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甄
在市場長大的囝仔有一種會笑會叫的本領,我很小就知道了。嬰兒時期的我,幾乎不哭不鬧。在嬰兒床上,看著大人的手不停地搓揉麵團、烘焙、包裝,忙起來可能三天沒時間幫我洗澡,我也能在一旁安靜地吃喝睡眠。及至兩三歲,我會坐在成堆的倆相好、麻花捲、鹹光餅、紅龜粿旁對著客人笑,笑時像在說著無聲的「一」,眼睛瞇成兩條線,用小孩特有的柔嫩嗓音學著爸媽叫喊「來看覓喔」。爸媽喜歡我笑,客人也是,尤其是歐巴桑,總愛在我臉上又搓又揉,好像我也是那麵團,在鹹甜油膩夾雜體味的店舖裡漸漸發酵成長。
若歐巴桑們有閒,總愛牽著我逛市場。不論到哪個攤位,我總一個勁地叫喚:阿姨、阿伯、阿婆、阿公。大人好喜歡小孩喊他,越大聲越好,每喊一聲那疲憊的臉龐就會像阿金姨攤上的百合花一樣又大又鮮活。露出的牙齒,有的長年被咖啡、檳榔染成黃褐色,有的缺牙或補上銀灰色的牙齒,但不論是誰,那被叫喚後所笑出的花朵都同樣真摯動人,就像我媽在每一顆平西餅虔誠蓋上的「陳記」紅字,各個光亮美好。
逛一圈市場回來,我就吃飽了,有時還會換上全身的新行頭,我感覺自己是整個市場的孩子。每個頭家看見我總要拿店裡的東西給我吃,常常嘴裡含著金柑仔糖、左手拿綠豆糕、右手拿大豬公肉,手腕上還掛著一小包飛機餅乾。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住在鄉下的外婆,每次進外婆家,最先看到的就是外婆的背影,碎花衫下背脊彎曲成微笑的弧線,翻找著冰箱裡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我吃。
到我五歲時,一台新式烤爐取代了嬰兒床的位置。店裡塞滿烤爐、油炸機、成列的瓦斯桶與貨架,只剩一條僅容旋身的窄道。相較於店鋪的擁擠,整個市場對我來說就像遊樂園一般敞亮,我時常往外跑,去看春美姨剝箭筍,看阿菊姨切生魚片,或到阿松伯那裡免費坐一個下午的兒童小火車。小火車放在發財車上,繞著狹窄的軌道繞圈子,我很喜歡坐在上頭觀看過往的人群,總是坐到頭暈才回家。
市場裡充滿各種氣味,回鍋油、麵粉、魚肚、雞屎、木材發霉的味道,洋蔥、爛蘋果、眼淚、洗衣粉、廢水、鞋油與汗酸味,各種味道混雜在空氣中彷彿在燉一鍋無形的精力湯,填滿市場每一個角落。我可以閉起眼睛用鼻子走路,氣味會告訴我現在在哪裡。逛遍每一個攤位,各種蔬果海鮮肉類的名稱,現在什麼新鮮得時,什麼便宜大賣,或是哪一間炒米粉最好吃,我都可以告訴你。
我反覆在每個攤位間遊戲,睜著鮮魚般清亮的眼睛,摸這摸那又問東問西,「為什麼要給魚打針?為什麼要在蘋果的洞上貼貼紙?為什麼要拿碗在這裡罰站?」我有太多問題,常換來「囝仔人有耳無嘴」的回答,原來嘴巴也是用來聽的,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器官說話。
雨沿著傘棚落下,隔壁阿金姨懷裡搖著六個月大的金孫,那搖動的天空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爸媽已經很久沒抱我了。爸爸翹起二郎腿抽菸,對面阿源叔在砧板上玩鋪克牌接龍,白蟻飛進傘棚裡,我指給媽媽看,媽媽嘖了一聲,用粿模木板打落了我的手。我知道下雨天意味著什麼,但心還是像在跑步時跌破了膝蓋一樣,我知道自己該出去逛市場了。
每逢過節訂單增多,爸媽總要熬夜做糕點,後來媽媽懷孕,更無暇照顧我,她對我說:「爸媽現在沒辦法再看著妳了,妳去外婆家要乖。」
