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王靖獻)現為本校特聘客座講座教授楊牧,其詩作、散文、評論、編 輯與翻譯緜亙一甲子,樹立了華文文學經典格局,加上作品陸續外譯多種語言,廣受國際學界與文壇注目,楊牧研究早已成為台灣文學與漢學研究的顯學。在和碩聯合科技童子賢董事長的慷慨捐助之下,國立東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於2013學年度起設立楊牧文學講座基金,舉辦楊牧文學獎與春天讀詩讀楊牧活動,邀請國內外重量級學者擔任講座,交流學術。為了進一步蓄積楊牧作品研究、論述、詮釋與翻譯動能,東華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曾珍珍教授、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東亞系系主任奚密教授與中研院文哲所胡曉真所長合作規劃,於今年(2015) 11月14、15日在東華校園舉辦楊牧研究國際研討會,共有來自兩岸三地、歐亞非及美國的學者和作家提交論文,約二百餘位藝文人士共襄盛舉,更有遠自奈及利亞而來的學者發表論文,可謂為楊牧文學的全球化做一見證。
──編者
蔡政洋(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博士生)
- 寫作者的樣子
一直記得一個畫面。
某一年,在美崙校區的一個陰涼的角落。夏天快要結束,下午天氣不熱。我是第一次到那校園,無意間認出,坐在敞開的研究室內的駐校作家,正伏案寫字。
回想起來確是個很安靜,很安靜的時刻。朋友問我,要不要去打招呼?我說,要跟他說什麼呢,很突兀吧?她說,問他文學的事情啊?校區的樹很高,落葉一片片墜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還是不要打擾他吧。我說。
那正是我想像中的,寫作者的樣子。
孤獨,安靜,彷彿(只是彷彿)與世隔絕,思考宇宙與生死的問題。
另外一個畫面是,後來後來,某一次「中西比較詩學」的下課時間,楊牧獨自站在長長走廊的一端,仔細地閱讀著牆上的海報。恰好也是夏天剛剛結束的時刻。課堂上老師為我們讀國風、小雅,讀莎士比亞,兩個禮拜一次。
或者,他是在遙望遠山呢?
不不不。我確信。我看到的是,夏末,詩人在走廊上,讀一張也許是研討會的宣傳海報。有一度我想說的是,「獨自站在長長走廊的一端,遙望遠山」,如此一來,想必更加的,更加的「文學」吧?如果其實我早已忘記楊牧站在那裏的姿態的話。想像力。謊言或真理,的技藝。文學。假面具。假面之告白。──如果其實我早已忘記楊牧站在那裏的姿態,我是說如果。像是我記憶中那伏案寫作的作家那樣,落葉,氣溫,天空的顏色,我與朋友之間的談話……我說謊。我沒有說謊。
或許遙望遠山更好一點吧?而非海報。或者,想像,未嘗不可。比起某種自以為的真實。也曾見過楊牧寫作的樣子吧。紀錄片中,有一張泛黃相片。畫面中,他伏案,左手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香菸,右手持鋼筆,寫作。拍攝者是夏宇,另一位詩人。太過具象化了啊,反而,不得想像。
「以誠意對之」,想起他這麼寫過。那是閱讀應該有的姿態。寫作應當如是。當他伏案寫作,俯仰,位於天地之間。「誠意」的樣子,應該可以想見。國風,小雅,莎士比亞,乃至葉慈。當他讀來,語調緩緩,充滿好奇。那是寫作者的樣子。
- 座位
後來,在研討會慣有的茶會休息時間。我作為工作人員,在人群裡。楊牧和盈盈師母並肩,手裡和眾人一樣,拿著小紙碟,上頭盛著糕點。研究者,翻譯者,或者,全是廣義的讀者,一一上前,向他寒暄,致意。那是第三個畫面。
在那畫面之外,這個時刻,聲音,像電影配樂一樣的聲音,應該開始進來(電影不都是這樣做的嗎?大導演麥可貝的環繞鏡頭,音樂下,情緒起)。可我卻想起,想起介殼蟲。
「地上一隻雌性蘇鐵白輪盾介殼蟲」,我聽見年輕的讀者,同時也是詩人,談論著細小,以及幽微。我沒聽見他說,可能是我忽略了,但我想起《詩經》,草木蟲魚。聲音在這裡開始。介殼蟲的嚙咬啃噬的微弱的響聲。雖然,奚密教授,早前談到了音樂。而我在想的,是紙張上的漢字形狀映入眼簾,在光影的傳遞之間,晶靈晶靈,微妙的迴響。
木魚托托,杳渺空虛
(註一)
托托在界外回響。我用眼睛聽
耳朵想,心是受傷的貔貅
在圍獵的人群中頑抗
那是甚麼聲音?
