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德興 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兼任研究員
前言
王心玲教授出生於天津,幼時與父母親和弟弟隨軍隊自青島乘船到基隆,後調到海南島一年,因共軍進逼,再赴臺灣,甫登陸高雄父親便離開軍隊,後任職於學校。一家隨父遷徙,由南而中而北。王教授小學念了三所,初中也念了三所,初三與高中均就讀北一女。大專聯考以第一志願考取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在校期間努力修習課程,積極參與多項活動,在本國與外籍老師教導下,培養出文學興趣。四年學分修滿,於衛理女中實習一年,取得畢業證書,轉赴華僑中學任教,次年考取師大英語研究所,繼續鑽研文學,取得碩士學位。後就讀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博士班,攻讀比較文學,取得博士學位,於政治大學英文系任教多年直至退休。
王教授於一九六三年就讀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當時該系的英語教學中心已進入尾聲。《人社東華》先前刊出她夫婿、語言學家李壬癸院士訪談錄,從學生與老師的雙重角度提供了有關師大英語系,尤其是英語教學中心,的寶貴體驗與心得。王教授則從學生的角度,提供了一九六○年代師大英語系的廣泛觀察與感想。夫妻二人從不同角度,對國內此一具有代表性的英文教育建制留下親身經歷與見聞,也是臺灣外文學門建制史的第一手史料。本訪談於二〇二四年六月十一日在王教授府上進行,錄音檔由趙克文小姐謄打,經受訪者本人數度校訂並提供照片,謹此致謝。
關鍵詞
王心玲;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英語教學;文學教育
My Years at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
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Hsin-ling Wang
Foreword
Professor Hsin-ling Wang was born in Tianjin and, in her early childhood, traveled with her parents and younger brother by military ship from Qingdao to Keelung. The family was later stationed in Hainan for a year. With the advance of the Communist forces, they relocated once more to Taiwan. Upon disembarking in Kaohsiung, her father immediately left military service and later took up a position at a school. The family subsequently moved several times, first to central Taiwan and eventually to the north. Professor Wang attended three different elementary schools and three junior high schools, ultimately completing both her third year of junior high and senior high school at Taipei First Girls High School.
She was admitted to the Department of English at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 (NTNU) as her first choice in the Joint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During her undergraduate years, she pursued her studies diligently and participated actively in a wide array of extracurricular activities. Under the instruction of both local and foreign faculty members, she cultivated a deep interest in literature. Having completed all required credits in four years, she interned at Wesley Girls High School for one year before receiving her diploma. She then began teaching at Overseas Chinese High School and, the following year, was admitted to the MA program in English at NTNU, where she continued her literary studies and earned her master΄s degree. She later pursued doctoral studie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the Institut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at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earning her PhD and going on to teach for many years in the Department of English at National Chengchi University until her retirement.
Professor Wang entered NTNU΄s Department of English in 1963, a time when the department΄s renowned English Language Center was nearing the end of its operations. Renshe Donghua previously published an interview with her husband, the linguist and Academician Paul Jen-kuei Li, in which he offered valuable reflections on the department—and the English Language Center in particular—from both student and teacher perspectives. Professor Wang΄s contribution presents a complementary account from the vantage point of a student, offering extensive observations and reflections on the department during the 1960s. Together, the couple΄s recollections constitute first-hand testimony to a pivotal period in Taiwan΄s English language education and contribute significantly to the institutional history of foreign language studies in Taiwan.
This interview was conducted at Professor Wang΄s residence in Nankang on June 11, 2024. The transcript has been carefully revised multiple times by the interviewee, and we extend our sincere gratitude for her generous contributions.
Keywords
Hsin-ling Wang; Department of English,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 English Language Teaching; Literary education
家庭背景
單德興(以下簡稱「單」 ):請先簡要介紹妳的家庭背景。
王心玲(以下簡稱「王」 ):我父親是山東人,母親是河北人, 我出生於天津市。父親做生意,往來於天津與瀋陽。大概到民國三十七、八年,因為通貨膨脹,物價飛漲,早上、晚上的市值不一樣,生意就停了。剛好有一個朋友在青島當軍官,朋友就要他過去,可以幫他補個軍人的缺。我們很幸運的是全家在一起。那時候我大概四、五歲,弟弟小我三歲,還抱在媽媽懷裡,就這樣我們一家人到了青島。印象中那時已經在撤退了。我媽抱著我弟弟,我站在路邊看。長大之後我問我媽,為什麼那時候青島都是一群一群的隊伍,很多是四個人抬著一袋麵粉。那個景象,我覺得很好玩。我媽說,那時候很多學生跟著政府走,走的時候要帶著他們的糧食,四個人一袋麵粉。後來坐船,印象就很模糊了。
單:所以你們是跟著劉安祺的部隊到臺灣?
王:對。坐「臺北輪」到臺灣,大概走了一個月,因為白天要躲共匪的軍隊轟炸,晚上沿著海岸線走。我在甲板上晃,有時看到奇怪的事情就會跑到船艙裡,跟我媽媽講。像是到了吃飯的時候,軍隊會煮一些東西分給大家。我小時候沒吃過香腸,看到一個太太拿著吃,就形容給媽媽聽,我媽說,那是某個軍官的姨太太自己帶的。有的先生是軍人,跟著軍隊,太太就跟著船走。有一個太太生病就過世了。我看到他們處理屍體,就是丟到海裡去。小孩個頭小,都是從大人的腿縫裡看這些事。後來聽大人說,屍體丟下後浮了起來,因為這次經驗,所以下次處理這種事,腳上就會纏重物,讓屍體沉下去。後來到了基隆,看到她的先生來接她,已是生死相隔,情況很慘。這些事都是長大後慢慢組合起來的。我想寫下來的話都挺有意思的。
我爸爸因為沒有工作,當了軍人,到了基隆,他想說已經逃到這裡,夠了,不幹了。因為沒有退伍,他就請長假。長官說,你不能這樣就走,請長假要寫辭呈,等到批准才可以離開。在這個狀況下他寫了辭呈,還沒批准,部隊又被調到海南島,所以我們一家又去了海南島的榆林港。
單:是跟什麼部隊,還是哪個將軍?
