時期讀到小學五年級,日文基礎不錯。任職《國語日報》的洪炎秋先生就介紹他為《東方少年》撰稿,開始練習翻譯日文,也賺取稿費,解決生活問題,這也是偶然。從此,鄭公就與日本文學結上不解之緣,曾經為毛子水、董作賓、胡適幾位大學者翻譯日文資料。後來,留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方學系,獲得文學博士,因陳世驤教授推薦到柏克萊大學東方學系擔任助理教授,主講中國現代文學、日本漢學、明朝復古運動。博士畢業後,應聘到麻州大學亞州語文學系專任副教授兼系主任。這一連串的際遇,都是偶然,不是刻意追求而得;串聯所有偶然,就成為鄭公一生的必然。
「偶然」的際遇是無可自主預期、掌控的命運;然而,偶然的際遇卻都如此正向而美好,其實因由於鄭公天生才性的表現,普得惜才師長的賞愛。他從中學開始就創作散文小說,大學時期翻譯許多日本文學,表現讓人激賞的文學才華。而更重要是他的性情溫厚寬和,對個人的利害得失,從來與人無爭;又不忮不求,凡事隨緣而順成,能有就好,何必強求更好才是好。我與鄭公同事七年,從不曾見過他紅著臉皮、粗著脖子、跳著腳、吭著嗓,與人爭吵。鄭公天性就登老莊之堂;而剛烈如我,雖專業老莊,盡心修持,卻猶坐廊廡之間。
鄭公自謙是學術的「邊際人」、「雜而不精,一事無成」。其實人文之學本以博通文史哲為尚,然而在這人文學術過度狹窄專業化的時代,讓我特別懷想鄭公這樣博涉廣見,高懷通識的學者。我所了解,鄭公對中國古典與現代文學、日本文學與漢學、中日比較文學、西方漢學都有很深厚的學養,每有創解,只是原著較少,譯著較多。原著主要有碩士論文《中國桑樹神話傳說研究》、博士論文《永井荷風與中國文學傳統》、《中國文學在日本》、晚明詩人《王次回詩集校注》;翻譯日本漢學,貝塚茂《甲骨學概說》,小西甚一《日本文學史》;更重要的是吉川幸次郎〈推移的悲哀——古詩十九首的主題〉、《元雜劇研究》、《宋詩概說》、《元明詩概說》等,很得吉川先生的讚賞。至於日本文學,早期翻譯原田康子的暢銷小說《輓歌》、《輪唱》,森鷗外《魚玄機:森鷗外歷史小說選》等。他的譯著評價甚高,前後獲得中國文藝基金會第一屆傑出翻譯獎、日本旭日中綬章、梁實秋文學大師典範獎。七十歲退休之後,沒有閒著,譯注松尾芭蕉《奧之細道》、作者不明的《平家物語》,皆費數年而竣工。完成這二部日本古典文學的譯注,鄭公已站在當代翻譯文學的高峰。他曾自謙沒有成為專門的翻譯家。其實,以鄭公質量俱高的譯著,譽為翻譯大家,誰曰不宜。
異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功力與學問不僅在本文能譯得信雅達,同時也在隨文注釋的詳確。這二部日本古典文學名著,《奧之細道》是十七世紀大詩人,被尊為「俳聖」的松尾芭蕉,記遊日本北陸奧州、羽州的「俳句」經典之作,文體特殊。《平家物語》與《源氏物語》並稱日本物語二大經典之作,乃是以平安朝末期的戰爭為主題的長篇歷史小說。這二部經典作品都內含繁富的日本與中國古典文化、歷史、地理與文學知識,詳確的隨文注釋難度極高,而鄭公卻幾於完善的做到了。尤其《奧之細道》採用清簡淡雅的文言文漢譯,我初讀時,真為鄭公的譯筆大發驚嘆。我們可以選讀第二章〈啟程〉,以見一斑:
彌生下旬之七日,曙色朦朧中,殘月微茫下,不二峰隱約可望,然上野、谷中之花稍,何時重見,思之愴然。知交而睦者,昨宵即來相聚,今晨乘舟相送。至名為千住之處,棄船上岸。遙想前途三千里,胸口為之鬱塞。浮生夢幻耳,奈何而灑離別之淚。
春將去也。
枉教鳥啼婉轉。
魚目含淚。
且以此句為此行之破題,唯上路而踟躕不前。眾人並肩立於路上,
蓋欲目送至背影隱沒而後已。
前序、後記都是文言散體,敘事抒情,譯筆清簡淡雅,真有明清小品的風格。中間四、六、四這三句,十四個漢字音節,乃俳句的正文。俳句在日文中,一般都是十七音節,漢譯則有不同音節形式的選擇。這十四音節乃是鄭公幾經推敲,所選定最適當的漢譯音節形式。第一句「春將去也」點出晚春季節,是俳句規格必要的「季語」;接著「枉教鳥啼婉轉,魚目含淚」二句,以鳥啼魚泣的意象,抒發歲月不居、春意消歇的傷感,很有唐詩小絕句的韻味。即使不對讀原文而知其信、達,僅就譯筆文辭,就讓人驚嘆其如此之「雅」;而隨文注釋更見鄭公對中日古典文化、歷史、地理、文學之博識精通。《奧之細道》的漢譯,鄭公之後,能超越者目前還未出生。
人間萬事終不免煙消星散。當年東華中文系大家族,外公楊牧、爺爺鄭清茂都已辭世;而嚴父、慈母也早已年過古稀,退休離校。因緣聚散,有若是者焉,為之悵惘。然而,懷想鄭公,兼及楊牧,斯人已遠,典範長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