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歷史系的彥良教授

  郭澤寬 臺灣文化學系教授

  前一陣子,畢業 30 幾年的同學聚會,瞬時大家又回到以前在學校般──主要是大家講話的樣子,其他就……。聊著聊著就有一個女同學直接對著我說:「郭澤寬,我和 XXX 討論了很久,那個陳彦良讀博士當大學教授一點問題都沒有,可你郭澤寬,我們是很懷疑的。」說畢,我也只能回以傻笑,硬掰一些「我也是很認真的」等等話語,但與彥良對比,還真頂不回去。

  彥良和我是民國 72 年一起進屏東師專就讀的同班同學,想想那時還只有 15 歲,當年師專的教育方式,讓我們不僅是同學,更像是食衣住行都混在一起的兄弟、家人,後來在分組分班前,還曾同寢室一個學期。不過,現在回想起當年那段師專學習生涯,我和彥良真是大不相同,我當時就一頭栽進音樂社團學起樂器來,這也是日後同學們對我主要印象,而彥良在當時卻開始讀一些我當年完全不會去看,也看不懂的書,我就時常看到他拿著一本本有著厚厚書皮的不知名書籍,坐在教室外長廊拱下平台上啃,那時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那樣子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上課發言,更會冒出當時沒聽過,也聽不懂的詞句。話雖如此,我當年的「成績」真的比彥良「好」許多,至少我很少有被當的科目,都有考 60 分。在此爆卦,彥良時常在每學期開學前一兩天,穿著整齊的制服出現在校園中,為什麼呢?因為當年師專學科科目補考,就常訂在開學前幾天,得穿制服應考,據彥良他自己說,當時每個學期補個幾科是很正常的。如果按此表現,我在同學印象中,理應更有資格當教授才對,然為何偏不是?事實上,當年師專的學習偏重教育,且偏教學應用,在那個十幾歲的年齡,說實話怎麼會有那種思想準備,我與諸多同學,對許多科目顯然是以應付的心態對付過去,現在想想真對不住那些辛苦的老師,但彥良卻比我們早開竅,早就在追求他自己想要的學問,只不過那些東西,在當時的課堂不考,更沒有老師開相關課程,他也就不在乎上課學習的科目被當得補考,雖然事隔多年的今天,我們聊起那段日子,他總以「苦悶」來形容當時的自己,苦於在學校學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學的東西又不知道在哪,但在我們這些同學眼中,讀很多自己想讀的書,追求自己想要的學問的執著形象,早已鮮明印在我們這些還處十幾歲,不過就像現在高中生般大的同學心中。這種對於學問的執著當然延續至今,這也是他治學的基本態度。

  彥良他老家離我家十餘公里,他爸媽每年在兩季稻穀收割時節會駕著裝著收割機的卡車,隨著時間差由南而北收割稻穀,從而會有一段時間不在家裡,這段時間,彥良家基本上就成為我們這些同學聚集地,即使是畢業後也是如此,時而聚集一、二十位同學。現在想想,他家或許是我所有同學中最常去的,伯父伯母在家時也極為好客,當然就更喜歡去,然每次去他家,都會驚訝,書怎麼會又多了那麼多,而且都是當年想也不會想去讀,更不用說會去買的書。讀書之多,讀書之勤,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多數人買房子是為了要安家,甚或是理財,但彥良買房子,主要的理由往往是要放書,他家裡的書不是依四壁擺放,而是像圖書館一樣,得分排分列,還分室,真不誇張。

