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興盛 國立東華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教授
0403地震之後,不少外媒報導相當驚艷,在面對如此巨大天災,台灣社會卻能在很短時間之內迅速恢復常態運作,因此可能有不少人會因此認為台灣是「韌性之島」。筆者想在此指出,這個說法有對的、也有誤解的地方。而誤解的根源在於我們對於韌性概念的不求甚解與望文生義。由於韌性在今天的台灣乃至全球,已經是一個被政府部門、企業界、非營利事業組織、以及社會大眾廣為運用的概念,被誤用的情況也所在多有,因此本文希望能首先釐清韌性的基本概念,接下來則在台灣整體、以及花蓮的特殊脈絡下,說明韌性思考對台灣與花蓮的意涵。
一、韌性的基本概念
學術概念上的韌性,更完整的說,應稱為社會生態系統韌性(social-ecological system resilience)。社會生態系統,是指涉一個包含社會系統與生態系統的大系統,例如,我們可以將花蓮或是花東視為一個特定的社會生態系統;而韌性,是指社會生態系統在遭遇干擾衝擊時,系統會如何回應。回應的可能性包括:(1)coping:短時間尺度的應急、或態度上的依循既有作法與思維去復原既有系統運作;(2)調適(adaptation):應對衝擊,採取調整作法與調整思維,思考如何可以讓既有系統更好;(3)轉型(transformation):在系統既有運作模式不良、或甚至根本無法維繫下去時,轉型至新的系統範式(paradigm)以及新的思維範式。
上述三個回應方式,大致上可以分成兩大類型。第一類是認為現在的系統運作範式不需要太大改變、或不想改變,所以主要採取應急、或部分的調適做法。第二類(系統轉型)是認知到既有的系統運作範式有嚴重問題,且或早或晚將無法維繫時,那麼毅然決然採行調適、以及尤其主要是轉型的措施,以將系統轉型至另一種較佳的運作範型。
我的觀察是,台灣社會對於韌性的理解,主要是前述的第一類型,重點放在如何迅速讓系統運作「恢復原來常態」。但多數人較為陌生(或其實是不願意面對)的是,如果既有系統運作範式是不好的、甚至遲早將難以維繫的話,那麼,大家願不願意及早進行轉型?這是韌性的第二層面意涵,也是韌性思想起源時,真正關切之所在。
二、以台灣尺度進行韌性思考
根據上述的概念釐清,筆者認為台灣社會在許多層面上的第一類型韌性是不錯的,尤其是在面對我們很熟悉的天災如颱風、地震時。但我們也需特別強調,台灣若現在還有不錯的面對天災的第一類型韌性,這背後其實有長期的災防系統(既有社會生態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的努力轉型(第二類型韌性)作為基礎。所以,即使僅涉及「迅速恢復系統常態運作」,我們也應認知到這背後已經有很多調適與轉型的努力。
另一方面,從韌性、尤其是從轉型的角度而言,台灣其實有重大缺口,就是在面對更重大系統性變化衝擊時的鴕鳥心態。台灣正面臨各類大大小小的變化衝擊,舉例包括從全球化、全球氣候危機、國際政經變局、少子化等,都是大家熟悉的變化與衝擊。筆者個人認為,以台灣社會的社會經濟基礎,只要有決心,可以克服大多數的變化與衝擊,但是有兩種巨大衝擊,是目前大家不太願意面對的:第一、溫室氣體排放與氣候危機所造成的全球(以及台灣)生態系統(以及連帶的社會經濟系統)鉅變;第二,是外敵一旦採行軍事入侵行動的國家安全危機。
上述兩種巨大危機若發生,其衝擊是可能會徹底改變目前我們所習慣(且認為較好的,如現在的地球氣候與生態系統)的系統運作。要面對這挑戰,需要台灣社會全體及早採行轉型作法,好讓台灣整體系統轉型到可以預先化解這些危機,或是在危機一旦發生時可以維繫系統順利運作。
但是「認知需要轉型、且願意轉型」,是目前台灣的主要態度障礙。在氣候危機議題上,根據民意調查,絕大多數國人同意這是個重要挑戰,但在認知上,大家還不太理解這需要進行系統轉型,以及實際行動上,我們看到的是各界以各類理由拖延需要的轉型,包括能源轉型、以及社會經濟轉型。在外敵威脅的國家安全議題上,則更是鴕鳥心態,多數國人始終不願正面面對所需要進行的轉型工作,包括國防與面對威脅所需的一切增強社會經濟韌性的準備。
以氣候危機為例,台灣自從於2016年開始能源轉型、以及自2021年啟動淨零轉型以來,實際參與這個過程的行動者,應該都可以感受到台灣社會嚴重的故步自封於既有(仰賴化石燃料、高碳排的)社會經濟系統慣性,以及不願轉型的心態,就此而言,筆者認為台灣嚴重缺乏第二類型韌性的能力與態度。這是當國際若因特殊事件如地震而稱譽台灣有韌性時,我們自己需要認知的還做不好的地方。