夾在山脈與海洋中間的狹小平原,外婆住在一個時常下雨的鄉村。磚紅房屋搭配深藍色的菱形窗花,那顏色就像太陽將落未落,遠處太陽漸漸浸身入海,黑暗慢慢靠近,但還未完全到來,讓人分不清是日出還是日落的朦朧時刻,對我來說這間屋子能一直停留在這個時刻,簡直就像是魔術一樣。
「阿嬤!」我對著蹲在花生田裡的外婆喊,外婆看見我,笑容牽動滿臉皺紋,揮揮手要我趕快回家吃電鍋裡的蒸玉米。
隔幾天,大阿姨也將她的女兒帶來了。阿姨帶著墓碑般的表情出現,面容灰白僵硬,許多話語只是躺在裡面。表妹也是一樣的表情。晚上我和表妹一起洗澡時,就讀懂那表情背後的話語了,表妹身上爬滿深淺不一的瘀傷,新生與枯萎的牽牛花放肆在她身上牽藤,表妹邊洗邊哭,那疼痛和著流動的水意欲將她撕裂,我彷彿看見一隻斑馬站在雨中哭泣。
鄉村後山有座水滴型的湧泉,泉水靛藍,就像一滴藍色的眼淚。當地原住民稱這座泉「拉索埃」,在阿美族語裡是「水質潔淨甘甜」的意思,他們認為拉索埃是由神鳥「兜羅」的眼淚匯聚而成。我覺得表妹實在是太愛哭了,所以總是「兜羅」「兜羅」的叫她。環頸雉就是神鳥「兜羅」的化身,我指著一隻站定在玉米田裡的環頸雉給表妹看,我說,那就是兜羅。表妹不看兜羅,反而盯著我看,掀動嘴唇但沒有發出聲音。她時常這個樣子,有時只是發出飛蚊般的細聲,重聽的外婆當然聽不到,這時就必須由我代為翻譯。「是誰打妳?為什麼要打妳?妳做錯什麼事了嗎?」表妹又將話語關了起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我想我是一次問太多問題了。
每天外婆下田工作,兜羅和我便四處玩耍。下過雨後,遠山顯得乾淨透亮,樹木一棵一棵立在山頭,我們比賽誰能看見最多棵樹,兩人張大眼睛,嚴肅地數著,數到後來眼花就胡亂添數,這遊戲總是以大笑指責對方亂數收尾,事實上誰都不在意結果,隔天下過雨後,山樹又會站出來和我們玩同樣的遊戲。
我喜歡下雨天,看見蚯蚓鑽出地面,就抓去餵雞,看雞兒們像追捧花般爭食。一次又一次跳進水漥裡,看水中倒映凌空的自己,濺起水的裙帶,打溼的頭髮飛起又落下。光腳踩進田中爛泥,濕滑的泥巴不斷穿過腳趾縫,那種搔癢的快感,讓我忍不住又笑又叫,笑得喘不過氣,幾乎要趴伏在田裡。回家後,用冰涼的地下水沖掉腳上爛泥,裹著浴巾坐在廊簷藤椅上等著外婆將地瓜蒸熟,看著雨從屋簷洩下的流動紗幕,遠山只剩下模糊的輪廓。雨滴落在地上,像有一點急事的人正在趕路,那聲音對著眼皮輕輕搖扇,在將眠未眠的睏倦時刻,我有些思念父母以及那還未出世的嬰兒,但那思念一冒出頭,就被我急急地壓下去了。
「妳媽媽怎麼會把妳送來外婆這裡?」在朦朧的睏倦時刻,我問兜羅。
「我媽說她沒辦法再看著我了。」兜羅說。
「我也是,我媽說她太忙了,沒辦法看著我。」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欸,你是不是也想睡覺了?」
兜羅說她不睏,她和我說了一個故事。從前從前,有三隻猴子住在一個奇怪的森林裡,森林裡只有一棵香蕉樹,每當猴子爬上樹頂摘香蕉,天空就會下起雨來,雨是鹹的,直直地打進猴子的眼睛裡,讓牠們的眼睛痛地留下一樣鹹的眼淚。猴爸爸餓極了,要猴寶寶爬上樹去摘香蕉,猴寶寶聽話地摘下香蕉,天空就下起雨來,猴家族都用雙手遮住眼睛,痛地直跳腳。從此,每當猴寶寶要爬樹摘香蕉時,猴媽媽怕天空又下起鹹雨,就會狠狠地揍牠。但是,為了活下去,牠們究竟該怎麼辦呢?最後的結局是什麼?我不知道,在雨聲的搖籃中我已沉沉地睡著了。