王:好像都是劉安祺,同一個部隊。到了海南島後假就批准了,我爸爸就不是軍人了。那個地方很荒涼,很多茅草,椰子樹上還有蛇,蛇吃了蛋之後,可以看到一顆蛋在蛇的身上隆起,牠就繞著樹幹把蛋擠碎。我爸爸後來也找不到工作。很多人得瘧疾死了,我爸爸得了瘧疾,還好救活了。我聽媽媽講,將近一年後,共產黨又打到海南島。我們一家四口於是又跟著軍隊的船到了高雄。逃難時,我媽叫我提了一個水壺,因為很重,我邊提邊哭。
單:這段經驗好特別。
王:船到了高雄,是個大白天,很大的太陽。軍隊都走了,剩下我們一家在海邊。我爸爸就到處去看,打聽之後才知道,高雄最南,基隆最北,有一班火車會經過臺中。他就跟我媽媽說,去臺中好不好?我們就落腳在臺中,完全自己想辦法,找地方住。幫我爸爸的那個軍官也到了臺中,住在那裡。我爸先找到報社,沒待幾天,因為不是國民黨,他們就說,你不是國民黨不行。
單:妳父親的教育背景如何?要到報社工作並不容易。
王:我爸爸的字寫得很漂亮。他高中畢業,山東的什麼第四中學。
單:老家是山東哪一縣?
王:惠民,靠近河北。
單:中研院近史所的張力教授老家也是惠民。
王:後來我爸爸找到臺中市政府兵役科。他找的工作都是不需要構思,而是抄寫。他會刻鋼板。鋼板刻不好的話一印會破掉,或者說,要印一百份,你刻的鋼板印不了一百份,就得重寫一份。他可以刻寫到全部印完。
單:那個力道的拿捏是個技巧,我媽媽也寫得一手好字,在山東流亡學校當學生跟後來當老師時都刻過鋼板。
早年學習
單:妳父親是如何進入教育界的?對家庭有何影響?
王:他有一個機會去臺中二中教務處,還是刻鋼板。在那裡做了幾年。後來的建中校長崔德禮好像是當時臺中二中的教務主任,李煥要提拔他,就把他從臺中二中調到臺南佳里鎮的北門中學當校長。他就帶了幾個人過去,包括帶了一位訓育組長之類的去當教務主任,還帶了一個教童軍的,一個教美術的,再就是我爸。因此我是在中興大學旁邊的國光國校念完小學五年級後,到臺南佳里國校念六年級。由於我爸跟崔德禮在北門中學,所以我初中念省立北門中學。我初二時崔德禮調到板橋中學當校長,我們就跟到板橋。我的求學過程中一直在轉學。我小學就念了三個。我的學區是國光國校,但因為還在蓋,所以先去大同國校,我們就叫國光分校。到了小學二年級,國光蓋好了,我們還是去大同開學,然後老師帶著我們一路走到國光,就說,明天開始就來這所學校上學。我如果一直待在國光,就會是第二屆畢業生。
崔德禮因為有李煥幫他鋪路,在板中當了一年校長,就換到華僑中學,然後到建中。我爸爸就跟著從臺中二中到北門中學、板橋中學、華僑中學。我當初從北門中學到板橋中學時,已經開學兩個禮拜了,沒辦法插班,就算是寄讀,成績沒有不及格的話就可以變正式的。我在寄讀的這段時間學籍應該還是北門中學。我爸爸完全不懂,當時的教務主任比較懂,他就是宣明智的爸爸宣力。宣明智有個姊姊比我小一屆。我跟他的姊姊都寄讀在板中。我初二升初三時,宣力要我們參加北部聯合轉學考試,因為我們學籍在南部,有報考的資格。我們兩個都考上了北一女,我初三,她初二。因此,我小學念了三個學校──大同、國光、佳里;中學也念了三個學校──北門、板中、北一女。我爸爸說,人已經在北部了,華僑中學又有宿舍,不需再跟著崔德禮,於是選擇留在華僑中學,一直寫鋼板到退休。
單:北一女是菁英學校,轉學後適應上有沒有困難?
王:還好,一下子就認識了新同學。
單:妳先生李壬癸院士文章中提到,妳去見他父母的時候,臺語講得很溜。
王:這個也是挺好玩的。國光國校一個工友是外省人,大概是退役的老兵。那時候看到外省人,感覺特別的親,他就跟我爸媽熟了。後來佳里國校的工友也去我們家。那個工友跟我爸媽說,當時小學老師受的是日本教育,根本不會講國語,所以他們上課前一、兩天惡補小學課本的課文,但課堂上只會用臺語解釋,我的臺語是這樣學的,沒有很困難。我在國光念了不到一學期,我媽媽就發現我跟弟弟講話爸媽聽不懂,就說,你們進了家門就不可以講臺語,所以我們家先推行國語。後來我弟弟的臺語比我講得還道地,他的工作一直在用臺語。
單:可見那時候推行國語教育也還是很有限。後來大力推行國語的時候,在學校都不能講方言,違反的學生要罰站、罰錢。
王:我到五年級在臺中那一段,學校都沒有推行國語,沒有罰站。
單:臺語自然而然學會。
王:後來我才知道,國語是四聲,臺語不是。
英語之路
單:妳的英語之路是從初一開始?
王:對。那時候好像師資不太夠。我們老師是廣東人,逃難到香港,再從香港過來臺灣,他講的國語是很怪的腔調。北門中學同班的一個同學說:「我姊姊說,這個老師的英文很奇怪,妳不能按照他的念,叫妳 repeat ,妳就不要理他。」這樣一說,全班就對那個英文老師沒信心了。所以老師說, “this book” ,我們就照著一個一個字母念,而不敢跟著他念。我們臺中家隔壁的媽媽有個弟弟跟她一起逃難過來,在軍隊裡當醫官,由老醫官帶著做,他自己聽收音機學英文。他很活潑,每次跑來他姊姊家就會到我們家,我就跟著念他的英文。後來我們搬到臺南,他調到高雄,偶爾會到我們家住。我就把書給他看,他說我一次教妳三課、五課,就可以應付幾個禮拜。我英文是這樣學的。
單:那時候用DJ音標。
王:對,後來好像DJ 跟KK互換。
單:對。
王:一年級的英文老師沒有教發音,可能音標他也不會。二年級到板中,一問之下,他們一年級音標都教完了,二年級就不教了,於是我就錯過了。我因為沒有把握,都不敢念。三年級到北一女,要考高中了。音標每個人都會,我完全都不會。高中也是念北一女,發音似懂非懂,就用猜的,也不知道對不對。
單:高中用什麼英文教科書或文法書?
