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曾珍珍老師—洪筱婷

洪筱婷(巴黎新索邦第三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得知曾珍珍老師離世的消息,是十二月一日的晚上。那是原訂返台的前一天,準備赴老師邀約的校友演講之前五天。才剛從明特畫展帶回要給老師裝飾新居的禮物 。我真的以為老師在跟我開玩笑。

                半年前回台灣,走一趟睽違多年的花蓮。剛好曾老師暑期留在學校,我們約了一起吃飯。要見老師之前我非常緊張, 提早一個小時就到了飯店。那天下著不小的雨,約定的餐廳還沒開門,門口到處鋪著毛巾吸水。

                等待的時間裡,突然想到大四美國文學史的課裡,曾珍珍老師講〈The Yellow Wall Paper〉跟Bishop的詩的樣子。曾老師的聲音極為溫柔,話語裡時時流露堅定深厚的情感。 她講〈Crusoe in England〉,講烏龜嘶嘶叫的聲音、講無以為繼的情感,講孤獨,那些詩文因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之後的好幾年間,花蓮潮濕的空氣好像能帶進這些文字裡,陪我穿山越嶺。Bishop的詩集,是我到巴黎之後花錢買的第一本「課外」讀物。大學畢業前,曾老師曾經給我一個約談,跟我討論出國唸書的計劃,那時候在準備考試,想的都只是分數跟文件資料要備齊好趕上截止日,老師卻跟我說:「你應該慢下來呀,很多決定不一定要現在馬上做,過一段時間,會有不一樣的想法。」可是那個時候的我,什麼都聽不進去。
抵法幾個月後,我寫信給老師,跟她報告近況,信裡提及旅行中的所見所聞。老師的回信裡,除了對接下來的文學研究有許多勉勵,念茲在茲的,還是要我四處走動的時候要注意安危,盡量避免隻身一人旅行 。

                約定的時間才到,花蓮的天空就放晴了。陽光穿透厚厚的雲,一縷一縷落下,竟像瀑布穿透天際那樣,曾珍珍老師從這樣的光線裡走來。她戴著淺色墨鏡,身穿清爽飄逸的洋裝,笑容可掬。

                即便再怎麼無法真正放下心房談論心事的人,遇到曾老師,也沒有辦法有一絲一毫得偽裝吧!幾個小時的交談,我幾度在心裡這樣想。那次會面,正是剛完成博士論文不久,不管我打算怎麼樣不著痕跡地掩飾對未來的徬徨、在老師交付詩文法譯的任務時,包裹那原以為只有百分之一的膽怯焦慮, 曾老師總是會在談話間,像是武林高手那樣,不經意就把這一切都化解開來。就像老師會在信尾提囑的那些「最重要的事」:她提醒學生的,除了勇氣、信心、肯吃苦,還有在撐不下去的時候,知道怎麼好好善待自己。談到動情動性,我就像大部份的學生在曾老師面前那樣,像個孩子,放心大笑,也放心落淚。

                曾老師講到翻譯,講到人生,還有文學在其中對她的意義,講到面對至深的痛苦。她說她人生最難的,可能是面對生離死別,在原本以為絕對走不過去的時候,她卻第一次感受到一個比痛苦更強大的東西:活下去的意志。The will to survive.

                「我也希望你能明白那樣的力量 」。

                曾老師開車帶我回學校之前,先到老師花蓮新居。路上,當我在心裡慚愧自己不能開車代勞的時候,老師問我會不會想念花蓮的風景,她跟我說,在花蓮這麼長的時間,每一天,她都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返法前收到老師寄來的書,我帶回巴黎住所,跟老師的譯作《最藍的眼睛》擺在一起。說要討論台語翻譯策略的文章、完成翻譯、或是開始去做每一件自己可以做得到的事,都是重要的事。

                可是我在想,除此之外,如果曾老師還在,她會說什麼是更重要的事?


作者介紹

洪筱婷,法國巴黎新索邦第三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學術專長為敘事身份/敘事認同、性別理論、酷兒理論、虛構身份與主體問題的相關研究。目前從事翻譯與舞台劇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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