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災難創傷後的復原力

李慧芳 國立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助理教授

  2022年的夏天,難得回屏東老家 ,去美術館看八八風災攝影展 ,竟然發現舉辦攝影展攝影家是邱才彥—是我的高中國文老師。天阿!我竟然在展覽現場巧遇我30年前的老師 ,真是太難得了 !一時之間站在我面前許久 ……白髮蒼蒼加上皺紋,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來了 ,與老師能夠相認,使我快要熱淚盈眶了。

  看著老師親自為我兒子講解作品 ,想起我那30年前坐第一排 ,老師授課總是上課鐘聲一響,在我還沒睡飽時就站在我面前準備上國文課的模樣 ,一樣仔細溫和講解的聲調 ,在展覽現場 ,時空交錯 ,記憶中彷彿是昨天 。

圖一:邱才彥老師(右一)為作者兒子講解(作者提供)

  那次展場的主題是『回家』,是老師記錄八八風災的記錄攝影展,會場中有我、我兒子、老師,數算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共同經歷八八風災創傷 ,事件紀念橫跨了三代,照片畫面中有一樣的歷史斑駁 ……彷彿我們也在相片裡。望著牆上照片,回憶起我們一樣去過那瑪夏的小林村 ,一樣看著小林村的淹沒與重建。在令人震懾的作品前 ,特別動容在這樣的時空下交會,使為人母的我特別激動。

  2024年的夏天,人生第一次當大學教師,是我從未想過的事情,更沒想到剛被東華大學通知錄取就發生了0403花蓮大地震,地震造成舉國嘩然,這一震,震碎了好多人的夢想!而我從決定到花蓮來的那一刻到現在,一直被許多人問何以要放棄西部這麼好物質的生活與工作,卻而投入東華大學的教職?「花蓮有地震ㄟ! 妳還敢去喔!」「花蓮那麼遠,坐車要很久ㄟ,家人會一起去嗎?」這是我最常聽到的話語。

  我覺得,人生自己才是主角,當你一心想做好一件事情,是不會畏艱艱難、義無反顧的! 也沒有任何理由的,所以我每週回家,可以跟家人每週相聚。去就是去了! 如果怕困難,就不要做、也不要為了自己的選擇後悔,這是我心裡面告訴自己的一段話。我深愛我的孩子,想要超越自己,成為更好的母親做為他們的永遠的榜樣,當我們心中有深刻的愛的時候,哪怕地震或坐車回家,都不會是理由,我是這樣想的。

  上帝給我們的,總是超乎我們所知,我們所想,一來到花蓮,映入眼簾的是原住民的微笑。我就在海面上,看見了四隻抹香鯨和一群海豚,孩子們還有看到飛魚。這些都是花蓮給我初相見最美好的見面禮,大大的驚喜。

  2024的夏天初到東華大學,為了尋找留下來的勇氣跟復原力,我想做一段邱才彥老師的專訪,決定鼓起勇氣打電話給我尊敬的老師,他也爽快的答應了。

  邱才彥老師現年76歲,是客家人,屏東女中退休以後,就一直投入從事記錄片攝影的過程中創作,得過無數獎項,他特別熱衷於是原住民的文化記錄,他見證了八八風災的一切與原住民強韌的復原力,也是一個最完整記錄八八風災的原住民生活記錄攝影者。當我問老師有關這個拍攝記憶的時候,他遙想當時為了記錄,甚至在災難現場爬山涉水,一度車子還拋錨,人跟攝影機也差點跌落谷底,也腳跨屍臭與滿地泥濘。我感受如果有人稱讚我來花蓮是勇敢,那麼老師為了這樣的投入工作中克服性命的冒險,更是我心中的勇士。所以我嘗試將過去台灣西部的救災與復原的經驗做為參考,連結做為將來對於東部災難創傷復原的應用,也藉由著專訪,來尋找我面對花蓮地震,以及願意長駐於花蓮東華大學,進行兒少創傷復原研究的勇氣。