王:我記得有遠東的、正中的,北一女好像都用過,我記得有沈亦珍編的(註一)。北一女的話,別校用的課本也念,再多一本。常常寒假暑假,只要有假期,就會念薄薄的那種簡易版的英文小說。
單:讀起來有趣嗎?
王:可以啊,都讀得懂。
單:還記得是些什麼故事嗎?
王:好像都忘了。
單:有沒有《湯姆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
王:那些都有,好像就是很多那種書,反正在北一女都盡量去念。老師都讓你自己去念。我們那時候住板橋,來回通學,到學校都要走重慶南路,看到書店裡那些書就會拿來念。文法課本就是《實驗高級英文法》,念了這一本就差不多了。誰編的都搞不清楚了(註二)。這一本我們翻來覆去念了很多遍,老師就一直給我們考試。所以在北一女從高一到高三,就這樣一直重複、重複、重複。
單:課本內容都是英文的,還是有中文?
王:好像是英文的。我們念得滾瓜爛熟,到了大學,英文文法都沒問題。
單:《實驗高級英文法》會不會剛好是你們師大老師編的,像是楊景邁或者張芳杰?
王:不是,以前都不知道作者是誰。
單:高中的時候,除了英文課本、文法和英文課外讀物之外,還有什麼英文方面的書?
王:對,還有一個 Dixson……
單:……《狄克生片語》(註三)。
王:對。老師都叫我們自己念,考試就會考。
單:是,我們在南投也是讀這個,那本書的銷路很好。
王:還有就是楊景邁的《英語正則》(註四)。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編的,反正跟他有關係。
單:我們高中時《英語正則》很流行,我是聽同學介紹,自己到書局買的。高一英文老師畢業於師大社教系,在上課時偶爾提過一次。當時覺得這本書滿有深度的,讀起來有些困難,所以只是走馬看花,並沒有像其他英文考試用書那般細讀。
王:我們在念《實驗高級英文法》時,就常常聽人說這本太落伍了,但我覺得那個文法都在。後來念高中時,小說《飄》(Gone with the Wind)出來,在寒暑假就自己拿來看。
單:高中就看Gone with the Wind,那麼厲害?!我們在南投鄉下,都只是準備大專聯考,背單字、拼音、片語、文法。看到的英文文章只限於課本上的,根本沒看什麼英文書。
王:我們在北一女就自己找書來看。我記得我跟同學兩個人還跑去買了一本,好像附有字彙,我忘記書名。我們每天背一頁,增加字彙,沒背完就畢業了。在北一女感覺就是老師不重要,因為都是學生自己在念。我們高一、高二的英文老師也當我們的導師。我們班上有個同學,剛好坐在我前面。她說她爸爸認得這個老師的爸爸。她說這個老師在大陸不是頂好的學校畢業的。但我覺得她的板書寫得很漂亮,就是很有次序地教課本,但有時候會突然爆發脾氣,應該是更年期的緣故。其他方面我覺得她都很好。高二升高三時,就有同學去探聽高三是不是還由這個老師教,因為一、二年級時她把大家帶得都很有秩序了,三年級希望由她教。但也有人不願意再讓她教,像是坐我前面那個同學就用左手寫了一封信,叫大家簽名,要送給江學珠校長。因為是用左手寫的,大家分辨不出是誰寫的。信還沒傳到我們,就有一個同學因為爸爸在建中當老師,就拒簽。她說,如果有人這樣對我爸爸怎麼辦?結果那個寫信的同學就把那封信給撕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北一女裡面同一科的老師之間競爭得很厲害。學校都是看考試時各班的成績高下,來評斷哪個老師會教。有的同學下課後會去補習,但不能給自己的老師補,於是就交換,我的學生讓你補習,你的學生讓我補習,就這樣子互相教。其中有個同學在補習時就告訴另一個英文老師說,我們班上要寫信給校長,高三不要這個老師教。那個老師聽了很開心,就跑去告訴校長有這麼一回事,只是最後信並沒有送到校長那邊。不過校長覺得,既然這樣,她馬上換老師,免得影響這班的學生考不上大學。所以我們高三的英文課就換成了張永傳老師教。張老師那時已經結婚,就讀師大英語研究所,正在寫碩士論文,因為有時間,所以就教我們這一班。
念初三的時候因為一女中隔著一道牆就是女師(註五), 我每天隔著牆看女師的學生。我底下有兩個弟弟。我就想說,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我可以去念女師,就讀期間有公費,將來畢業有職業。到了要考高中的那一年,應屆畢業生不可以自己跑到女師拿報名簡章,需要請教務處的人幫忙拿。北一女的學生目標是大學,都要考高中聯考,極少數人要考其他的。當時我和另兩個同學,一個要考女師,還有一個要考臺北高商,這是當時臺北商業職業學校中的第一志願,她說受不了北一女同學之間的競爭,她哥哥開了一家麵包店,她覺得自己寧可去哥哥的麵包店當學徒,也不會上北一女高中部。於是我們就跑去找教務處的先生,那位先生正忙著處理高中聯考的報名表,就要我們等一個小時,讓他把手邊的事情處理完,再去隔壁幫我們拿。我們就在教務處外的走廊上聊了一個小時的天。但一個小時後,我們進去,他說還沒弄好,要我們再等。我就說,我不等了,你給我一張高中聯考的吧。所以我三年後考大學時,就填師大,因為女師沒有考成,只好考師大。
單:那可真是一念之間就改變了一生的命運。另兩個同學呢?