我第一次看見兜羅只覺得她皮膚白的像綠豆椪的豆沙餡,如果沒有那些疤痕,她真的就像陶瓷娃娃一樣完美,而我成天在市場跑來跑去,皮膚蠟黃像油炸後的倆相好一樣。兜羅不愛刷牙,說牙刷塞進嘴裡,讓她無法呼吸,外婆罵了幾回,兜羅還是不肯刷牙,總是喊牙疼,外婆只好讓她每天用鹽水漱口。兜羅也不愛喝綠豆湯,說那感覺像喝沙子,沙子停留在嘴巴跟喉嚨,久久不散的異物感使她感到噁心。我不知道兜羅到底喜歡什麼,因為即使一起抓蚯蚓、跳水漥、踩爛泥巴,兜羅都不曾像我那樣興奮地尖叫大笑。睡覺前兜羅總是問外婆媽媽何時來接她回家,外婆總是叫她快睡,說明天若是「好天無落雨」,媽媽就會來接她了,但通常兜羅隔天醒來,總是失望地發現整個鄉村還是泡在雨裡,她的心情就會像穿著濕溽的鞋子一樣,整天都無法擺脫那樣潮濕的感受。
雨後,田埂爬滿大蝸牛,蝸牛緩慢爬行在自己的時間裡,被抓起時,也不掙扎,就這樣靜靜地縮進自己的殼裡。我和兜羅不需要沿路撿拾,只需要在田埂旁放上一大片姑婆芋葉,玩耍回家的路上,再去掀開芋葉,我們就能提著滿滿一桶蝸牛回家。我們蹲在一旁看外婆用大石頭敲碎蝸牛殼,再將殼和內臟剝除丟棄,每當石頭重重擊碎蝸牛,蝸牛身上透明的黏液就會噴濺在外婆身上,一桶蝸牛都去完殼後,外婆整身整臉都是那透明黏液,黏液在外婆臉上留下透白發光的涎線,我覺得那好像清晨睡醒時臉上殘留的口水痕,指著外婆哈哈大笑,而兜羅卻僵在一旁,抱住膝蓋輕輕收攏自己,像蝸牛縮進殼裡。望著外婆臉上的透明黏液,和碎裂一地的蝸牛殼,兜羅彷彿一時間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連驚駭都是遲緩又漫長的,最後兜羅哭了出來,她的表情好像正在忍受什麼,又好像在放棄,靈魂不在她的眼睛裡。我嚇了一跳,以為她生病了,但外婆只是一邊低頭用芭樂葉搓洗手中黏液,一邊說:「憨孫甭哭,明仔日可能就是好天啊。」
晚飯後外婆去洗碗,那盤炒蝸牛兜羅一口都沒吃。
「妳是不是很想回家?」我問兜羅。
「不知道。」兜羅說。
「爸爸媽媽他們工作很辛苦,是太忙才沒辦法帶我們回家,而且這裡雖然一直下雨,但很好玩耶。」我不知道自己在說給誰聽。
「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爸爸媽媽其實是假的?」兜羅說。
「假的?」
「我們只是被領養,真的爸爸媽媽在別的地方,有一天他們會來接我們回真的家。」
「我沒想過。」我心想兜羅真是個奇怪的人。
洗過澡後,我和兜羅躺在床上聽外婆說神鳥兜羅的故事,相傳兜羅是天庭派來巡邏鄉村的守護鳥,不幸被獵人的弓箭打落,被鄉村居民所救。多年後鄉村發生旱災,村民也相繼生了怪病,兜羅感念村人救命之恩,飛返村落,掉下的眼淚,形成了拉索埃湧泉,使村民們不再受大旱之苦,且村民們飲用湧泉之水後竟不藥而癒。為了繼續守護鄉村,兜羅化身為環頸雉,並在自己的頸項戴上白色的絲巾,以作為與村民相認的信號。
拉索埃湧泉隱蔽在竹林裡,周圍開滿了石龍尾花。石龍尾花約小指頭大小,鵝黃色花萼托起五片粉紅帶紫的花瓣,綠葉呈羽毛絲狀,像棵迷你聖誕樹舒展身軀,上頭掛滿紫紅色鈴鐺。每次和兜羅去游泳時,我都不忍心看那石龍尾花,那花朵像開在一片針林上,鵝黃肉身被針扎出紫紅的瘀血,又像掉在一張無法逃脫的網裡,花朵開著有種懨懨的美,讓看著的人眼睛發疼。
眼淚裡有解藥嗎?如果眼淚掉出來,哭成湧泉,再喝下去就成了解藥,那兜羅大概不會生病了吧,我在心裡想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夜晚,我和兜羅一起跳進拉索埃游泳。
「我看不見。」兜羅驚慌大喊。
「你憨呆喔,現在是晚上啊。」我覺得兜羅很搞笑。
「我不能呼吸。」
「怎麼可能,妳現在只是飄在水上。」
我感覺泉水不斷湧上來,以為下雨了,轉頭才發現是兜羅在哭。
「妳不要再哭了,水越來越深了。」我對著兜羅大吼,但兜羅的眼淚就像湧泉不斷湧出。沉浮中,帶著白色絲巾的神鳥兜羅飛來將她啣往天空,兜羅還在哭,眼淚落下來像在下雨,我感覺腳底下的深淵越來越深,自己快被泉水拖下去,而泉水漸漸變得溫熱。