圖二:作者一家與邱才彥老師留影(作者提供)

  我問老師:「為什麼攝影展的主題是定為『回家』?」

  老師回答:「八八風災的影像,從甲仙小林村、六龜至林邊、佳冬、高樹,再進入霧台阿禮部落,寫實路上很顛簸。當時的拍攝的險境跟艱辛,很多都是無法預知的,唯能預知的是──村民都想家,想回家。回家、尋家、搬家、等待家人、清理家園、重建家園,是唯一不變的希望。我拍攝記錄的有包括志工救災、村民攀崖回家、涉水尋家等畫面,這些到現在記憶猶存。」同時,他也感嘆做為一個紀錄片創作者的孤獨與辛勞。

  我問他:「老師,你為何對原住民文化這麼有執著與熱情?是什麼樣的原因激發你的熱情跟燃燒?」

  「我喜歡部落文化,為它深深著迷,喜歡觀察捕捉影像,還有感動的那一瞬間,例如部落的古樓、建築,藝術圖騰,原住民也有琉璃珠,在從事這些攝影藝術活動時,有時候也會有夥伴一起加入,甚至帶著同學一起分享,讓我感覺非常樂在其中。」老師的回應讓我知道,人能夠執著在自己真正的熱愛事務上,是可以推動自己前進努力的動力的。

  我又問:「能不能請老師您說說跟原住民的關係?」,這時候,老師語重心長的回憶在二十多年前,許多人到部落拍照,有時候拍下原住民小孩洗澡的裸體未經同意然後公開發表自己的攝影創作,使原住民感覺到不被尊重,那時原住民便開始集結,發表需要被尊重的宣言,表達對於平地人的抗議。老師說:「在那時候開始,我真的學會謙卑與尊重。」老師又說:「還有一次,因為記錄片工作結識了原住民的好朋友,但竟然被某報章雜誌以聳動的標題論述誇讚邱才彥老師是『客家人(指的是邱才彥老師)改變了原住民(指的是那位朋友)!』,「這件事情一開始我並不知情,無奈的發生了,也卻造成了嫌隙、誤解以及對方不滿,她與我斷聯,一直到八八風災發生,我們都身陷災區,我一心焦急地掛念她,只想幫助她、聯繫她,擔心她的安危,後來也因為這樣的關懷,又再次有了連結互動,也釋懷了!彼此重新修補關係。」老師又說:「對我而言,我拍攝原住民,我只是一個陪伴者、關懷者,長期跟在原住民旁邊,當時也夾雜在記者中間,原住民常誤認我是記者,會向我提出需要的協助,而我也主動幫忙。八八風災後,很多族人對我很熟了,因為我會議都參加,會幫他們做一些事情,我們後來成為了互相幫助的朋友。」

圖三:房子倒塌(邱才彥老師提供)

  聽到這裡,我不禁感觸:平地人經常無緣無故侵擾原住民的生活,甚至以此為自己的研究成果歌功頌德、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宣揚自己的偉大,但是卻踐踏了另一個族群的自尊,常常當我們自引以為驕傲的時候,殊不知自己正在壓迫別人的自由,對別人而言何嘗不也是一種災難創傷?這不正是自古以來以來歷史不斷上演,世界人類的剝削跟敵對的方式嗎?。而一場大自然的反撲,融化了彼此的對立,消弭彼此的戰爭,化解衝突,大家不分彼此齊心救災,而原住民也重新表達對平地人寬恕,其實另一方面也產生的是和平與愛,真正的愛,是平等、不分性別種族位階貴賤。