王:那兩個都如願了,一個念北商,一個念女師。我大四快畢業時,在公館那邊看到那個同學,她在武功國小教書。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子。
單:就是抉擇。
王:對。我高中的時候,同學們在那邊競爭,我根本不受影響。有的同學就很恨同學間的競爭。你知道北一女是怎麼樣在競爭嗎?我們那一屆前五個學期全校排名前二十二名的話,就可以保送臺大。他們是看前一年你們學校有多少人進臺大,比方說十個進臺大,就有一個保送名額。所以有的同學一年級一進去的目標就是那幾個名額。有個同學念到得尋求心理醫師的協助,所以那時候我就知道有心理分析。我從板橋通車,上下課都走重慶南路,禮拜六只念半天。那個同學就跟我一道走,到臺大跟心理醫師諮商,一個小時要很多錢呢。我很好奇,就問她,你們都談些什麼?當時班上有很多小考,每次小考完,老師會在考卷上打分數。老師發成績時,叫到名字的人就去拿。許多同學動作很快,遮遮掩掩,生怕別人看到自己的分數。她就是緊張到不行,每次小考都要求自己考滿分,如果寫不出來就會大叫。我說我寧可最後考一次,這些小考我都不管。那個簡直很無聊。
單:北一女樂儀隊很有名,成績很好的學生才進得去。
王:有樂儀隊,但沒有人願意去,因為會影響功課。學校就說,這是一種榮譽,成績不好不能進來,因為怕那個訓練讓人成績退步,所以一定是班上前兩名才可以進來。但前兩名都不願意進去,所以就是硬弄進去。他們的說法是,妳的成績已經這麼好了,就算再退步也還是考得上大學。就是用這種方式要人加入。
單:妳沒有參加樂儀隊?
王:我沒有,我的成績沒那麼好。北一女同學之間競爭的情形,我再舉一個例子。聯考國文科的作文分數很重要,我們每個禮拜國文課要寫一篇作文。每個人都想看別人的作文是怎麼寫的,她的分數為什麼比我高,可是自己的分數就保密,怎麼樣也不讓人看。我覺得很無聊。我的作文就放在那,妳們愛看就看。她們說:「哎,妳怎麼會這樣?」我說:「有什麼關係,反正大專聯考又不會考這一篇。」還有就是,我想要教書,決定要念師大,不太在意臺大。而師大就那幾個系。我父親有個朋友,兒子在師大地理系,有時候會去我們家。
單:那時候歷史和地理已經分系了嗎?
王:我那個時候是分開的。他就跟我說地理系很有意思。我說我們高中的地理課要畫地圖,可我不會畫。他那時候已經念到四年級了,就說地理系教的很多東西都很有意思,而且有實習,可以到臺灣各地方去看。所以我的第二志願就填地理系。那第一志願呢?我是想教書,但怕面對一大堆人。北一女的老師一個比一個厲害,歷史老師來上課就問第一排的,我們教到哪裡了?同學指一下課文,他就接著講起來,他把課本背得一字不漏,只偶爾講個笑話什麼的。地理老師一來,就在黑板上畫某一省的地圖,畫完就開始講這邊有山,這邊有水,這邊出產什麼等等。這樣我歷史、地理都不行。我們的江校長說中學是通識教育,不能分文科、理科,由於她的堅持,所以我們什麼都要念。
單:江校長沒有為了升學而犧牲教育理念。
王:她就是這點讓人家佩服。所以學生要念國文,也要做化學實驗、物理實驗。我不喜歡化學實驗,聽不懂物理定律,所以知道自己的性向在文科。我就想,哪一科是可以上課時只看書本、不用看學生的?那就是國文、英文。我就跑去問教我們國文的翟建邦老師,考國文系好不好?老師考慮了一會說,你如果真的對國文有興趣,我勸妳念歷史。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中國的史書都有文學價值,妳讀歷史系一方面可以讀到很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另一方面可以學到歷史系治學的那一套,所以他建議我考歷史系。我聽他的說法好像有道理,可是我主要是要看書上課,歷史老師那樣的背誦法我不行,所以就打消了歷史系的念頭。那時英文老師張永傳正在寫學位論文,我們念的英文文法書上講的都是什麼地方用 were,不能用 was 。老師就拿 Time、Newsweek 說,你看,這是現代人寫的,沒有不准這樣用啊,文法是會變的。於是我就想說,只有英文系我可以念,可是我連音標都不會,怎麼去考英語系?所以下了課,我就問老師,如果我去考師大英語系,什麼都不會怎麼辦?他看一看我就說,英語系有義務在你畢業之前把你教會。我想,有這麼好?!楊懿麗也是這樣,覺得自己英文不行,就去考英語系。
單:她也是北一女的?你們在學校時認識嗎?
王:我們同屆,在學校時不認得。我去考聯合轉學考試時,跟我一起考的有賀德芬,她是第一名,所以我注意到她。我們那一屆北一女高中部,賀德芬好像跟楊懿麗在義班,我在仁班,呂秀蓮在孝班。賀德芬滿活潑的,呂秀蓮很安靜,都沒有聲音,後來應該是上臺大時轉變的。
第一志願師大英語系
單:你是以第一志願考上師大英語系,第二志願是地理系,第三志願還記得嗎?
王:不記得了,總共填了師大八個志願,接著填臺大。前一年臺大文科分數最低的好像是考古人類學系。我想說,萬一進不了師大,可以先進臺大考古人類學系,之後再轉系。所以張永傳的一句話讓我以師大英語系為第一志願。我記得聯考第一大題就是十分,題目是寫出一個字,考它的音標是長音還是短音,我都是猜的。後面好像也都是選擇填空或填一個字那種。
單:好像有片語,有Vocabulary in context。
王:還有一大段閱讀測驗,那種比較少。
單:印象中那時的大專聯考英文科能準備的好像就是拼音、文法、片語。
王:對呀,前面十題我用猜的,想說能不能猜對三題。進去師大之後,我和楊懿麗一樣,兩個人就好好地從頭把英文學好。
單:妳們在大學裡認識。師大是不是分兩班?
王:對,我們分兩班,我跟楊懿麗一班。
單:如何個分班法?政大西語系在我那時是按照學號的單號雙號來分。
王:可能是這樣,我不清楚。
單:李壬癸先生一九五五年就讀師大英語系時,英語教學中心剛開辦,妳那時還有嗎?
王:那時只剩下三、四年級那兩屆,他們畢業之後就沒了。我不知道之前有幾年(註六)。
單:李先生說你們倆差六年。
王:我們倆差六歲。進去師大英語系之後,我覺得系上的目標就是畢業生將來要去中學教英文,所以教學就是這方面的導向,相當不錯。因此我跟楊懿麗都很喜歡師大英語系。
單:我高中的英文成績不錯,也想像父母親一樣當老師(他們是小學老師),所以我大專聯考第一志願填的是師大英語系,第二志願是臺大外文系,後來考上第三志願政大西語系。
王:我們班上大概都是第一志願考上,只有一個是第二志願,因為她的第一志願師大音樂系的術科沒有過。
單:你們的班多大?
