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師父在花蓮

徐國峰 運動作家、講師、教練

  Ben 的福斯 T4 讓我懷念,每當 Ben 的 T4 在台十一線上往東華大學的方向奔馳時,湛藍的太平洋便從道路旁無限延伸下去,與天空相交成一線。我總會感到一種被療癒的安心感。

  Benjamin Rush,我都叫他 Ben,我加入鐵人隊的那幾年,平均每年超過十場比賽,每一場比賽 Ben 都是開著他那台 T4 載著我們前往臺灣各地參加鐵人兩項和鐵人三項賽,去了許多我未曾去過的景點,帶著我們跳進花蓮鯉魚潭、宜蘭冬山河、高雄愛河與西子灣、墾丁南灣與小灣、南投日月潭、台東活水湖,以及東華大學裡的東湖。在前往各地比賽的路上,我們會把所有的腳踏車與比賽裝備塞進 Ben 的 T4 裡,他開車載我們在台十一線、台九線、台一線與各大國道上移動,我們會安心地在車上閒聊與睡覺,有時睡一覺起來就已經橫跨中央山脈了。很像小時候被父親接送上下課,是一種全然放心的感覺。

相遇:我的鐵人啟蒙教練

  Ben 曾是運動休閒系的老師與東華鐵人三項隊的教練。很可惜,現在運動休閒系和鐵人隊都已經在東華大學消失了,Ben 也離開東華了。

  由於自己對耐力運動的喜愛,我一開學就加入鐵人隊,也因此跟 Ben 結下了緣份。那段時間,他就像我在花蓮的父親,除了訓練,也照顧我的生活。

圖一:行前訓練(作者左一、Ben右一)(作者提供)

  我記得當時才剛加入鐵人隊才一個多月,中秋連假,為了省車票錢沒有回家,Ben 知道後約我到鯉魚潭訓練。早上八點,我們騎著機車抵達鯉魚潭。我們把水放在機車上,緩緩地繞著鯉魚潭跑步,每跑完一圈就喝口水,再反方向跑下一圈,這樣跑了四圈,剛好兩小時。我還記得那天的陽光非常的美好,照著湖面波光閃閃,我們邊跑邊說話。

  Ben 知道我是鐵人菜鳥,也知道我很喜歡訓練,似乎覺得我很有潛力(我當時一點也不覺得),所以他一邊跑一邊耳提面命:「除了鍛練身體,飲食、休息、訓練份量的調配、比賽速度的掌控,都要用你的頭腦,才是一個聰明的鐵人。」

  他在我初入隊那一年跟我了好多關於鐵人練習時該注意的事項,最強調的就是:「用你的頭腦訓練,用你的腦袋比賽。」以及「該辛苦就別怕辛苦,該輕鬆就要夠輕鬆。」他說,並不是每天都須練得要死要活的才能變強。飲食也很重要,練完半個小時內就要吃東西,因為身體在練習完後是肌餓的,要趕快填飽它,它才能快速回復,練習才有較好的功效。

  「質勝於量」也是他一再強調的。他教我許多訓練中補給的知識,也讓我第一次喝到像感冒糖漿的運動飲料和能量補充包,我記得很難吃,但心情很高興。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非關訓練的哲學和飲食,原來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父親:以冒險精神教會我勇敢與準備

  在東華那三年間,除了中文研究所的課程、讀書研究與寫論文之外,其他生活都被游、騎、跑、睡覺與吃飯的時間佔據。我像個海棉一樣,不斷向 Ben 吸收所有與訓練相關的學問。

圖二:早上練跑

  自行車訓練風險很高,但他不會因此讓我們只在安全的道路上練車,這在外人來看可能不是很明智。不過如果 Ben 的教育哲學就是如此:從實踐與錯誤中學習,要勇於冒險,但也要預做準備。他以身作責,向我展現冒險精神,並教我們在風險中學習保護自己,我也因此逐漸變強。