  80 年,我退伍後回到桃園的小學服務,我那時還在做我音樂的夢,彥良請調到新竹來,隔著一小時的車程,我經常跑他那串門子,他依然沉浸在他的書堆中,並苦讀英文。我曾不信邪,說讀英文能多有效率,尤其彥良說他採取背字典的策略,我還故意隨意拿起一本英文雜誌,指著一個個我認為「生僻」的英文單字,他居然個個背得熟熟的(想想或許也是我當年英文程度實在不好)。現在想起來,那時我們依然時常見面,我婚前和女友(當然也是現在的太太)出遊,也常拉他一起來當電燈泡(這另有話,不過在此也不表了),大約也是當時,他已經有立定往史學研究的路上去發展,隨著我們各自成家,每次假期相約見面聚會,得知他認真的讀書插班大學、考上研究所,也成為幾個同學中最早考上博士班的,尤其諸多往學術界發展的同學,基本上都還是在教育學門,唯獨彥良走向一定得讀很多很多書,且重視史料思辨的歷史學。

  他早我好幾年來到花蓮任教,隨著我自己發展的轉向,從音樂轉向文學,從高師大國文系博士班畢業,也幸運謀得大學教職來到花師,許多年因各自成家、攻讀學位沒有時間好好聊的我們,就有了機會,我時常開著車,從美崙到壽豐,從我們共同的過往,以及彼此各自的學習,一聊往往就是到深夜。而後兩校合併,我們又成為同一個學院的同事,想想,我所有的同學,還真沒有如彦良和我如此有緣的。

民國 74 年左右,兩人就讀屏東師專,於雙流瀑布合影。

民國 76 年的春假,兩人就讀屏東師專,於墾丁合影。

  每每我們談起各自學習歷程,我從音樂跨域到文學,能得到諸多師友的幫助,一比彥良的歷程,我是如此的幸運,甚至是福氣,他雖然比我早許多年進入學術研究領域,但執著的治學態度,是助力有時也成為阻力,處處波折,只能如獨行俠般,在如今有如江湖般的學術界,全靠自己打出一片天。我有時常抱怨,並非自己不認真,也很積極在議題、方法上,尋找出新的研究出路,展現不同的研究成果,但寫計畫、投稿總遇到諸多波折,但一比彥良除了新人計畫外,就沒有再得到任何計畫,日後他也索性不甩,不像我,雖然嘴裡很不爽,但還是希望能得到計畫,得到一些錢,可找些工讀生來幫我及支撐一些研究花費,我是向這江湖低頭了,每年乖乖的寫計畫,甚至語氣低下的說自己有多認真,多麼的 XXX,我就是做不到彥良一樣的執著瀟灑。彥良勇於挑戰固有定見,以堅強有力、嶄新的證據做為支撐,曾讓所謂的「大佬」與他同台評論另一篇論文時,不專心此該評的論文,卻轉過頭來批評他有關論見,卻又無法批駁他的證據,這又是個例子。

彥良專治中國經濟史諸多議題,且結合考古證據,建立出一套實證貨幣經濟史學的方法,對漢到魏晉之間貨幣與經濟發展的問題,在史學界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論點,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貨幣對於現代經濟的重要性無庸多言,貨幣也早已超脫出其原本做為人們交易工具的角色,就如這兩年來,嚴重的疫情衝擊各國經濟,QE 就也成為股民、分析師、名嘴時而出現的語詞,甚或是市場上的大媽也能夾著它聊個幾句。如今市面上也有許多有關貨幣諸多書籍,從嚴肅的學術討論,到科普式的介紹,甚且是雜入小說家者言,繁多且雜,再再說明「貨幣」這個東西對經濟──或者說就是對人們生活的重要性。

  但這是在史料完整、數據清楚的現代,當然研究者可以站在無人機視角的高度,宏觀的建構自己一家之言,或微觀的探索其中之隱微。但治中古貨幣史可不是那麼簡單了。

  改編自二月河同名小說的大陸電視劇《雍正王朝》,其中有一集描述到雍正初登基,看到新鑄的新錢成色漂亮、印字清楚,真有一番新朝氣象,頗為高興,還讚美了主其事的八王一番。但也就在此時,不知天高地厚的孫嘉誠闖了進來,把新鑄錢將有之弊病痛陳一番,直接將剛才還一臉喜神悅色的雍正弄得尷尬臉青,在張廷玉一番解釋下,這位新登基皇帝,終也知道漂亮的錢幣之下竟隱藏嚴重的弊病,但畢竟新登基,也不便當場發作給一班王公大臣難堪,只好藉意斥責孫嘉誠,先免其主事之職等待候用,並說了一句:「滿口銅臭言不及義」,把會散了,只能等日後再藉機整頓。