王:我們班當初聯考放榜榜單上只有四十個人,結果進來時卻是兩班,其他的是僑生和師範的保送生。當時規定師範學校畢業生教三年書,第一年在那個學校考績得到甲等,就可以保送師大。我們班上有好幾個這樣的。後來有三個不見了,總共三十七個同學。根據當時的教育理論,英語會話課以六到十二個人一班效果最好,人數過多對學生和老師都不好,於是師大就分成很多小班。我們有 pattern practice,句型練習的課程,就是練習口語。
單:老師是外國人還是本國人?
王:是本國人,陸孝棟,教完我們不久就去美國了。感覺上課時每個人都有機會練習,效果就好很多。
單:那妳當初擔心的音標呢?
王:音標從頭教,教DJ,也教KK,也教這兩個互換。教英國音,也教美國音,兩種音標怎麼樣不同,怎麼樣互換,我覺得那很好。除了全部都教之外,還讓你在當學生的時候就知道同樣一本課本,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教法。記得我們第一個學期,有一本好像是林瑜鏗跟東海大學一位外籍老師合寫的英語語音學之類的書(註七), 薄薄的,一學期就可以教完。結果下學期同樣又是那本書,由另一位老師教。我就很好奇,想說同樣一本薄薄的書,上個學期每頁都講遍了,還能講什麼?結果老師一個學期教下來,用了很多補充材料,跟書本上的對照、印證。所以我們就知道,原來儘管是同樣的課本,別人教過了,你還是可以有不同的教法。
單:當時還不是林瑜鏗老師本人教。
王:不是。
單:由她的學生教嗎?
王:對,我到研究所才碰到林老師。這個經驗讓我們知道將來教書時,即使這本書學生已經念過,你還是有辦法教到不一樣。系裡以小班的方式,一直訓練我們聽、說、讀、寫,課程有大一英文、大二英文、大三英文、大四英文,還有文法。我們就想說在北一女時文法都已經學得那麼好了,還需要再教什麼文法?文法老師劉光煒的上課內容比較接近修辭,就是把文法更加深化,因為老師想說你們都會文法了,所以教的是比較深的修辭,但課名還是「英文文法」。
單:政大的課名叫「文法與修辭」。
王:我們那個就叫「英文文法」,因為文法才符合中學的需求,也就是中學需要什麼,我們就都教。其他還有小說選讀、戲劇。英文寫作有四年,而且是小班,散文也有四年,全班一起上。需要有作業的,就一班再分成兩個小班,每個小班不到二十個人,每個禮拜寫一篇。老師都要我們準備兩本作業本,這本寫完作業交給老師。第二個禮拜時,老師在黑板上寫個題目,我們就開始寫作。那時老師就把我們一個個輪流叫到面前,把上禮拜寫的文章還給我們,並且告訴我們為什麼他會這樣改,或者他不太清楚的,就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寫。我覺得那很有幫助,而且連續四年如此。
單:四年都是不同的老師?
王:都不同。
單:都是本國籍老師?
王:都是本國的。連英語研究所也有寫作課,由一位外國籍的張神父教。所以師大很注重寫作。我一年級的寫作課老師每次一發作業就開始生氣,說這個你們不會,那個你們也不會。二年級的寫作老師就是黃美序。他都不講話,上課時在黑板上寫個題目,我們開始作文時,他就要我們一個一個過去,針對我們上禮拜的作文講解,講解完也差不多到下課時間了。學生們覺得好像都沒有跟他講過話。他那時候可能就是走戲劇的路了。他在淡江專任,就住在師大路一帶,在師大兼這門課,騎個腳踏車就過去教我們。我覺得他對我們的寫作改得滿好的。
單:除了英文的聽、說、讀、寫之外,其他方面的課程如何?
王:師大因為畢業後要去教書,不能說話讓人聽不懂,所以還有「國語」,要考試,口試、筆試都有。
單:正音嗎?
王:對。師大僑生很多,所以一定要把學生的國語弄好,也有「四書」課。
單:但沒有學分。
王:師大零學分的課好多,像正音就是零學分,但學生一定要通過,不通過就沒了。還有什麼「國際現勢」。
單:有沒有「國父思想」、「中國近代史」、「中國現代史」?
王:有。反正都是零學分,你都要通過。
單:大一國文、大一英文則算學分?
王:那個有學分。比方說「四書」,我們都已經考得滾瓜爛熟的了,你又來教四書,學生就會覺得很無聊。我覺得我們的四書老師邱燮友很厲害,他喜歡寫新詩,他來了就說這個禮拜是課本第幾頁到第幾頁,你們自己去讀。然後他就開始念他寫的詩,跟我們說他是在什麼情況下寫的。我記得他說,有一次他走在一個女孩後面,一陣風吹來,把女孩綁在頭髮上的紗巾吹下來,他看著飄落的紗巾,就寫了一首詩。他就這樣帶動了我們對新詩的興趣。課程快結束時,我們去找他,說要辦詩歌朗誦會。他就說,好哇,給我們出了一些點子,建議我們去找齊鐵恨來吟入聲字的古詩,讓我們聽聽入聲字是怎麼個念法。
單:他不是推行國語運動的資深人士嗎?
王:對呀。我們那個時候很勇敢,什麼都不怕,我跑去請他,他馬上就答應,讓人感覺愈是名家,愈是和藹。我們說好時間、地點,他就去了。
單:詩歌朗誦會的情況如何?
王:我們都沒有請別人,就我們自己那一班,加上齊鐵恨。大家就各自去找一些作品來朗讀。我跟一個同學朗誦〈海韻〉,因為詩裡有兩個人的聲音。林茂竹就朗誦自己寫的詩。我記得他把冰棒啊什麼的統統寫進了詩裡,寫出來之後給老師改一改,然後就自己念。我們覺得很有趣。有的時候老師會教的話,就帶動學生某一方面的興趣。

單:余光中老師當時有沒有開課?