  他時常要求我們從東華大學騎台十一線到豐濱,爬過海岸山脈,再從光復騎台九線回到東華,這段一百公里出頭的路線,山路蜿蜒起伏,路況不佳,摔車與爆胎的風險很高。他教我們如何在山路騎乘中保持安全,以及如何換胎。每次出發前,他都會檢查我們的胎壓,以及確認我們是否有備胎與攜帶型打氣筒。他對「事前準備」的要求很嚴格,但訓練中的氛圍卻很輕鬆。當中我犯過許多錯誤,但也從中學到許多寶貴的經驗。

  到了研究所的第三年,我搬到距離東華大學有十公里之遠的豐田。因為鐵人隊每天早上五點半要訓練,所以我時常一早天光未明就騎著自行車,揹著一整天上課的用書和訓練要用的裝備騎到東華參加晨訓,接著就是到圖書館寫論文,如果累了,就到 Ben 家午休。在碩三那一年, Ben 的教師宿舍就像是我每天的休息站,他不但提供大部分的訓練裝備,還提供能實質提升運動表現的補給品以及精神食糧--他的話,還有他從美國帶來的運動科學相關著作,啟發了我後續工作的開展。

  古人說「師父」,一位好的老師如同一位父親,不只會毫無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東西全交給你,還會保護你。Ben 對我而言,就像是帶我學習鐵人三項與訓練這門學問的師父,不只是交給我訓練與比賽的知識,而是傳承核心的「精神」與「價值」,對我而言,是終身受用的,也是會一輩子銘記在心的。

保護:墾丁半超鐵賽道上的挫敗與衝突

  二〇〇八年四月十二日,是我第一次參加半程超級鐵人 113 公里比賽的日子,為了這場比賽我準備了很久。那場比賽中從自行車轉換到跑步之後發生的事,到現在還時常在腦中非常清晰地重播著:那時,我的身體逐漸超出意識的控制之外,慢慢地不聽使喚,隨著逐漸搖晃的步伐、眼前晃動的泊油路面,逐漸以金黃亮眼的姿態刺痛雙眼。

圖三:參與鐵人賽

  當時,在墾丁的南灣游完 1.9 公里再騎完 90 公里的自行車後,我一心想追前面的第一名,但我卻突然發現自己躺在賽道上。那刺眼的陽光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中。閉上眼睛也沒有用,沒想到人的眼皮竟然這麼不堪,為什麼會這樣呢?陽光像一顆關不掉的強力電燈泡,直射我瞳孔深處。而我竟然連抬起手臂來遮陽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知道我不行躺在這,我要完成,這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我不是為了躺在這才來墾丁的。

  陽光炙熱的可怕,但我無法移動我的身體。不久後,第三名從我的身旁跑過,接著從我身邊跑過去的人愈來愈多。一戶好心的人家幫忙把我的身體移到陰涼處,他們給我水,說要幫忙叫救護車。我說不行,上了車就沒辦法完成,之前的練習就沒有意義了。我說不行,絕對不行……要他們再給我一瓶水。躺在那裡聽心臟卟通卟通地跳,不管怎麼大口吸都吸不到空氣,缺氧的肌肉在身體內部扭成一團。我想起身喝水卻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心臟在身體裡努力地掙扎,傳給大腦的訊號只剩痛苦,還有超乎痛苦以外的麻痺感。像是被挷起手腳丟到水裡頭一樣,心中逐漸被死亡的恐怖給攏罩,視線逐漸模糊。

  我會死嗎?阿爸阿母的臉、Ben 的臉、過去美好的不美好的回憶片段在腦中像快速播放的投影片一樣從腦袋流過。

  我就這樣躺在好心人家的簷廊下。救護車沒有來,身體也沒有死掉,反而慢慢地恢復過來。正常的意識逐漸回到身體裡:「我現在正躺在墾丁 113 半超鐵最後路跑離終點 9 公里的賽道上」。也開始感覺到手腳的存在,試著移動看看卻有困難,簡直像線路壞掉的機器人一樣。我看著選手一個個從我眼前跑過去,我也想跑,但這可恨的身體竟一點也站不起來。這沒用的身體。

