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宣衛 國立東華大學臺灣文化學系合聘兼任教授、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兼任研究員
結緣
大約1995年七月間吧,我剛從蘇格蘭留學回來,大學同學也是中研院民族所同事的陳文德跟我說,台東師院有個夏黎明老師很值得結識。文德跟我都在台東縣的原住民村落做調查,猜想因為這樣他才告訴我這個訊息。不過,我那時的田野地點在成功鎮博愛里的宜灣,通常都是從台北搭火車到花蓮後,再轉乘客運沿東海岸直接到達,田調結束後沿同條路線北上,並不會特別繞到台東市區,所以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沒想到不久之後,我參與台東縣史的纂修工作,從此與夏黎明有了許多互動的機會。當時台東縣政府邀請了施添福老師擔任總編纂,並聘請黃應貴、林美容、陳文德、劉益昌、夏黎明等教授為纂修者,我有幸也受邀負責阿美族篇。依稀記得是1995年年底,縣政府在大禮堂舉辦簽約記者會,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夏黎明本人,這才知道他是施老師的得意弟子,也見識到他的活躍與熱情。
東台灣研究會
與夏黎明相識後,他便很積極地以電話或郵件跟我聯絡。我平日住在台北南港,他趁著回景美探視父母時也會到中研院找我聊天,更積極邀我去東部做調查時順便去找他。禁不起他的遊說,有一次真的去拜訪他了,沒想到就此掉入他設下的「東台灣研究會陷阱」。
文德跟我提及夏黎明時,曾約略跟我說,這是個由夏黎明跟他台師大學妹(也是台東師院同事)李玉芬創設的民間組織,原始目的是湊錢找人在台北影印一些文獻,以解決東部地區研究上的困境。後來我又聽說,他們不斷在找人加入,包括學校裡的老師,以及地方上對文史感興趣的人,每人每個月要繳100元來擴充資料室的內容。有人還戲稱這個團體是「老鼠會」,提醒我「不要被騙了」!
坦白說,在應夏黎明邀請到台東市找他時,我主要目的是想多認識他,對於東台灣研究會其實充滿警戒,但兩天後就完全改觀。記得第一天下午吧,夏黎明帶我到台東師院參加「人與空間研究室」的活動,主題不記得了,參與的人並不多,但討論相當熱烈。當天晚上黎明兄請我吃飯,晚上住在他家,因此有了更多的交流。第二天是東台灣研究會的活動,去史前博物館籌備處參訪,當時庫房設在簡陋的舊火車站倉庫中,一群人窩在狹小的空間交流討論,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當夏黎明開車送我到台東火車站,開口邀請我加入東台灣研究會時,我已完全卸下心防。
此後,我就乖乖地按月繳錢,參與東台灣研究會的大多數活動,甚至還幫這個老鼠會找下線。2000年左右,風聞成立基金會的門檻要提高,當時地方層級要成立這樣的單位「只要200萬」。對於絕大多數都是薪水階級的東台會成員來說,這還真是一筆大數字。在夏黎明的感召下,我成為籌設時期的連署人之一,並拿出10萬元充當創會的基金。好不容易非正式的東台灣研究會轉型為「財團法人東台灣研究會文化藝術基金會」,有了跟公家機構申請經費的資格,我也成了「董事」之一。曾有學界的朋友知道我有這樣的頭銜,陶侃我說:「你也是董字級的人物呢!」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可是只會掏錢出來,不可能有經濟上好處的差事。
即使只算正式立案之後的歷史,東台灣研究會也發展了20多年,舉辦的活動不勝枚舉,也出版了許多期刊與專書,這些貢獻有目共睹,有許多報導可供查詢,無須贅言。我相信很多人都會同意,東台灣研究會之所以能萌芽、茁壯,夏黎明的確功不可沒,沒有他的出錢出力,熱情付出,就不可能有日後的成就。對我個人來說,有機會與不同背景的會員接觸,例如專長地理學的夏黎明、李玉芬,歷史學出身的林玉茹、趙川明,以及關心環境生態的鄭漢文、劉炯錫等等,在各種活動中不斷激盪出有別於自己先前的想法,那真是很值得珍惜的緣分啊!
大坡池畔的約定
在認識夏黎明之前,我到東部做調查通常先到花蓮,再轉往目的地。認識他之後,卻常常以台東為轉運站。夏黎明只要有空,便會開著他的紅色吉普車載我到處走走。記得最遠的一次,他邀我同往長濱鄉,當日往返,那可是單程一百公里左右呢!
