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中與怪異共存:日本大眾文學中的幽靈 ─ 黃宗潔

黃宗潔(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一、前言

       查克.戴維森(Zack Davisson)在《幽靈:日本的鬼》一書中,曾開宗明義地表示:「幽靈會對生活帶來影響,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註一)他主張,在古代的日本,死亡不等於「踏上旅程」,死者們的威力強大,但他們哪裡也沒去,因為靈魂仍然與地球相連。死者的靈魂在遠方的「彼世」,但此世與彼世之間並非涇渭分明,相反地,彼世是個含混的概念與所在,它就在世界之中,如同土地、天空、海洋,是不證自明的存在。(註二)

       戴維森在書中用了一個有趣的比喻來形容日本幽靈的無處不在:

西方的靈魂,死後便從身體自由地滑入來世。要有一些非比尋常的東西才能留住西洋靈魂,使之成鬼。而日本的靈魂則擁有像玻璃碎片般的鋒利邊緣,或是如鋸齒刀片般的粗糙邊緣。這樣的邊緣隨時可能勾破並卡在有如布料的這個世界,使他們無法脫離不再屬於他們的地方。

(註三)

                因此,在臨死之前突然閃過心中的任何「未完成」的心願或念頭,都有可能讓靈魂勾住布料般的世界。這些念頭可能瑣碎如忘了向某人道謝、也可能導因於強烈的愛與恨,但無論如何,成為幽靈既然如此「輕易」,各種怪談應運而生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但正如佛洛伊德所指出的,人類在漫長的歷史中產生出的三種思想體系分別是:泛靈論(或神話)、宗教和科學。(註四)隨著宗教的混雜、時代的變遷,萬物有靈的信仰系統在人們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逐漸不如過往重要;當科學取代宗教成為新的思想體系,泛靈論的影響力更逐漸式微,對許多人來說,無法以「科學」方法證明的幽靈,就等於不存在。將幽靈視為「日常」一部分的態度,也漸被現代文明排除。只不過,不可思議的現象、怪誕的存在、無法解釋的超現實世界,仍如同曖昧的鄉愁,召喚著現代人的心靈。一方面,都市化的社會,與自然的距離變得遙遠了;但另一方面,這些經過了漫長的時間之流所沉澱下來的信仰與力量,卻仍然在日常的隙縫中,等待被看見。因此,日本涉及幽靈與怪談的故事,往往有著強烈的「日常性」,以下就以若干日本大眾文學作品為例,說明這些故事當中所透露出的,人如何與怪異共存的價值觀。
 

二、如何與怪異共處

        杉田俊介在分析宮崎駿作品時,曾形容宮崎駿作品中的眾神形象,是來自於宮崎從小對於森林或黑暗中不可思議的「力量」、有些東西就在「身旁」的感受。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並非來自於特殊的超自然感應,而是多數兒童都曾有過的,純粹的恐怖與畏懼的記憶。他認為,宮崎的動畫,就是將這種「身旁的力量」放大,結合日本萬物有靈信仰與真實世界的現代化進程中,眾神與鬼怪無可避免的扭曲變異的混合體。「『身旁』這個如此單純樸素的感受,既是宮崎駿的基本感受,也是宮崎的思想核心」(註五) ,而這個思想核心,亦可說是日本原初信仰的關鍵字。日本文化的源頭,從一開始就對怪異和超自然採取接納的態度,但此種態度與價值觀似乎逐漸被遺忘,因此許多涉及幽靈與怪異的小說,某種程度上都可說是對此失落的古老價值——接納與共生——之召喚與復返。

       以乙一〈形似小貓的幸福〉和朱川湊人的〈光球貓〉為例,這兩部與貓相關的作品,就不約而同地描繪了一幅人與幽靈、動物之間,跨越物種與生死界線的溫暖圖象。〈形似小貓的幸福〉當中的主角,選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大學,想要一個人生活,離群索居的他,住進一戶前屋主遭到謀殺的老房子裡,屋裡還留下了一隻白色小貓。不久,「我」發現屋裡奇妙的異狀:小貓「會天真地把臉抬向一無所有的半空中,豎起耳朵來;還會瞇起眼睛,發出心情愉快的叫聲,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撫摸牠似的」,並且「常企圖將身體靠向空無一物的空間」;不只如此,家中的電視和窗簾,也會定時被拉開,就彷彿前屋主雪村小姐還住在裡面一樣。但「我」很快就接受了雪村小姐既非要驚嚇誰,也不是要向誰報復,就只是繼續住在屋子裡而已。於是,「我」、小貓、雪村,不僅以奇特的形式分享同一個生活空間,和雪村與小貓共同生活的這段日子,最後也對「我」產生了隱微卻無比真實的改變。(註六)