  這時 Ben 出現在眼前,我一看到他時,突然變得極端的憤怒,不等他說什麼就對他大喊:「你快走,不要理我」。

  但他似乎一點也不理我說什麼的樣子,我對他咆哮:「不要等我,你快去完成這該死的比賽」,我用僅存的氣力向他喊著。我只記得那時什麼痛苦、恐怖的感覺都被憤怒給吸收掉了,在心胸裡逐漸轉化、澎脹到全身每一個細胞。「氣我這沒用的身體」,我竟然躺在這裡而不是在終點,我竟然失敗了!我氣 Ben 之前在每一場練習說我可以成功,而我竟信以為真,我氣自己的自以為是,我氣自己竟失去了運動的初衷,這滿腔的氣憤只是以一句句向 Ben 怒喊著「你快走」、「別管我」發洩出來。

  他過來要扶我,我用無力的雙手推他、用虛脫且被尿失禁後沾滿臊味的腳踹他。但他就是不走,不繼續去完成這該死的比賽。

  眼淚鼻涕和下體的尿水失去了控制在身體各部竄流,憤怒在心裡爆發,「你不走,我走」。我氣得跑回泊油路上。才驚覺我的身體又恢復到可以跑步的狀態。

  Ben 跟上來,陪著我,不斷說話安慰我,在一旁照看我,取路旁補給站的冰水澆在我的身上,降低我的體溫,也澆息了我心中的怒火。「其實,我在氣我自己」。後來,我才明白。只是我一直到很久以後都不願承認「自己準備不夠、自己心理素質不夠。那時,我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運動員。」

冒險教師:把瘋狂化為日常的啟發之旅

  Ben 的專長很多,除了鐵人三項,他的登山、攀岩、獨木舟等戶外技能我都沒學到,當時我只想著人三項訓練和我的課業和論文。但三不五時,Ben 也會帶鐵人隊的成員到戶外去冒險,幾次經驗都讓我大開眼界。

圖四:Ben活動留影

  我記得有一次,他帶著我們從鄉間小路騎到太魯閣的天祥,他帶我們騎到一處祕境,要我們把車放在路邊的水溝裡藏起來(每臺車都價值十多萬,我當時很擔心會被偷),然後從路旁的小徑爬下,左彎右繞後不久,眼前出現一潭小池,清澈見底,深度大約有兩公尺半,他帶我們跳入潭中,水中可見陽光成束閃耀,美極了。

  不久後,Ben 帶我們爬上大約有兩層樓高的巨大岩石,然後就從巨岩上跳入深潭中,我站在上面只怕滑下去。那也是我第一次被 Ben 的瘋狂嚇到。而 Ben 只是在下面一直叫我和另一位隊友 Jamie,要我們也一起跳下去,我退縮了,一直往後退,看著傑米站在那,聽著 Ben 不斷地說服他跳下去,然後,他跳了。我只好再硬著頭皮往前走,往下看時,很怕撞到下面的石頭。Ben 一直在下面喊:「Kuo Feng,很安全的!」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跳了下去。當下只覺得太瘋狂了,但對他而言,這似乎只是稀鬆平常的事。他怡然自得地在潭水中悠游,然後對我們說:「Guys,半小時後回家。」

  深潭的另一側有一塊數十層樓高的巨大岩壁,我看 Ben 徒手攀到岩壁中間,大約也有兩層樓的高度,再跳下來。這比較沒這麼恐怖,因為下面不像剛剛池水旁有突出的石塊,但也因為其平坦,此岩壁甚是難攀。之前在曾抱石場練了兩個月,對自己的攀岩技術還有些信心,最後還是成功攀了上去。但爬上去之後才發現沒有退路,只能一躍而下。

  在這樣的天然岩場中攀岩,感覺真的很不一樣,而且下面就是水,一點都不怕掉下來。Ben 當時在東華每學期都有開攀岩課,時常帶學生到龍洞的天然岩場攀岩,但很可惜,我一次都沒跟過。

