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異」故我在──談社會科學部落格書寫與芭樂人類學 2《異溫層迷航記》

李宜澤 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系主任

  從 2009 年左右開始,台灣社會科學界出現將許多以公共推廣以及科普論述為方向的共筆部落格。從最早啟動的「芭樂人類學」開始,陸續出現了「巷仔口社會學」,「菜市場政治學」,「歷史學柑仔店」,「地理眼」,「故事」,「白經濟」,「STS 涵多路」,以及「法律白話文運動」等等,琳琅滿目非常熱鬧。這些不同的學科部落格多半是由在學校任教或相關研究單位任職的「學術研究者」執筆,以自身研究專長的科普說明,並且配合上當前時事與流行議題等內容評論,作為主要的內容。這些部落格主要的目的,當然是希望透過「科普」書寫,讓原來只在學術專書或者期刊論文裡出現的學術知識,可以讓閱聽大眾有進一步的認識;另一方面,也帶著「入世」的角度,希望能夠透過白話類型的學術論述,對於新聞事件、當前議題,甚至閱聽讀者可能誤解、有爭議,或需要回顧特定議題的影響等層面加以書寫,讓學科的力量可以延伸到「普羅閱讀」的型態裡。

  作為最早的公共與共筆部落格,芭樂人類學部落格設定了許多模式,讓後來的部落格都繼續參考使用。台灣社會學會前任會長王宏仁教授就在他的年會會長演說中,分析討論學術科普部落格裡的「社會學公共書寫」時,提到芭樂人類學模式是設定共筆部落格的基本型態。他也提到這類學術公共部落格的三項特質:外於國家與市場的書寫、具有學術的問責性(accountability)書寫,以及書寫過程中大眾可以進行參與的民主化書寫(王宏仁 2016)。這三個原則的確很精要確實地把學術共筆部落格的性格展現出來。第一,這樣的書寫外於國家與市場,也就是並非依循「科技部研究取向」或者是「主流教科書」需要出來的書寫,而是透過與當前時事以及帶著說故事給讀者聽的角度,所寫出來的科普書寫。第二,具有學術問責的書寫,則是設定科普部落格書寫的立場:雖然不是以解說概念或者講解理論為方向,但所書寫的內容必須也能夠從學術論述角度出發,並且提供可受學術公評的理論觀點。第三,可參與的民主化書寫,則是特別呈現線上部落格書寫與課堂教學甚至期刊論文書寫的差異:一般學術書寫方式雖然有「學術審查」(peer review),但多半只能在大眾無法觀察的過程裡進行;但是在部落格書寫過程中因為多半以案例分析出發,書寫者在下筆前已經不斷進行大眾觀點的收集,更在書寫後需要回應讀者的意見,甚或者以小編的角度重新詮釋該部落格與當前議題間的關係。

  那麼在此之外,幾個學術部落格之間是否大同小異,只是在學科內容上有所差別?更重要的是,當部落格進一步編輯成書之後,它的書寫效應是否又不同於前面所分析的這三類呢?從基本的組成與書寫規則來看,「芭樂人類學」所設定的書寫背景與模式,相較於比它晚成立但是粉絲數量多很多的部落格(如「巷仔口」或者「菜市場」),同樣都是學術工作者發起,芭樂一開始就有潛規則,盡量不做「學術理論」解說,而以田野經驗或者經歷活動為主,這樣的設計影響到後來編輯成冊的論述與使用方式。與《田野的技藝》或者《巷仔口社會學》不同,《芭樂人類學》一二集成冊之後,其實不容易作為「田野工作」教科書或者人類學「理論解說」書籍使用。芭樂的作者群與上催稿小編,都是在學院體制內的人類學者,也不同於「STS 多重奏」或者是「故事」這樣,以推播論述或者介紹研究內容為取向的部落格安排方式。於是,這樣的作者型態多半以自我田野經驗或者是觀察分析,作為常見的起手式。雖然田野經驗指向的是報導人或者他者的生命經驗,但在書寫的基本設定上,是透過人類學者(也就是田野工作者與民族誌/部落格書寫者)所呈現出來的文字為敘述角度。「田野故事與個人反思」成為「芭樂人類學」與其他學術科普部落格最不同的地方,一如人類學與其他人文學科截然不同之處。

  因為這樣,我們可以發現當部落格長大變成書之後,「社會學」,「政治學」,「歷史學」的樣貌,和芭樂人類學有很大的不同。《巷仔口社會學》進度最快,目前已經出到第三集。我們發現,社會學的部落格集結論述,以「社會場景/議題」作為主要編輯角度。《巷仔口》的第一集,以不同類型的「人生」為段落編輯主題,嘗試說明社會學用來「分析透視」人生百態(一如社會學很喜歡使用的「學做工」角度),思考社會結構與行動之間的形成關係。於是到了《巷仔口》第二集以「性別作為動詞」為主標,密切集結部落格中討論性別議題的內容,並且與教養,勞動,政治,醫療等議題連結對話。到了第三集,《巷仔口》處理工作,消費,市場等等構成資本型態社會結構的基本問題。這幾個集數的編輯,顯然都透過社會學分析透視當代社會結構類型的規則觀察,作為「準教戰守則」的巷仔口成書原則。相似於此,到目前也已經集結出書的《菜市場政治學》,則以「選舉專號」作為最符合政治學專長的論述主題,而《歷史學柑仔店》則以「歷史+X」的角度現身,呈現歷史學與社會,科學,醫學,器物,生活等等層面的歷史眼光。相較於此,人類學看起來「鬆散」不少。既沒有在兩本既有的出版書裡面提出「什麼是人類學」或者「該如何進行人類學研究」,也沒有專門以學科分類中的「XX 人類學」為主題來編輯。這樣的不同,反應社會學與人類學在學術取向上的基本不同:社會學在於尋找結構中規律的出現,也透過此規律的透析反思社會轉變的可能。而人類學在於尋找如何陳述,如何反思,如何認識的立足點,也透過該立足點發現不同世界的可能。