  老師又特別描述,救災以及拍攝歷程中,原住民的腳程走得好快,他走在後面很吃力完全就跟不上,是原住民們的天賦,幫助他們對於山野的熟悉,甚至還幫助在後面跟不上的老師,就像童話故事一樣在路途堆放石頭幫助老師指引道路的方向,我突然感覺到:本來的救人者與被救者位置互換,老師與原住民的相遇,在相遇與交融的歷程中互為主體,就像質性研究中,「研究者」與「研究方法」、「研究對象」、以及「生命故事」彼此相遇與交融的歷程。老師生活的智慧,以及對於知識的追求,更遠遠勝過做質性研究的我,他徹底的是一個用相機做為紀錄研究方法,捕捉真實現象的研究者。

  我好奇地問:「你可曾見證這些受難者的復原畫面嗎?」

圖四:災民安置在活動中心時(邱才彥老師提供)

  老師說:「一開始是原住民是被關在山上,沒有東西吃,剛好有一個族人有一罐小米酒,靠著一瓶小米酒活下來,族人說,幸好還有那一罐沒有被餓死,當時每個人都愁眉苦臉、感傷,看到很多人哭泣」,僅剩的一米酒,救活了一個人的生命。

  「還有三個姐妹,在等他們媽媽回來,直昇機一台一台地來,都沒有看到她們媽媽,已經最後一天了,原來她們媽媽是最後一台,我知道她們焦慮等待一整天了,我用照相的形式拍她們等待的畫面,因為我們都知道也相信,最後一定會等到,等一下就會有最感人的畫面了,最後,終於她們表情不一樣了!飛機在停機坪,不遠處,見到她們擁抱,我要拍到人也要拍直昇機,事情過後。在2022開攝影展之前,我想要把完整的照片作品送給她們,希望也徵求她們同意我能把照片展覽,所以我到了部落一直找她們,找了好久好久,後來在一個部落裡原住民告訴我她們在哪裡,我到的時候他們不記得我,一接觸的時候,原先她們有戒心,以為我是詐騙集團,但我耐心的等,最後她們終於開門,拿出照片給他們,那位媽媽開門看到照片後大笑,女兒們也回來了那個歡樂的樣子,完全看不出當時在飛機下來的時候的緊張、焦慮。如果是我們客家人遇到如此災難,可能要去收驚了,因為家也不在了! 但我的確看到他們已經堅強地復原了。」,聽到這裡,我突然想到,倖存者活下來,可能是依賴於舊有的生活習慣,家園沒有了,生活習慣也沒有了,小米酒不僅只是一個維生飲料,它更是一個文化理的精神象徵,也許不是小米酒的養份讓他存活,而是人想活下去的精神自由意志;且人在絕望中,保持著沉穩、等待,維持希望感,是能夠存活下去的力量,女兒們等帶著媽媽被救援,不放棄希望,因為愛堅持到最後,人只要到最後一口氣,不放棄希望都有無限的可能,相信最後一台直昇機一定帶著媽媽回來!

圖五:土石流情形(邱才彥老師提供)

  我問:「那你認為為何他們可以有這麼不一樣的變化?這些原住民療癒力量來自於哪裡?」

  老師回答:「這些原住民的療癒跟漢人很不一樣,我想第一個復原力量就是來自於信仰,災後,他們能夠在地組織教會,馬上建立教堂,在教會唱聖歌,充滿聖靈的感動,持續的禱告有被安慰,還要重蓋新的家,一定要有新的家!可以看到舊的家、也有新的家,讓他們有安全感,還有定期開重建會議,政府機關重建會來輔導,法律扶助委員會也會幫原住民爭取福利。」

  「另外支持系統網絡的豐富讓受難者有安全感,創建歷程中,重複的細節和步驟、抽籤抽房子的行動等等讓受難者有一種確認保證,還有慈濟團體的安撫,雖然當時可能有佛教與基督教面臨宗教衝突,但慈濟尊重原住民的信仰,只是持續供應日用品物資,舉辦活動。例如搓湯圓吃湯圓聚餐,也一起為用原住民的儀式文化來他們禱告,最後等基督教會都建設完成,慈濟選澤尊重原住民的教會信仰,最後在適當的時間選擇撤出,回歸尊重原住民的生活習慣。」