當然,這樣的行程並不是單純的旅遊,因為我們心中多少都有共同的目標:瞭解東台灣這塊土地,尋找合適的共同田調地點。我是人類學者,研究上常以單一村落為重點,對於更大的空間尺度比較不感興趣。夏黎明則是地理學出身,喜歡到處走動觀察,然而在客觀的地形、地貌層面之外,他對土地上的「人」也感興趣,猜想是因為這種人文地理學式的研究傾向,他才會那麼積極跟我互動吧!1997年的某一天,我們一起到池上考察,沒想到深深影響到我後來的研究。
當天我們在池上市街繞了好久,還驅車到大坡山頂俯瞰池上平原。在此之前,我主要是在東海岸的宜灣阿美族村落做調查,四處尋覓,就為了找適合進行比較研究的地點,池上最早建立的阿美族村落大坡便是選項之一。宜灣座落在濱海的海階,西倚海岸山脈,往東眺望是廣闊的太平洋。到了池上大坡,直線距離與宜灣只有十多公里,同樣位於海岸山脈的緩丘與階地,但朝西面向花東縱谷,視覺景觀大不相同。遠處是高聳墨綠宛如蜿蜒巨龍的中央山脈,微風徐徐,片片浮雲飄過山腰,藍天白雲下,是一大片綠油油的水稻田,鑲嵌於平原上的大坡池更是引人注目。儘管從小在花東縱谷裡生活,我當下才真正發現縱谷的美。心中也暗暗在想,就是這裡了!
當晚夜宿開幕不久的玉蟾園民宿,長談許久,有了這樣的共識:以池上為範圍,提一個國科會的共同研究計畫,之後我往北走,沿著秀姑巒溪研究我的故鄉花蓮,他則往南走,沿著卑南溪研究他居住的台東縣。「國家以及池上平原」(2000)與「教會、社群與地方:台東池上與成功的比較研究」(2001),就是這個背景下的計畫,都是由夏黎明當主持人,我當共同主持人。
之後,我們分別有一些池上的研究成果,但對我來說,還沒有達到當初我們設定的目標。2015年夏黎明突然離世,我決定更致力於池上的研究,於是提出一個科技部專書寫作計畫,產生了《共築蓬萊新樂園:一群池上人的故事》(2018)與《成為池上:地方的可能性》(2022)這兩本書。仔細思量,我會從太平洋畔的宜灣,翻越海岸山脈,到花東縱谷中段的池上平原做調查,試圖以區域研究的眼光,將原住民研究與漢人研究同時兼顧,很大成分要歸功於夏黎明當年的啟迪,甚至以秀姑巒溪源頭的池上為起點,持續關注中下游的其他鄉鎮,也是受到當年約定的影響。
2022花東公民論壇的刺激
夏黎明熱情洋溢,是個典型的行動派。他不但關心地方發展,還積極參與其中。我其實是因為他,才關注到2022花東公民論壇這個民間組織。
針對東台灣花蓮和台東兩縣的特殊需求,政府2011年6月頒佈施行了〈花東地區發展條例〉,以「推動花東地區的產業發展,維護自然生態景觀,發展多元文化特色,提升生活環境品質及增進居民福祉,促使花東地區永續發展」。依據該條例,行政院將於2012-2022的十年內匡列花東發展基金四百億,投資於花蓮與台東。兩個縣政府當然歡迎這個來自中央的禮物,也分別有其想像與規劃,但在花東發展條例的立法階段,花東便有一群關心東台灣永續發展願景的夥伴,組成了「2022花東願景 公民論壇聯盟」,針對法條本身及花東基金的運用,提出了很多見解,相當程度影響了花東發展條例的立法與實施內涵,尤其是公民社會可以自行提案意義特別深遠。
因為大多數時間住在台北,我沒有實際參與這個論壇的活動,對其運作與貢獻也不是很清楚。根據長期在此論壇中與夏黎明合作的戴興盛教授之說法:「參與2022花東公民論壇的夥伴與團體很多,所以每一位投入的個人都是重要的。而夏老師在其中扮演的是一個很特殊的角色,如果用我自己的術語來說,夏老師是花東公民論壇的『集體行動發動機』,他投入了大量心力在思考論壇的運作與提案的推動,使得論壇得以持續往前走(註一)。」由此可見夏黎明在這個論壇中的重要性。
我比較深刻的記憶是,當時好幾個夏黎明與我的共同友人知道他投身這個活動頗不以為然,有些人直接表示:「他是不是太閒了?」,也有人比較委婉地說:「這樣做有用嗎?」我早期的研究一直以「純學術」為目標,理解在當前的學術界投入太多時間在公共事務上的風險。然而,我從小在花蓮鄉間生長,也長期在東台灣做研究,深深覺得自己的研究與地方現狀有落差,也無法回應地方尋求改變的訴求。因此,對夏黎明的行為倒是深感佩服。
2012年,我決定借調到東華大學,一方面顯示我「回防東台灣,長期深耕」的決心,另一方面則改變自己的研究傾向,接受吳茂昆校長的囑託,代表學校撰寫科技部的「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申請書。此後三年,我擔任這個計畫的共同主持人兼執行長,與校內二十多位不同學科背景的老師合作,以東台灣的秀姑巒溪流域為主要場域,目標是結合學術研究與社會實踐。不但讓自己對東台灣有更深刻的了解,也開啟了學術生涯的另一扇門。