但即使是進度延宕,諸如能源轉型的功效也已經逐步顯現。例如這次電力系統順利度過地震挑戰,背後其實涉及再生能源、儲能、分散式能源系統的初步轉型成果。也就是說,能源轉型不僅是應對氣候危機所需進行的核心工作(氣候韌性),它的功效還擴散至面對自然災害(災害韌性)、以及面對國家安全危機(國安韌性)。展望未來,這個轉型工作還在初期,現在與未來還有更深度、更廣度的各類轉型工作需要積極推動。台灣社會能否改變心態,不要將這些轉型挑戰視為洪水猛獸而拒絕面對,而是積極面對挑戰,思考該如何採行那些調適與轉型措施,並積極行動,這才是是否具備韌性的核心重點。
我們應萬分激賞台灣社會在地震後迅速的復原能力,這涉及很多人從以前到現在所做的應對、調適與轉型努力。但我們也須提醒自己,韌性不僅只是迅速復原的彈性能力而已,所以在韌性概念約十幾年前引進台灣時,我們建議將resilience翻譯為韌性,而不是「彈性」或「復原力」。一個系統真正的韌性,在於在面對重大內外在變化衝擊時,能否積極以調適與轉型的行動,去推動系統必要的轉型。期待這概念的釐清有助於提升台灣整體社會生態系統的韌性。
三、以花蓮尺度進行韌性思考
如果我們以花蓮這個社會生態系統來進行韌性思考,會得到何種觀點?筆者是一個從小在花蓮長大的花蓮人,也長期關注與投入花蓮的永續議題,接下來特以花蓮永續發展這個議題,來舉例說明如何進行韌性思考、以及韌性思考可能帶給我們的新視角。
韌性思考的第一步,是要理解一個社會生態系統的長期動態變化,及這個過程中社會生態系統所歷經的運作範式。若我們將觀察的時間尺度設定為1945年後到現在,大致上可以分成幾個時期。首先,是在1970年代工業進入之前,花蓮大致上是以農業初級產業為主;第二,則是在工業進入花蓮之後,以及台灣服務業逐漸興起之後,花蓮逐漸以工業、服務業為主,加上農業與礦業等初級產業;第三個時期,則是在1990年代產業東移政策之後,在地環境永續的呼聲興起,呼籲花蓮應該發展出有別於西部的發展模式,並反對高汙染及高度的工商業活動進入花蓮;第四個時期,則是在2000年蘇花高爭議、蘇花改動工完成、以及中客觀光起落後,花蓮現在的運作模式。
以上的發展歷程,如果從不同立場人們的觀點而言,大致上可以分成兩個主要的互相競爭的發展範式主張,這兩種主張在不同時期對花蓮的影響占比也有變化。第一種是傳統的發展主義觀點,主要強調經濟發展的重要性;第二種則是永續發展觀點,強調花蓮不應成為另一個西部,而應該發展出兼顧環境、社會與經濟的永續發展模式。根據筆者的觀察,這兩種範式的支持者在地方上雖然歷經多年論戰,一直到今日也大致上可以區分為兩個大陣營,但多年論戰、以及尤其是內外在社會經濟系統的變化,也促成一些基本共識,包括,無論是哪一個陣營,大致上都不支持高汙染或大型工業活動的進駐,也都期待花蓮能以觀光服務業、環境友善農業為主,兩者也都會強調永續發展的重要性。但兩者的觀點歧異處也是顯著的,尤其顯現在對於交通建設的態度:持發展主義方主張花蓮應該擁有快速便捷的對外交通,尤其是高速公路,同時也歡迎大量觀光客與大型、高資本旅遊設施的進入;另一方面,持永續發展觀者則主張以鐵路為主、反對高速公路,也主張應發展在地為主、分散型永續型的觀光模式,以避免大量觀光客與高資本旅遊設施所帶來的環境與社會衝擊。
以上是對系統現狀的描述。從社會生態系統韌性的角度而言,我們應該關注在自然系統以及社會系統內外,可以預期的以及無法充分預期的重大擾動。對此,花蓮地方上,無論是陣營的哪一方,大致上已經開始理解到全球氣候危機所帶來的衝擊,然而,對於全球政經變遷,例如極權國家陣營與自由民主國家陣營對抗所帶來的影響(包括是否開放中國觀光客等議題),則有不同的解讀與政策期待。然而,就在這些可以預期的變遷之中,0403的地震、以及後續颱風對交通、觀光產業的嚴重衝擊,則是所有人在今年以前,所萬萬始料未及的。
若從coping及adaptation的角度,現在的花蓮這個社會生態系統的確正在從地震與颱風的直接衝擊中逐漸恢復,然而,若從transformation(轉型)的角度而言,關心花蓮未來的各方,其實應該要問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如果大家開始意識到地震、颱風、花蓮特殊地質條件、以及因氣候變遷所帶來的加乘效應其實是花蓮自然系統的基本特質的話,那麼在這個前提下,兩方陣營(傳統發展觀與永續發展觀)對於各自所主張的理想花蓮發展範型,是否都遭遇了某些基本挑戰,以至於雙方都需要修正觀點,以追求花蓮社會生態系統的轉型?或是,大家仍持續認為既有主張的發展模式沒有問題,而地震僅是偶發的,花蓮終究可以、也應該恢復並回到既有的發展模式?