  這當然是小說家言,但一句「滿口銅臭言不及義」,卻可能說出歷代知識份子,對貨幣運用、流通、管理的態度,甚或是理解的能力,從而使得相關記錄不僅不完整,研究者只能從散於各種史料中,勾稽出點點線索。加上過往對中古史的關注主要在政治史,從而使得這一議題,始終不是顯學,自然也沒有新發掘的材料、新方法可供依循,治中古貨幣史難處之一即在此。

  彥良一系列,以出土文物,結合考古證據與相關史料所形成,對於漢朝貨幣的相關研究論文,所提出的諸多概念,成為他研究代表成果之一,尤其這其中所提出的概念,如漢文帝放任私鑄,此一改革促進了當時經濟發展,竟也成為文景之治之基礎。此一看法,不僅挑戰原有諸多幾已成定見的見解,更進一步挑戰諸多現代理論──我們都知道,錢是不能亂印的,放任民間自己做「錢」那還得了。

  然彥良一步一步的以考古出土證據結合史料,以有效的證據,直接點出其中道理。事實上有所謂「格雷欣法則」,亦即在正常情況下「劣幣會驅逐良幣」,但這有一前提,亦即劣幣和良幣都有同等的購買力,與實物有等同的交換比,那成本低的劣幣會取代良幣。但在那個沒有貨幣發行準備概念的年代,銅幣的成本直接代表其儲備力,文帝放任鑄幣後,且制「法錢」規定錢幣形式與和重量,一方面又以「稱錢衡」做為標秤工具,所有的「錢」都得經市場嚴格檢驗,這一來且並沒有因放任鑄幣導致通貨增加形成通貨膨漲,反使「良幣驅逐了劣幣」,大量出土文帝時期的優質貨幣即可依為證,有穩定的貨幣為支撐 進而提供經濟發展之保證,形成漢初文景之治的基礎。

  而後,在此研究基礎之下,彥良結合貨幣史、政治史討論魏晉南北朝時期貨幣史的重要著作:《通貨緊縮與膨脹的雙重肆虐:魏晉南北朝貨幣史論》(而後又以《幣制興衰四百年》另名於大陸出版),更引起學界一陣驚嘆,尤其在大陸學界對此書有諸多讚譽,有多人做書評:

陳彥良《幣制興衰四百年:魏晉南北朝的通貨膨脹與緊縮》(格致出版社,此書曾於 2013 年在臺灣由臺灣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是一部魏晉南北朝經濟史難得的佳作,此書利用墓葬和窖藏資料,結合傳統文獻,輔以貨幣學理,系統闡述了魏晉南北朝直至隋唐時期通貨緊縮、通貨膨脹肆虐並剖析原因

楊英(2020)。突破與類聚:2019 年度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綜覽。許昌學院學報,39(244),1-11。

台灣東華大學陳彥良教授的《幣制興衰四百年》,勇敢地採用歷史與考古結合的研究方法,在中古貨幣史領域提出一系列新見,為沉寂已久的貨幣史研究帶來一陣清風。此書堪稱貨幣史方面的傑作,受到諸多經濟史研究學者的交口稱讚。

梁捷(2019 年 10 月)。鑄幣不足、通貨緊縮和歷史興衰。經濟觀察報.書評

這部著作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做為同學的我真為他高興,然這也不讓人意外。事實上,這也補充了我以往讀史時的缺撼──以往只知道這段時期,政治傾軌、黑暗,尤其在學生時代每次讀到這個時代的文學家,許多竟都不是善終而訝異,讀了彥良的文章,更知道,那些人真的都是做「全套」的,不僅是政治面上,經濟民生面同樣也是胡來。