       至於朱川湊人的〈光球貓〉,則是一隻沒有形體,只有光影的貓幽靈。在十二月的寒風中,以「光球」的形式悄悄進入敘事者家中的牠,就和活生生的貓一樣,只要輕輕撫摸,就會開心地晃動,也會窩在「我」的膝上睡覺。活著的時候在街頭流浪的「光球貓」,孤獨地活著也孤獨地死去,於是那餘存的靈魂仍終日徘徊。(註七) 靈魂即使死後也是會寂寞的,因此,他/牠們也同樣會因為人給予的溫柔而安心滿足,即使沒有形體,情感的連結仍是實在的,這是〈形似小貓的幸福〉與〈光球貓〉所傳遞的共同訊息。

        然而,誠如前述,傳統信仰中能充分感受到身邊一切「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流動』(神)」(註八) 之自然觀已然式微,人與自然之間的流動性與可溝通性,對許多人而言已不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日常」。他們或許仍在身邊,卻不如雪村小姐或光球貓那樣,能與生者建立雙向交流的連結。於是,當身旁的力量仍在,溝通的管道卻已失能,流動的生命就成了可怖的他者。若竹七海在《我的日常推理》一書中,就以一則牽牛花幽靈的故事,同時指涉泛靈論的信仰體系,以及當代社會中人與自然關係的斷裂。

       小說中的男子抱怨,自己每天晚上都會看見一個瘦弱的女子入夢,哀怨地向他說話,女子的形容聲音越來越乾癟細弱,男人不久後卻離奇死亡……看似冤魂索命的恐怖故事背後,其實是牽牛花幽靈向男子求救的訊息。牽牛花之所以要入夢糾纏,正是人為影響自然的結果,需要仰賴人工授粉的牽牛花,在疏忽照顧的情況下,花朵一年比一年瘦小,終至死去。 (註九)但即使具有「顯靈託夢」的能力,若竹七海筆下的牽牛花幽靈,仍然無法將自身想傳遞的訊息,讓對方(人類)準確地接收到,換言之,當人對「身旁」的力量失去了感受與連結的能力,溝通就注定是無效的。

       強調與幽靈他者共生的概念,或許會被質疑,這是否過度浪漫化地忽略了人對於異類與鬼魂的本能畏懼,畢竟〈光球貓〉這類人與幽靈和平共處的例子,在眾多的鬼怪故事中仍是相對少數。但這些故事非但不意味著否認恐怖的存在或恐懼的感受,恰好相反的是,它們反而更清楚地讓我們看到恐懼本身的曖昧性與複雜性。恐怖是有魅惑力的,否則恐怖小說和電影理應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更別說人們花錢花時間排隊參與鬼屋或雲霄飛車這類設施,只為了在其中受到驚嚇與不斷尖叫的行為,顯然看似完全違反理性。(註十) 換言之,感受生理上的戰慄或心理上的恐怖感,某程度上來說是一種共通的人性。恐懼感是對威脅保持警醒的重要保護機制,適度的恐懼可以保護我們遠離危險,但過度與長期的恐懼將讓我們的生活陷入驚懼不安。因此,人對恐懼的態度本身就充滿了矛盾性。有趣的是,關於恐懼的研究無不提醒我們,過度想要排除恐懼,會讓人更緊張焦躁:

身處西方世界的人活在「嫌惡恐懼」的社會。我們的公共空間到處裝設監視器,公共運輸系統中滿是提醒人們保持警覺的標語,可是,這些為了降低風險的反覆告誡,可能使我們反而更緊張和焦躁,我們不停被提醒我們有多脆弱。

(註十一)

       也就是說,當我們努力想迴避恐懼,甚至嫌惡恐懼,反而更會被恐懼所操縱——移除的威脅愈多,剩餘的威脅就愈顯得恐怖。 (註十二)由這個角度思考,就會發現日本怪談與幽靈小說所提示的智慧正在於,「實踐和無法共存的事物和平相處的方法」 。(註十三)所謂和異類他者共生,並非否認內在的恐懼感,而是對於所有我們內心認為無法共存之事物,承認彼此屬於同一個世界,並且接受這些無論有形或無形他者「存在的事實」。小野不由美的《營繕師異譚》就是一個頗具代表性的例子。

       《營繕師異譚》是若干以老屋中的怪異為主題的短篇作品集,其中又以首篇的〈來自後院〉,最能代表全書的核心精神。女主角祥子由去世的姑姑手中繼承了一幢老屋,但奇怪的是,其中一個被兩座衣櫥擋住拉門的起居室,總是會在門關上之後,又莫名地開啟。祥子回憶起這房子曾有鬧鬼的傳聞,姑姑也曾用嚴厲的表情說過,房裡「收著重要物品」絕對不能進去,但繼承了房子的祥子,無法無視那個不能開啟的房間,終究打破了姑姑的禁忌,並且發現那喀拉喀啦拉著門的,是個女人的白影。不堪其擾的祥子想要將房間封死,卻被工務店老闆告知姑姑也曾經試過同樣的方法,結果起居室日日傳來搔抓與呻吟的怪聲,只好重新施工並將房間開啟,打開時才發現房間牆上和榻榻米上滿是指甲抓痕——起居室的女人,原是遙遠年代,因重病被丟在房間自生自滅的小妾。最後,老闆介紹了「專門處理這類事情」的木匠尾端,尾端檢查完之後,告訴祥子這位女性應該只是想要去後院喝水,但路被封住,只好從起居室出來。