  因此差異,我們可以說社會學觀點與人類學觀點的不同可能如下。社會學是在制度裡面找「規律」,從規律中找到制度如何「控制和形塑」其成員的機制。透過機制,來理解制度與人的關係,其觀點主要是在尋找小故事中的大型規律。而社會運動的公共性正是透過這種對於機制形塑的理解,提出反對運動的能動性。相對來說,人類學是在制度裡找「例外」,從例外中找到制度如何被個人以及文化規則加以「解釋和說明」。透過解釋說明,描繪相對者如何以例外逃離或者運用制度,並且如何透過文化習慣重新去含括例外帶來的群體動力。其主要特色是透過小故事展現在地的多樣解釋以及在地象徵所隱含的內在思維型態,以及公共性當中尚未被理解的在地論點。對社會爭議的公共性來說,當代的行動人類學或者公共人類學,更強調透過與議題對象的合作與參與,以人類學家可以穿透專家知識或者機構制度的觀察與描述能力,豐富在地者能夠生產的論述戰鬥能力。公共性並不能單獨存在於人類學家的再現部分(不只是民族誌書寫而已),而是在運用再現論述展現行動能力的參與時刻,不論人類學是參與觀察或者是參與抗議。《芭樂人類學》的主要精神,就是在展現這種不斷參與並且「尋找例外」的基本觀點。

  在《芭樂人類學》的第一集裡面,我們看到的是文化經驗的多樣性,也因此芭樂人類學似乎無法清楚指派如何呈現人類學分類的編輯段落。把各類文化內容(在芭樂書裡面叫作「人生」),田野經驗(飄洋過海芭樂),展演文化(芭樂歌),政治參與(芭樂票),以及開放世界與參與的可能(異想世界)放在一起。相較於其他學科類別的成書,芭樂人類學初試啼聲時,仍然不減學科本身的文化多樣性與避免單一情境論述。到了《芭樂人類學》第二集,因為其他學科已經陸續有集結出版的比較,芭樂更進一步面對「如何作為人類學論述」的主題觀點。芭樂二的主編與主要寫手們,在這本書之前,其實經歷了另一本與人類學田野工作有關的編輯出版,那就是《辶反田野:人類學異托邦故事集》。這個背景的揭露,讀者可能終於發現,名為《芭樂人類學》2的這本書,其實更像是《辶反田野》的另一層延伸。雖然《辶反田野》貌似田野方法反思書輯《田野的技藝》的跨世代進階版,但實際上《辶反田野》在申論上對於田野經驗,田野操作的可能,以及人類學最為核心的「田野方法」,有更為深入且超越的論述。尤其是其中談到「碎形田野」(因應異質性議題出現在相同田野地點的歷史差距,或者田野參與無法再以單一研究者的立場做全稱論述),非生產性導向的時間類別(例如多物種民族誌,土時間,潮汐般的生產與移動),以及透過歷史深度進行的「二次田野」、「日常隙縫」,與「共識工作坊」等等。這些論述基礎變成了看待「芭樂」的不同眼光,也因此成就了《芭樂人類學》2的「異溫層」觀點。

  「異溫層」作為本書的主視覺,除了強調人類學對於「離開/反思」同溫層的基本立場,也強調在異質當中尋找同伴/同好,或者發展出聆聽理解異質能力的過程。在《芭樂二:異溫層迷航記》的主編引言裡,兩位主編不改人類學者由田野經驗與自身反思揉雜出發的本色,不談人類學(或者異溫層)是什麼,而是談論「旅行」與「異溫層」對於人類學觀察者的重要性,一方面思考成為異溫層旅行者的必要與困難,指出人類學問題不在於位置,而在於移動、遊走、成為、重組。另一方面也思考人類學觀察者身處異溫層的技法,包括學做「遲疑的聆聽者」,尋找「換位的自由」,或者是發展與他人/異地/另物形成關係的能力。如同「辶反田野」裡面拆解「返」這個字的多樣性(可以反對,返回,或者反思),「異」溫層也不只是「同溫層」的相反面,而是要思考在「田」野間的各類可能,並且找到與他者「共」在、「共」感與「共」處的可能:把這兩個部分放在一起,才會變成「異」溫層,也才有機會反思同溫層的盲點。主編之一趙恩潔認為田野中的「靈光是一座橋」,而我們在芭樂人類學書寫的各類田野經驗,建造了走向他人也走向自我的雙向橋,也同時尋找可以說話的靈光時刻。

  回頭看本篇提到的社會科學科普部落格,我們可能發現,原來嘗試把學院內知識轉變成為民主書寫的動機,在科普論述的「格式」之下卻又成為標準論述的規範。由此對比,《芭樂人類學》(不論一二集,或是中間創生的《辶反田野》)的野性和不成形,不斷嘗試尋找異溫層靈光時刻,應該也可以作為這本部落格書籍的主要意義與模型說明,也就是:我異,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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