我驚醒時發現,原來是睡在旁邊的兜羅尿床了,那尿液連帶沾濕了我的衣褲。
隔天,我不肯睡在兜羅旁邊,外婆只好睡在我們中間。深夜,睡在窗邊的我,聽到外頭有些聲響而醒來,睜眼看見月光穿過菱形的窗花照進房內,窗花讓月光變得破碎,斜長的菱形黑影像張網子,網在正熟睡的兜羅身上。
我聽到有腳步聲靠近,有一人形黑影漸漸擴大,覆蓋窗花,遮住碎裂的月光。我以為是大人口中的「魔神仔」要來抓交替,正要搖醒外婆。突然,一隻手從窗花縫隙伸了進來,手心向上,做招引手勢,「出來!出來!」一個男人鴨嗓般低吼著。
「出來!出來!」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迴盪著,我無法關上自己的耳朵,那聲音如此霸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擋它。那男人的手彷彿可以進去任何地方,拿他要拿的任何東西。我感覺此時只能隨著那隻手的招引出去,不能有任何的質疑或談判,因為挑戰那隻手就像挑戰一把刀子。
我推動毛玻璃窗,試圖阻擋那隻手,突然,那男人縮手,從窗花前消失。我這才伸手扯動外婆的肩膀,突然想起外婆總說鄉下治安很好,家裡也沒東西可偷,所以不用鎖門。來不及了,外頭木門發出開啟的哀鳴聲,腳步聲漸漸接近,那男人一進門便伸手拉兜羅的腳,兜羅嚇得一邊尖叫一邊踢動雙腿。外婆以為孫女又尿床了,張眼看見那男人便嚇得大喊:「有賊仔喔!」村里的狗開始群聲吠叫起來,男人這才鬆手,轉身跑走了。
我知道那男人是兜羅的爸爸,小時候只要他來我家,我的書包一定有被翻過的痕跡。有陣子他睡在我家客廳,爸爸看見他把我抱在膝頭上,反倒把我打了一頓,說我不可以這樣子。
隔天清晨,外婆下田工作,兜羅的父親又出現了。他身上的棉衣棉褲沾滿油漆污漬,渾身酒味。一進門他就伸手拉兜羅進房間,「昨天叫妳出來怎麼不出來?」我看到有唾沫從他的嘴巴飛濺出來,紅褐色斑痕的牙齒間有幾顆銀色的牙齒。兜羅渾身僵硬,但卻沒有如昨天那樣劇烈掙扎,她沒有看我,就這樣隨著她父親拉著進房門。房門砰的一聲被甩上,我聽到上鎖的聲音,感覺自己也像被甩了一巴掌。我跑到屋外窗邊,昨天那隻手就是從這裡伸到屋內的。我看見兜羅被壓在床上,臉上的表情就跟我夢裡一模一樣。她正被拖引至水底,掙扎著無法呼吸。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趕緊跑到田裡找外婆。
當外婆和我回到家後,那個男人已經消失了。我轉頭看兜羅,兜羅抱住膝蓋,蜷曲身體側躺在床,不敢把腳伸直,像一隻漂浮在海上的小蝦米,如此脆弱又赤裸;又像一顆逗點,話語哽在半路,不知何時才能重啟下句。我突然發現自己記不清很多更小時候的事,但卻清楚記得當時的困惑,這困惑一再地誘引我回頭尋找答案。只是我也漸漸發現,有些問題我不能問;有些問題我不敢問;而有些問題我還沒問,在心裡就已經有了答案的輪廓了。更多時候,真正的答案隨著童年的消逝早已失落在時間裡。我突然有股衝動,想跑到拉索埃旁,舉起手一口氣問一百個問題,隨即又沮喪地覺得,神鳥兜羅沒辦法回答我的問題,兜羅只會掉淚,讓鄉村泡在雨裡,讓淚水哭成一座靛藍的湧泉,全世界兜羅的眼淚匯聚成一片巨大的海洋,有天,會轉頭淹沒這個世界,而遺忘與埋葬就成了唯一的解藥了。
我轉頭望向被窗花切割的天空,月亮像酒醉般歪向一旁,那菱形窗花映照的黑網仍網在兜羅身上,我在心底暗暗祈禱,希望明天就是外婆所說的「好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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