    有趣的是,祥子問了一個符合一般「心願未了」幽靈故事邏輯的問題:只要給她水,她就會消失嗎?尾端卻說,她恐怕不會消失。祥子恍然,因為這裡其實就是那位女性的家:

「只要有人住,就會在房子裡留下痕跡。」尾端彷彿看穿祥子的想法,「有  的像比較身高那種是故意留下痕跡。有好的痕跡,也會有壞的痕跡。古老房子的痕跡會不斷重疊,正是所謂時間的刻痕吧。」祥子嘆一口氣。只要活著,就會碰上許多事,無論好壞,一旦繼承房子,或許代表兩邊都要接受。

(註十四)

                這段話,不只是貫串《營繕師異譚》的核心,也可說反映了日本怪談文化的底蘊。只要有歷史,就有痕跡,我們不能總是選擇我們喜歡的、「好的」那一面,而是需要承認並接受那些會令我們心生懼怖的事物,也屬於流動的生命的一種可能。
 

三、小結:面對詭奇

        在精神分析的概念中,鬼怪幽靈這類事物,將會帶來詭奇(uncanny)的感受——根據佛洛依德的說法,詭奇就是那些「令人驚懼,但追溯起來卻都是我們過去早已熟悉的那些事物」,例如那些被壓抑事物的回返。在德文裡詭奇-unheimlich-一詞一方面作為heimlich(平凡的、熟悉的)及heimisch(自然的)反義詞,也就是熟悉的相反;因此詭奇的就是懾人的,是因為它是指我們不了解、不熟悉的事物;但heimisch又具有指涉隱匿的、視線之外的意義,因此也可以發展用以形容危險的與恐怖的。於是heimlich與unheimlich的意義遂產生了重疊,unheimlich也就可以看成是heimlich的一部分。換言之,熟悉與陌生,不但無法輕易區隔,反而有了曖昧的穿透可能。Kristeva延續Freud的詭奇觀,強調唯一撫平詭奇感受的方式就是去認清它,而非根除它,「因為這詭奇陌生不只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註十五)用這樣的眼光來看日本的怪談與恐怖小說,就會發現,它們確實提供了一種精神分析式的,擁抱與認清詭奇的途徑。他們就是我們,因為他們原本就在我們之中。


註釋

註一:查克.戴維森(Zack Davisson)著,陳亦苓譯:《幽靈:日本的鬼》(台北:遠足文化,2016),頁23。
註二:同前註,頁96-97。
註三:同前註,頁115-116。
註四:弗洛伊德著,邵迎生等譯:《圖騰與禁忌》﹙台北:知書房,2000﹚,頁123。
註五:參見杉田俊介著,彭俊人譯:《宮崎駿論》﹙台北:典藏藝術家庭出版,2017﹚,頁87-91。
註六:參見乙一著,陳惠莉譯:《被遺忘的故事》﹙台北:台灣角川,2008﹚,頁170-206。
註七:參見朱川湊人著,孫智齡譯:《光球貓》﹙台北:遠流出版,2009﹚,頁157-196。
註八:《宮崎駿論》,頁93。
註九:參見若竹七海著,涂愫芸譯:《我的日常推理》﹙台北:皇冠,2011﹚,頁100-115。
註十:人對恐懼的追求與心理,可參閱瑪姬.克爾著,蕭美惠等譯:《恐懼密碼》﹙台北:商周出版,2016﹚。
註十一:蒂芬妮.史密斯著,林金源譯:《情緒之書》﹙台北:木馬文化,2016﹚,頁188。
註十二:《恐懼密碼》
註十三:《宮崎駿論》,頁108。
註十四:小野不由美著,張筱森譯:《營繕師異譚》﹙台北:獨步文化,2016﹚,頁50。
註十五:黃宗慧〈新認同啟示錄:論拉岡的對體幻象與主體魅影之辨證〉,《1998批判的新生代論文研討會》會議論文,1998。

作者介紹

黃宗潔,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博士。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台灣現當代文學、動物文學、家族書寫等,長期關心動物倫理相關議題,近年主要研究方向則為城市中人與動物關係。動物與環境等議題之相關研究著作,曾發表於《中外文學》、《東華漢學》、《中央大學人文學報》等期刊。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以台灣當代文學為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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