2016年2月我借調期滿,歸建中研院民族所。綜合考慮自己的個性、能力與時間規劃,我乃基於先前的研究經驗,找幾位同仁於同年6月間在民族所成立「區域研究與區域治理」研究群。希望以人類學為基礎,透過區域研究掌握台灣社會當代處境,一方面提供不同學科對話的機會,另一方面讓學術研究可以跟社會實踐結合。我也以中央研究院客家文化研究計畫召集人的身分,繼續以秀姑巒溪流域為調查範圍,串聯不同的學科與研究主題,使我們在區域研究中能有更加整全而非分散的視野。計畫雖以「客家」為題,但基於同時關照區域研究與區域治理的目標,所關注的族群不只限於客家,而會觸及生活在秀姑巒溪流域的所有族群,所關懷的也不只限於社會文化,而會涉及與社會文化密切關連的物質條件。
2022年,我主編的《秀姑巒溪流域的族群、產業與地方社會》出版。這本論文集收錄了16篇文章,依據內容分成四大單元:1.族群與文化、2.產業與地景變遷、3.地方社會與發展、4.環境與區域治理,每單元各有四篇文章。很明顯地,除了瞭解東台灣的各方面現象外,我還試圖探討學術研究與地方社會共同發展的可能。這樣的成果雖然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但呼應了我與夏黎明結交後的一些研究方向轉折,也呈現了我對於東台灣研究的一些期許。
我已經不能重生,但是/我們卻可以重生──大江健三郎
黎明兄有件POLO衫,他常常穿著到處跑。上面印著斗大的英文字:always summer。我想,這多少反映出他內心的一些渴望吧:永遠年輕、熱情、保持活力,就像夏天的太陽那般熾熱。我的個性比較內向,行事風格偏於冷靜,偶而不免會想,為什麼可以跟外向、熱情、行動力十足的夏黎明成為好友呢?如今想來,具備多元的觀點、願意接受不同意見,應該是他讓我感到佩服的基本特質。而他勇於跨出自身學科的領域,尋求知識上的突破,也相當令我敬佩。更重要的是,他願意走出學術的舒適圈,將所知所學貢獻於東台灣的未來發展最叫我動容。
黎明兄生前的最後幾年,積極投入「2022花東公民論壇」,也與助理合作蒐集了許多東台灣社會的新興現象。他過世後,其中的一位助理林慧珍將所得資料重新梳理,以夏黎明、林慧珍合著的形式,2016年出版了《編織花東新想像:十四個地方創新發展的故事》。從這本書中,不但可看到東台灣近年的若干脈動跡象,更反映出夏黎明對於東台灣未來發展的想法。對於林慧珍完成黎明兄遺願,奮力使本書順利出版更是心存感佩。
2022年4月30日,台東縣政府文化處舉辦《成為池上》新書發表會,除了著名的東台灣歷史研究者孟祥瀚教授外,我還力邀已經擔任東台灣研究會執行長的林慧珍來與談,期盼年輕的一輩能提供不一樣的觀點。「我已經不能重生,但是/我們卻可以重生」便出現林慧珍兩天後的臉書上:
那天在黃宣衛老師的《成為池上》新書分享會與談上,我們都不約而同提到夏黎明老師,我的腦海中便浮現了大江健三郎這句話。是夏老師將黃老師的研究場域帶到了池上,也是夏老師將我帶進了東台灣研究會探究花東地方的社會創新案例,許多年頭過去,好像就這樣隱約不明地撐著前人的意志。(註二)
我知道也相信,除了慧珍與我之外,還有很多人因為夏黎明而長期從事東台灣研究。然而不論在數量與質量上,東台灣研究目前仍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尤其是將不同學科的研究成果落實到與社會發展關連的努力。套用一句很常聽到的話:「Think globally, act locally」,面對東台灣當前處境與問題我們不僅要有全球性及多面向的視野、認識與思考,也更有必要重新連結跨學科的視界,並以新的知識結合來認識與想像我們研究的可能性。衷心期盼更多人投入東台灣研究,讓東台灣成為適合所有人安居的地方!
註釋:
註一:參見:戴興盛2015「花東公民論壇的推手:懷念夏黎明教授」,人社東華2015第5期,夏黎明教授(1956-2015)紀念專刊。
註二:引自:林慧珍Facebook 202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