  老師又說:「當時教會的朋友持續耐心的來,每天來,甚至住下來,每天陪伴,這些內容是原住民能夠接受的,給了原住民很大的安慰。除此之外,政府也一直邀請部落民眾來大聲講話,把內心的話大聲說出來,政府邀請受難者家屬情緒發洩、來指責政府的錯。」

  邱才彥老師這段對於原住民於災難後復原的觀察,相當符合我們心理學所談的復原力,Oxford dictionary (2024)表示復原力指人或物體具有彈性、韌性或抗壓性,即便受外力擠壓仍能迅速恢復的一種力量或特質。專家學者也指出復原力指的是個體面對風險時,能「積極恢復」至正向情緒之因應策略,並能透過認知教育訓練或環境改變來加以強化,視為心理健康的指標之一(Grafton, Gillespie, & Henderson, 2010; Snyder & Lopez, 2007),也是促進心理健康的重要方式(曾文志、吳怡珍,2018),還有Seligman ( 2011)提及復原力能夠幫助我們面對挫折的因應。促進復原力的發展,涵蓋個人、家庭或社會等因素。故建構積極的人格特質,家庭的關懷系統、社會的支持和外在資源的協力,皆是提高復原力之方法(Garmezy, 1985)。除此;Kristin Neff (2003)提出的「自我慈悲」是在正向心理學的發展背景下所提出的概念,指當我們處於挫折、痛苦或失落等消極狀態時,能對自己保持開放和友善的態度,不忽視痛苦,自我慈悲可以促進心理健康,提高幸福感、生活動力,減少焦慮與抑鬱。對於痛苦給予理解和善意,並意識到痛苦、失敗和不完美是人類生命須面臨到的共同經驗。我把訪談邱老師的復原力描述,畫成下列模式圖如圖一。最內圈是個人核心特質,中間圈是家庭網絡,最外圈則為社會支持網絡。

圖六:復原力生態模式圖(作者繪製)

  老師也描述了之所以原住民的復原力如此好,除了他們樂觀跟原有性格上的堅韌、及吃苦耐勞的天賦以外,靠信仰可以支撐精神,而且災難後大家動手搓湯圓,忙著一起建造新房子,教會朋友固定來、天天來,也建立了足夠的信任感;身體物質上的安全感也可以帶來安心,還有定期的開會,能夠使之再保證與確認滿足安全感的需要,讓他們在會議中開口表達需求、向外發洩情緒,而不歸因是自己的錯咎責自己,宗教團體的進駐與大方撤出,大家齊心合作,不為己爭奪,集結了社會的支持跟所有資源,在這樣的付出與建造之中,台灣人發揮了慈悲與同情,使原本復原漫漫長路,今年歷經第15年,已經重返生機復甦的景象!

  最後,老師還分享了自己的紀錄片曾拍攝:有個族人,家園都毀了,但他堅持每天上山,冒險進入災區,因為家裡的豬無法救出來,所以要每天回去餵他。我乍聽故事之下,以為因原住民愛豬,但老師後來解釋:這是原住民部落的習俗文化,當家裡生孩子的時候,養一頭豬,等到孩子滿週歲了,豬就宰來吃,食物分享給所有的族人;我想,這象徵的意義,是家園的永續,是得到族人的對自己祝福,是對家族延續的永遠期待。

  專訪結束,我仍深深的被撼動著,以為文字才能夠將知識攫取,然而在老師長鏡頭下,捕捉更貼近真實的知識。在這專訪裡,我看見了故事中人人不為己,能夠尊重善待其他族群,可以共融甚至互相幫助,讓關懷與愛在社會流轉,雖然與苦難同在,但永遠懷抱著希望,有智慧與勇氣向外尋求社會資源幫助,無論是心理上或生理上都獲得安全感的滿足。在創傷之後不沉溺於焦灼恐懼,堅韌活出希望,對大自然、環境,與人們永遠保持虔敬與謙卑,越活越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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