王:我大學時沒有他的課,但打開報紙副刊,要是看到他的作品,我大概每篇都會看,就覺得這個人很厲害。大四的時候他當我們的導師,但沒教我們的課。有一次他從國外回來,就放幻燈片給我們看,我們也覺得很稀奇。那就算是導生的一個活動。不曉得怎麼樣就講到音樂,他突然說自己認識許常惠,如果有機會的話,請他來講創作。我就說,「老師,我去請他。」
單:你那時候是班代表或幹部嗎?
王:都不是。
單:那怎麼會那麼熱心?
王:我就覺得很有興趣啊。我就說我去,然後就找一個同學,問到許常惠的住址,就過去跟他聊天。他很健談,跟我們講一些作曲的事,有什麼貝多芬啊,有什麼《命運交響曲》啊,什麼 “Pam Pam Pam Paaam!” 之類的,聽了覺得很棒。我大四時,研究所就有余光中開的「比較文學概論」,我也選了。
單:那麼早就有開這個課?大概是哪一年?
王:我是五六級的,也就是民國五十六年大學畢業,因此上余光中的「比較文學概論」大概是民國五十五年。
單:有一些你印象比較深刻的老師嗎?
王:進師大英語系時,我們的英文程度還不是那麼好,教英國文學的有外國老師。英國文學史是由耕莘文教院的Lanthen神父教,但可能在我上研究所之前就回美國了。他教得非常好。我們那時才二年級,就要念英國文學史,那些對我們來說都是很深的文學作品,他怎麼授課呢?他講到某一段的特色或要強調時,都是用表演的。像是詩,就選一段表演給我們看。詩是用表演的,我覺得哇,那個我可沒辦法。
單:記得他是用什麼教科書嗎?是類似文學史還是史綱?
王:他是用史的方式講每一段每一段的重點,像是這個時代有哪些重要詩人,他們大概寫些什麼,那種史綱講給我們聽,沒有讀很多作品,因為我們程度不夠。但因為他唱作俱佳,所以我們就印象深刻,英國文學史上某個時期有什麼特別的作家、作品,覺得很清楚。
單:那時候的教科書好像有 Thorndike(Ashley Horace Thorndike)的文學史?
王:好像沒有買書,就是用 B4 大的那種白報紙之類的印給我們,藍藍的。後來我到政大應聘,王錫茞主任問我能不能教英國文學史,我也不能說不會教,於是完全憑記憶,看著那個課本,回想Lanthen神父的上課內容,凡是他講過的我都勾起來,就從裡面選材料。我覺得他是很棒的老師。
單:你就讀英語系時,梁實秋先生已經退休了嗎?
王:我考上師大的前一年他退休。我在師大校園裡面看過他,但沒被他教過。陳祖文我也看過,也沒有被他教過。
單:吳奚真呢?
王:有。吳奚真教 A Tale of Two Cities。
單:他好像專門講十九世紀英國小說。
王:對。他採用細讀的方式,講得很慢。他脖子上裹了一大堆,好像身體相當不好,聲音很小,很弱,但我覺得他講得很好。
單:那門課是選修?必修?還是必選?
王:可能是必選,我都搞不清楚了。他就教整本的。一年級時還有一位老師叫鄧文禮,教的是選讀,選了很多小說的片段或短篇小說。我覺得這兩個老師對我很有影響。我也喜歡看小說,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課,我就跑去師大圖書館開始借小說來看。當時師大圖書館不是開架式的,必須查卡片目錄,填借閱單,交給圖書館職員,由他們找書,有時候會說沒有了,因為書被借走或怎麼樣。後來我就去南海路那邊的美新處,看到了很多書。
單:妳那時住師大宿舍嗎?
王:天天通學。因為我住板橋,所以都沒住過學生宿舍。到了大四,同學們在宿舍討論教材教法,還要做教案:課堂上前五分鐘要講什麼,接下來五分鐘講什麼,再下來十分鐘講什麼……同一組的同學在宿舍討論,我第二天一來,他們就說討論完了,有妳的名字。所以我都沒有參與,只是掛名。
張芳杰教我們戲劇,所以戲劇等於是從他這邊學來的。我最記得的劇本是Ibsen 的 Ghosts 和 A Doll΄s House,那種二十世紀初的戲劇,還有就是 Oscar Wilde的 Lady Windermere΄s Fan。通常就是每教一個劇本,我們就想辦法把那個作家的作品都找來讀一讀。我去美新處就覺得很棒,因為那裡的圖書館是開架式的。我不清楚自己的程度能看哪本書,通常會打開來先讀兩頁,覺得順的話就會借,如果一讀覺得不行,就不借。所以像 Ernest Hemingway 大概全部都念過。就是一個作家一個作家這樣念,所以讀了不少小說,去念研究所的時候,我就以小說作為寫論文的題材。
決定念研究所
單:妳是什麼時候決定要念研究所的?
王:我念師大英語系本來是要去教中學,也覺得自己準備得很夠了,結果發現實際教書不是那麼一回事。師大是五年制,四年學分修滿後要實習一年才能拿到畢業證書。我是分發到衛理女中實習。
單:那是很好的學校。
王:因為都是女孩,而且喜歡英文,我就沒有那種教不下去的感覺。不過衛理是教會學校,每個禮拜都要聽周聯華牧師講道,到後來我就想逃。我爸爸在華僑中學。我在衛理教了一年,實習結束後領到畢業證書,就去了華僑中學,從我家只要過個馬路就去上課了,覺得很棒。我去的時候好像是國中第二屆還是第三屆,他們就讓我教國中部。那個時候因為僑生少了,所以學生有一半是僑生,另一半是本地生,後來我好像也帶過一班僑生,因為他們的老師突然患了肝病。這些都是男生,不愛念書,上課的時候不聽課,下了課就跟我過馬路去我們家玩。我覺得這不是我要的,就在家裡掉眼淚。我媽媽說,教書是終身的志業,妳才剛開始,就在那邊哭,那要怎麼教到退休?我想,對呀。那時候我發現楊懿麗已經考上了研究所。英語研究所有兩組,文學組跟語言學組。其實那時候楊懿麗念的是文學組,出國後才去念英語教學與英語語言習得,因為她帶著女兒,論文就是觀察女兒如何從不會講英文到會講英文。
單:她做事很有效率,論文寫得很快。
王:她做事非常快,一年可以做別人兩、三年的事。我在那邊哭的時候,知道楊懿麗居然考上研究所,就想這好像也是一個逃脫的方式,於是畢業第二年我也跑去考。那個時候也沒有去看哪邊還有其他研究所,反正我就覺得師大比較熟。
單:就只考一家。師大考哪些科目?