他們一一向他致意。我只聽見細小,幽微,四周更靜了。 音樂呢?我想像中的電影配樂沒有來。讀者們一群群,愉快地交換意見。我很喜歡那位,滿頭白髮的女士,戴著單邊耳環,今年流行的圓框眼鏡,波希米亞風格的寬鬆長褲,此刻她正哈哈笑著。夜裡的讀詩會上,她以德文朗讀了一首詩。最後,她說:「至於,為什麼選擇這一首來朗誦?就讓我把原因,保留給自己。」說完便笑了。──我應該,我應該怎麼樣告訴你我的震撼?對於她的若有似無的「告白」。她的選擇保留,所透露的消息,更甚於坦白。我們的,甚至,宇宙的,所有秘密,都在詩裡交響,以介殼蟲嚙咬啃噬那般微弱的聲響,向彼此傾吐。
可是,那是甚麼聲音?在我的囁嚅之外。
- 有人
遙遠的異國,巨大的爆炸。
「也許是『九一一』以後最嚴重的恐怖攻擊」,講台上的年輕詩人如是說。然而,炸彈,屠殺,硝煙,血的味道,何止限於摩天大樓。在沙漠地帶,在我們的,綠洲,被奪取(或者習以為常)的視野之外,炸彈,屠殺,硝煙,血的味道。我不能,不敢說──感同身受?
翻開詩集,「在書頁的擁抱裡,僅靠著文字/不見得就活在我們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裡……」(註二)那音樂或許是首輓歌,有一百二十行,甚至更長,更長。只能「任聽血肉崩壞」,「哀傷有過於卑微的蕨草」,「安於思想和感情的硬化」(註三)。我的疑慮和愁緒不足以令人衰老,遑論,憂國的那種,我不常有的那種。楊牧在坐席之間。他總是在那裏,一個座位上。我沒有看到他的臉不知道,當他聽聞,是什麼神情。也不知道,如今他是否衰老。
老年是,請你相信我,一件好而愉快的事情。……假如你已經好好地演過了你的戲,那麼你也就很願意坐下來看看了。……你仍舊愛著,不過你的愛不是那燒得鮮紅的火爐似的,卻是一個秋天太陽的柔美的光輝。你還不妨仍舊戀愛下去,還為了那些愚蠢的原因,如聲音的一種調子,凝視的眼睛的一種光亮,不過你戀的那麼溫和就是了。
──Jane Ellen Harrison(1850-1928)作,周作人(1885-1967)譯(註四)
楊牧每每讓我想起周作人,不只是因為〈周作人與古典希臘〉。作息行止,寫作,翻譯,編輯出版。實踐。悲天憫人。甚至,幽默。楊牧在坐席之間,他總是在那裏。而「寧靜的情緒比所有的聲音更響亮/而且更肅穆──在遠遠的/遠遠的地方」(註五)。「晚期風格」,應當如此。
炸彈落下,又落下。樂音寂滅。我等候的電影場景,環繞鏡頭,沒有發生。現實如此,如超現實。詩人還在靜靜看著。遙遠的炸彈,難以想像的死亡,分崩離析,屍骨無存。終不致使我們的,愛戀,變得虛無。如果可以。縱使疑神,我也可以祈禱。
假如音樂真適宜為愛下定義
(註六)
愛難道也是生命的裝飾而已?
我思索著,街心有幾隻灰鴿子
在散步啄食。那裏曾經流血
「愛,當愛逸失的時候(譬如說
此刻,或者明白,他年),生命
還有可能繼續?」有人堅持
愛乃是生命的全部
樂聲起,在槍聲之外。
- 我們
在那場座談會上,三位楊牧曾經的學生,彷彿同學會,那樣談論著往日,文學,尊師。眼中的楊牧並無嚴肅的教誨,而是一種有著,極大的寬容的施教。詩教。他們各自在詩裡看見,自己想成為的樣子。臺上爭論著文學的問題,彷彿他們,還是二十歲,二十一歲,的樣子。我看不到楊牧的神情,仍然,他靜靜看著。
我又想起,那天下午。似乎是陰天,我想,快下雨的氣悶。
我有些慌忙。文學院四樓北側,楊牧老師的研究室外,幾位同學已經在那候著。我們要向他提出期末報告計畫。我因為趕時間,也沒仔細斟酌,忘了緊張。要做什麼題目?同學問。我把歌詞當文本,當成詩,西洋的,臺灣的,做一些流變的比較。這樣。會否太過草率了?定義呢?太通俗了嗎?我不知道,我趕時間,只能先這樣了。山雨欲來,鯉魚山上有潤濕的顏色。回想起來,似乎是這樣。同學開了門,我們打了招呼,換我進去。
斗室裡擺設極少,楊牧,坐在窗邊沙發椅上,另一頭也擺了一張,中間一張小桌。我走上去,坐下。我只記得,我們談到了披頭四,他眼神裡有令人難忘,難忘的光。
我們手裡持炬,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裡去。(註七)
請容我,引用這段話,說到這裡為止。
註釋
註一:〈妙玉坐禪〉
註二:〈學院之樹〉
註三:〈輓歌一百二十行〉
註四:周作人,《夜讀抄‧希臘神話一》,頁76-77。
註五:〈禁忌的遊戲2〉
註六:〈禁忌的遊戲4〉
註七:周作人,《雨天的書‧藹理斯的話》,頁98-99。
作者介紹
蔡政洋,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博士生,專長是沒有專長,什麼都有興趣,什麼都不太擅長。碩士論文寫的是周作人。曾獲得東華文學獎散文獎、小說獎,以及楊牧文學獎。喜歡寫作。一開始寫長得像散文的小說,現在寫長得像詩的散文。希望有一天可以成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