例如,對於兩方陣營都強調的觀光(即使主張的模式不同),我們可能需要問一個更根本的問題:花蓮真的需要那麼強調發展觀光旅遊嗎?觀光旅遊在實然層面真的那麼重要嗎?在應然層面,應該被視為花蓮社會經濟發展的最優先主軸嗎?還是,基於這次地震的長期後續影響,花蓮應該追求更多元的產業發展模式?若未來的共識是後者,那麼它對雙方陣營的細部主張,從產業與社會發展、交通建設、到環境保育,會帶來何種影響?以及,花蓮如何一步一步的,從現在的社會生態系統範型,轉型到一個更尊重花蓮自然系統特質、也更能為花蓮人帶來長遠福祉的範型?
雙方陣營都需要反思。在地方,筆者常見雙方陣營以觀光之名,去捍衛或追求自己想要的發展模式,將觀光旅遊不假思索等同為花蓮發展的最優先、甚至是少數可考慮解方,而非去思考更根本的議題,包括為了提升花蓮社會生態系統韌性,我們到底該發展何種產業組合,這個根本的議題,在花蓮過往20年的在地公共政策討論中,幾乎已經被人遺忘。傳統發展觀者經常主張大量引入觀光客、觀光活動與相應的大量旅遊設施,而不考慮花蓮自然系統的特質;永續發展觀者,則經常反對眾多非觀光的產業選項,只因為這些產業並不符合部分人心目中的花蓮作為台灣後花園的想像。
四、結語:韌性與永續
社會生態系統韌性,強調的是一個整全(holistic)的系統觀,強調社會系統與自然系統的密切不可分互動關係,更強調系統在遭逢重大變遷與衝擊時(這毫無疑問是人類社會系統、以及尤其是自然系統的常態),應該及時進行調適與轉型的工作,而不是以過往認知及主張的系統運作範式,以不變應萬變式地、僵固的希望維持系統現狀,或是在遭受衝擊後以回復系統現狀作為最高目標。
我們若理解這個系統觀,在詮釋何謂永續時,將會得到很不一樣的見解。永續指涉的不僅是一個特定的局部觀點或措施,也不意味將系統現狀維持到長遠的未來。例如,對花蓮而言(對任何一個社會生態系統亦然),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觀光旅遊才是永續的產業選項,而其他某類型態的產業就一定是不永續的。真正的永續,應該是一組可以因應內外在變遷衝擊而能逐漸調整的產業組合與社會經濟運作模式,該模式的運作不會超過自然系統所能負荷的程度(例如,以全球尺度而言,溫室氣體排放不應導致地球氣候系統的鉅變),也能提供社會系統居民合理的生活品質,以及,在那基礎之上,社會系統能有意識地提升、具備足夠的調適與轉型能力,並能隨時因應重大的系統內外變化衝擊採行必要的調適與轉型行動去驅動系統轉型。
筆者建議,在面對全球氣候危機之際,台灣以及花蓮的挑戰在於,如何將既有高溫室氣體排放的社會經濟運作模式,轉型為淨零的社會經濟。在面對地震、自然災害與氣候危機的複合衝擊時,花蓮作為一個社會生態系統的首要挑戰,在於傳統發展觀與永續發展觀兩大陣營,都有責任重新思考過往主張的背後預設條件,是否還符合地球、台灣、乃至於花蓮這三個層級的社會生態系統的最新系統運作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