王:師大英語研究所很有意思。我是念文學的,不是念語言學,但也要考一科語言學概論。
單:記得我一九七六年要考研究所時,師大與臺大的考試科目一樣,除了國文與英文兩科共同科目之外,專業科目就是英美文學史、英文作文、中英翻譯,就這五科,沒有語言學概論(可能語言學組要考)。後來聽說,那一年師大特地選擇與臺大考試日期重疊,使得考生必須取捨。我個人不得不放棄師大的研究所考試,當時為自己減少一次機會覺得很惋惜。
王:我考進師大研究所之後,課程就是用選的。我在研究所裡認識了 Father Deeney(John J. Deeney,李達三)跟 Father Demers(Pierre E. Demers,談德義),後來的論文指導教授就是 Demers。還有一個傅良圃神父(Fred Foley),教我們如何找資料。他說他的課是研究入門,Key to Research,後來我就常常往耕莘跑。耕莘到了長假的時候要檢查還書狀況,有一、兩次我就去幫他們整理書。Deeney 教我們新批評(New Criticism),那是我第一次碰到新批評。
單:記得 Deeney 用什麼教科書嗎?
王:教材都是用印的。要印的時候,他就來圖書館,看有沒有誰在那裡看書,就叫去幫忙印,幫忙裝訂。所以我們常常去幫他印講義、訂講義。他教的東西我們當時都沒聽過,他就一直一直重複,同樣的 idea 第一次搞不清楚,就再重複,慢慢地我們就知道原來這是重點。他就用3吋x5吋的卡片,一張卡片上寫一個術語,發給我們。作業就是叫我們去找這些術語的定義,並且在文學作品裡找例子。我覺得那很難,一方面因為不懂,另一方面也沒讀過那麼多文學作品,到哪裡找例子?但也因此知道了很多很多詞彙。他大概想要收集中國文學裡有沒有這類東西,就叫我們在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裡各找一個例子,寫在卡片上交給他。我們都沒找到什麼特好的例子,我想他應該很失望。然後他就給我們一首詩,要我們分析。他這種分析方式後來影響到我寫論文。我的碩士論文就用他那個方式來分析 Wuthering Heights(註八)。 這個理論就是說,就像小孩生出來之後就有自己的個性,一個作品寫出來之後也有自己的個性,不同的讀者可以讀到不同的東西。所以我就自己去發揮。考試的時候,口試委員楊景邁還說,你這樣讀這部作品,作者有沒有想到這些啊?
單:你怎麼找到 Demers 當指導教授?
王:我忘了是研究所還是大學部上過他的課。他從新莊趕過來師大,我則從板橋趕過來。有一天我趕到學校時碰到他。他說自己還沒吃早餐,問我知不知道什麼地方賣 cake。我就告訴他。他要我帶他去,我說不行,我遲到了。他問妳的老師是誰?我說,就是你耶。他說,老師都還在這裡,你不用趕去上課。我就只好帶他去吃早餐。我常常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很好笑。我在家裡吃完早餐才上學的,沒想到他怎麼還沒吃早餐,就覺得好可憐。他們神父也滿辛苦的,因為所有的收入都要奉獻出去,所以有時候口試或什麼費用,他拿了就說:「走,我們去吃掉,吃掉就不用充公了。」
單:你覺得外籍老師對臺灣外文學門的貢獻如何?尤其是早期的外文教學?
王:我覺得很多都靠他們。我們還有一位老師是 missionary。臺大旁邊的懷恩堂有位 Miss Ward(Josephine Ward,吳友芬),是女傳教士。她跟師大說,願意免費一個禮拜教我們一個小時的會話。後來才知道,她第一節課教我們會話,第二節課就要我們跟她到教會讀聖經,希望我們信教。他們也滿熱心的。這幾個像 Father Foley、Father Deeney,還有一個 Father Mibach(Everett Mibach,閔浩),教我們英詩,還為我們導演英文話劇,很奇怪的一齣戲,戲名忘記了。我當時就想,喔,外國人會選這樣的劇本,中國人可能不會選。他就選自己喜歡的。他上課的時候看到有個同學,就說你是最 handsome 的,就讓他演主角。他就這樣自己分配角色,帶著他們彩排,我才知道那很好玩。
單:妳上過朱立民老師的課嗎?
王:就是大四的時候。我們大部分的課,像是詩、小說或戲劇都偏重英國文學,沒有美國文學。系主任楊景邁就一直說,下學期有位老師來教你們美國文學。結果就是朱老師,兩個學期教兩本小說,一本是 The Rise of Silas Lapham ,另一本就是 The Scarlet Letter,一學期一本。我比較喜歡第二本 The Scarlet Letter,被書中的時代背景及愛情故事所吸引。
單:朱老師的教學方式,和 Deeney 或其他老師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王:Deeney 是比較一板一眼的,好像有人說他不是哈佛畢業的(註九), 感覺上比較機械式,不像 Foley 或 Demers 那種哈佛畢業的。但透過他一板一眼的教學方式,我們就知道是這樣子,比較容易學到。至於天花亂墜的教學方式,我們比較不適應。朱立民就是每次教我們讀幾章,然後找裡面的重點問問題,我們都不會答,不過也還是學到一些。考試的時候他就出四個問答題,我們就寫個半死。我們班的許經田就非常迷他,每次做什麼就會說:「我這樣子是不是可以跟朱立民比了?」他的偶像就是朱立民。
單:許經田的英文寫得很漂亮。
王:非常的漂亮。我就問,你的英文是怎麼學的?他說他買 Time 或 News-week,把一篇文章仔細讀上幾段後,把雜誌闔起來,自己就寫。寫完了翻開,跟原文比對,看自己寫的跟原文相差如何。我們英語系辦的比賽都是全校性的。我們一年級時舉辦英文詞彙比賽,許經田得到全校第一,他就是這麼棒。
單:知道他原先是哪個學校的嗎?
王:他是臺中師範。
單:那時候本國籍的老師除了朱立民還有誰?
王:田維新老師。
單:田老師開什麼課?