  歷史的治亂,政治場上的興替或許最引人注目,然經濟、生產等議題然直接關係人民的生活,更是治亂的直接表現。我每每與彥良聊到他相關研究成果時,總會讓我有深刻的體會,尤其近幾年他透過蝗災的形成與政治治亂關係因果下的思考,更讓我有許多啟發。自然四時運行,自有其常變,但如果有良好的政治經濟體制及相對應的行政措施,或可套一句當今熱門的熟語:「超前部署」,自然可應變如常,「變」也不會成大規模的災害。反之,如果政治經濟體制出現問題,一些小小的變,卻往往釀成大災。他對兩漢災異形成原因的思考所形成的結論:諸多天災的形成,實源於人禍居多。他尤其以漢武、新莽時期為例,事實上,考諸史料,這兩個時期的自然災變,並不比兩漢其它時期數量更多、更嚴重,但卻導致更為嚴重的後果,不合理的財經政策,使得社會秩序和經濟基礎幾乎瓦解,才使得「變」成災且擴大。尤其談到新莽時期的蝗災,更是如此。蝗蟲生態如今已有許多研究,也得知,事實上蝗蟲就是蚱蜢,蚱蜢平時看似溫馴無害,但只要單位面積數量過多,其生存樣態即會開始產生變化,不僅外觀產生變異,且會變得躁動貪吃,從而搖身一變成為什麼都吃且四處飛行移動的蝗蟲。這也是為什麼蝗害好發於旱災時,因為旱災時,逼得蚱蜢往僅剩的綠地集中覓食,從而引發上述的演變機制形成蝗害。王莽時期的錯誤政策,導致盜賊四起,人民此時只能自保無心農耕,從而生產停頓,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稍遇旱荒,螽蝗隨起,不可復制」,原只是小變,但人們生產早已出現問題,再逢蝗災就成大禍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其說是天災,不如說是人禍了。

  有一個這樣的同學在同個校園工作,還可以時而接受他的啟發,真是幸運、痛快。原以和彥良時時在校園不期而遇,偶而聊個痛快,繼續接收他的研究所得的這種日子還長得很,但這個學期開學前,突然接到彥良 LINE 訊息,告訴我他要閃人已提出退休申請,著實讓我嚇一跳,就年紀而言,至少還有十年的時間才屆齡。的確許多師專同學,雖然在年改政策下,依然選擇服務滿 30 年後即辦理退休,但這是在中小學教學現場,如再教幾年,以那時的年齡面對一群小朋友,眼中將不是「孩子」而是「孫子」了,其勞心勞力的程度,讓我們同學選擇提早退休。但在大學裡,至少面對的都是 18 歲以上的成年人,理性還是有用的,是可以不用那麼早退,彥良以不到 55 歲之齡退休,實是可惜。不過,據我所知,彦良的眼睛是不如以往,在現今什麼都要盯著螢幕的情況下的確吃力,也如他自己所說,他雖然早已不甩諸多學術江湖規矩,但每個星期新竹、花蓮兩邊跑也累了,退休後,想要做自己想做的研究,寫自己想寫的東西,或許更能有成果出現。

  做為他的同學、同事,很惋惜他這樣的決定,學校歷史系也將少了一位學術紮實,亦深獲同學肯定歡迎的好老師。不過,依他的個性和對學術的執著,我是不會擔心他學術產出的量能,只不過不能時常在校園看到他,不能和他東扯西聊,聊生活聊學術,是最可惜的地方。除此,我還得擔心我們那些同學,他們知道彥良辦退休,他們可能又要指著我說:「啊?陳彥良退休了?應該是郭澤寬你先退吧?」我得想什麼話,把他們的嘴堵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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