  對我這種都市長大的小孩來說,Ben 的行為一開始讓我感到很瘋狂,但久了之後,也就習以為常了。他把冒險融入生活,讓我了解冒險的意義,也帶給我新的視野。這方面,我深受影響,甚至影響我後來的教學以及教育孩子的方式。

Ben 大喊:「這是我們的花蓮」

  我記得第一次跟 Ben 繞著鯉魚潭跑步時,一次就跑了四圈。一路上,我發現好多人跟他打招呼,整個鯉魚潭週邊健走的、跑步的人好像都認識他。

  我平常不太會跟老師聊天,但沒想到,這兩小時的跑步過程中,我們竟然聊得相當起勁。我們就這樣邊跑邊聊,一路跟人打招呼,不知不覺就跑了兩小時。我們的談話十分熱烈,一點也不像只認識一個月。對我這種不善與人交往的人而言,真是一次特別難忘的經驗。

  四圈跑完後,我們坐在路邊休息。他看著我說:「Kuo Feng,慢慢來,不要急,慢慢來。」我當下被他這幾句簡短的話語和熱心的眼神感動到了。

  他讓我了解到:一切實力的累積都是慢慢達成的,大量的訓練所造就的快速進步是不會持久的,真正的實力是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

  我一直記得 Ben 看著我說話的眼神和他那帶著外國口音的中文所說的「慢慢來」。

  他讓我了解到,一切實力的累積都是慢慢達成的,大量的訓練雖然可以帶來快速的進步,但這種進步往往不會持久,真正的實力還是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這對我來說不只是指鐵人三項成績的進步,也是一種生活與成長的啟示。

  休息了一會兒,Ben 直接帶我到湖邊。我一開始以為他要帶我去看風景,沒想到他卻說:「去游泳。」我嚇了一跳,「什麼?要去鯉魚潭裡游泳嗎?」

  他毫不遲疑地走到岸邊,脫掉衣服就跳了下去。就在我跟著脫衣服的時候,一位像是管理員的人走了過來,對我們說:「嘿,這裡不能游泳。」他一臉為難,語氣也不太友善。

  我看著 Ben 在水裡悠游自在的樣子,也十分想要下水游泳。那管理員直直地盯著我,說:「你不要跟著下水。」雖然他沒有伸手拉住我,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眼神已經把我牢牢鎖定。我回頭看了看泡在潭水裡的 Ben,他的眼神似乎在說:「Kuo Feng,下來吧,很舒服喔!」

  我心想:「好漂亮的湖、好漂亮的山,我也好想下去游泳啊!」我內心十分掙扎。

  「先生,你不能下水啦,很危險啦。今天有長官會來,你這樣會讓我們很難做。」管理員說。

  「不會啦,我們都有救生員執照。」我說完,回頭看了看 Ben。

  這時,Ben 在水中大聲地問管理員:「你不會游泳嗎?」

  「………」他沒回答。

  「我們住在這裡。」Ben 大喊。

  「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花蓮。」Ben 像小孩子一樣,在水裡有些許激動地說。

  雖然他的中文不太流利,但他話語中流露出的真情實感,還是深深地震撼了我。他激動地說:「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花蓮!」我被他感動了,也跟著跳進水裡,頓時感到一陣清涼。

  他比許多台灣人更愛台灣這片土地。他不像那些電視上的名人,只會把「愛台灣」掛在嘴邊,卻從未真正親近過這片土地。Ben 真正熱愛這裡的山水,他喜歡在這裡跑步、游泳、騎車,享受在其中悠游的滋味。他把自己的身體融入這片美景中,無論是清風中晨跑,在縱谷騎乘,還是在湖水中暢游,他都單純地享受著運動帶來的快樂。他從美國來到這裡,卻發自內心地說:「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花蓮!」這句話,他在潭水裡向一位台灣人喊得理直氣壯。

  對我而言,Ben 是一位愛訓練、愛冒險、愛台灣這塊土地的老師,也是一位父親。他將自己的熱情與愛,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的學生,他的精神與話語,就像一盞盞明燈,照亮了我前進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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