王:我上研究所時他教美國文學裡的散文。
單:滕以魯老師教過妳嗎?
王:滕以魯沒教過我。教我們莎士比亞的是一個外國女老師卜樂義,教完我們那一學期就離開了。那時候滕以魯在英國,可能前後待了四年。
單:滕老師跟李壬癸先生是大學同學。他是山東流亡學生,聽說就讀員林實驗中學時非常用功,把英文單字抄在手臂上,背會了才擦掉。
王:他非常刻苦,很用功。他講國語還有點山東腔,講英文挺好聽的。
單:那時候好像英美文學的 Study Guide 系列已經開始了。
王:Study Guide 就是在我念研究所的時候開始的。師大英語研究所有兩組,一個是文學組,一個是語言學組。語言學組知道些什麼東西就會分享,後來他們就組織起來,每個禮拜一天,有一個老師帶著討論。楊景邁覺得語言學組這種作法很好,就把 Father Demers 找來負責文學組。不過 Study Guide 我只參加過第一次。
單:不是 Deeney 負責?
王:不是,成員好像有周英雄。
單:是的,我還看到田維新、滕以魯的名字。
王:滕以魯是後來。我在那邊剛開始的時候就是 Demers,參加的人不多,記得有周英雄、田維新。Demers 帶著大家開始念 Lycidas (John Milton),因為Lycidas沒辦法了解得那麼清楚。後來我論文寫完了,就結婚跟著先生去夏威夷。我先生的博士論文初稿在這邊寫出,到夏威夷一章一章地修改,改了一年。等他拿到學位,我們回來,發現這個系列已經出了好幾本。
單:這個系列對老師上課與學生學習都很有幫助,尤其是對臺灣學生準備考試很有用,我準備平時考試以及研究所入學考試都再三細讀。
王:Demers 退休後回加拿大養老,我們都還有通信,他八十三歲過世。我們大學時的「教材教法」由屈承熹教,他在政大客座過,現住在養生村。他比我先生大幾歲,已超過九十了,目前身體情況不太好。他們那時候一方面教我們,一方面準備要去美國念博士,專攻語言學。他的課名是「教材教法」,教的卻是 Structure of American Grammar 。我覺得他是把自己準備要念的就拿來教我們,跟這門課真正要教什麼、如何教沒什麼關係。師大大部分的老師都很認真,都是按照規矩在教。我們剛進去的時候,有的人英文很不行,但到最後我都對他們很有信心,相信他們會教得很好,因為他們面對的就是中學的課本。我們中間有幾個像許經田這樣的,都已經教過書了,就很了解情況,有時候課堂上在講一些理論,他們就搖頭,認為不切實際。像有個美國人就一直說 one at a time,就是說每次上課只教一節,要是教多了,學生會搞混。但那種方式可能適合比較小的小孩。有個同學就說,不行,臺灣都有課程進度,你要是 one at a time 會趕不上進度。還有像我們到大四時,還上去寫黑板給那幾個教過書的同學看。他們就跟我們說要寫多大、多重,否則坐在後面的學生會看不清。於是我們就慢慢寫得漂亮,有個同學就說,學生不會在乎你的字漂不漂亮,他是要你在講完的時候趕快寫出來,所以動作要快,板書不能這樣描得很漂亮,因為學生沒有耐心,要的是你嘴巴講的同時,板書就寫出來,必須夠快夠大。這是他們的經驗談,我覺得滿好的。
單:能不能總結一下妳師大歲月的重要收獲與感想?
王:進了師大,沒有經濟壓力,可以專心念書,把英文學好。校園裡,晚上常可聽到由各系老師提供的專題演講,擴大了我的視野,助我成長。我參加了師大青年寫作協會、博欣土風舞社,每天都過得很開心。不知幸抑或不幸,我的另一半也在師大遇到。師大歲月在我一生中可說既重要又愉快。
註釋:
註一:沈亦珍(Y. T. Shen, 1900-1993),江蘇高郵人,香港大學文學士,密西根大學教育學碩士,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1949年來臺,曾任臺灣省立師範學院(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主任、教育部普通教育司司長,並編撰《英語語音學》(臺北:中華書局,1958)、《中學英語教學法》(臺北:國立教育資料館,1961)與英語教科書。其生平可參閱王成聖,〈沈亦珍傳〉,《中外雜誌》,第56卷第2期(1994年8月),頁43-47。
註二:鄧達澄,《實驗高級英文法》(教育部審定)修訂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5)。
註三:Essential Idioms in English,作者Robert J. Dixson為美國英語教材專家,曾出版多本相關書籍,在臺灣以此書最為風行,多年不衰。楊懿麗(受訪者的大學同學)與張麗玉合譯之《狄克生片語》(最新官方版)2002年由朗文(Longman)出版。
註四:Common Mistakes in English: With Exercises,作者 T. J. Fitikides,楊景邁與翟桓編譯之《英語正則:常用字句詳解》1954年由淡江書局出版。
註五:「女師」指「臺北女子師範專科學校」(1964-1979,五年制),前身為「臺灣省立臺北女子師範學校」(1945-1964,三年制),招收初中畢業女生,培育國小及幼教師資。1979年改制為男女兼收的「臺北市立師範專科學校」,1987年升格為「臺北市立師範學院」,2005年起更名為「臺北市立教育大學」,2013年與臺北市立體育學院合併為「臺北市立大學」迄今。參閱〈臺北女子師範專科學校〉,《臺灣女人》網站,https://women.nmth.gov.tw/?p=1966。
註六:英語教學中心由梁實秋在文學院院長任內創立,總共有七屆,第一屆1955年,第七屆1961年,王心玲於1963年進師大。感謝李壬癸院士補充說明。
註七:柯安思(Anne Cochran)與林瑜鏗(Lin Yü-k΄eng)合著English Pronunciation for Chinese Students(《英語讀音法》,Taipei: English Teaching Research,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Colleges in China, 1954)。
註八:即 “Four Major Motifs in Wuthering Heights” (〈《咆哮山莊》之四大主題〉),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研究所,1972年,80頁。
註九:李達三於美國紐約佛德翰大學(Fordham University)取得博士學位。John J. Deeney, “A Critical Study of Alexander Pope΄s ΄Eloisa to Abelard΄ Ph.D. dissertation, Fordham University, 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