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忠山 公共行政學系教授兼系主任
序
我怎也沒想到,能在時隔30年之後,再次擁抱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重新省視那被我壓抑在記憶深處、早已混沌不清的自我特質,是否已在時空的流變中,確證了萊布尼茲關於人格同一性 ( Identität ) 的命題。這趟驚奇的返鄉之旅之所以能夠展開,全得拜那攪亂世局的肺炎疫情所賜。
對於我的故鄉太巴塱 ( Tafalong / Dabalong ),我始終懷有一種特別的情愫,說不清那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一種感覺,反倒更像兩者間的情感拉扯。一來因為我於青春飛揚的那個年紀即已離開故鄉,期許在遠方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二來則是因為,從許多面向來看,我始終未因這趟旅程而將自己拋離於故鄉的方圓之外。
1990年我自師專畢業,毅然選擇了返鄉任教,因為我清楚知悉,不久後我將遠行,因此得把握住這不多的與故鄉共處的時光。隔年實習結束,我旋即入伍服役,並於1993年退伍後前往德國留學,一晃眼,12年的光陰即宛若煙雲般地於靜默中消散,我也在結束了這趟畢生難忘的旅程後,於2005年返台至東華大學任教迄今。
之所以聲稱自己並未真正離鄉,乃因我並非一個斷了線的風箏,而是一位始終與部落保持一定連結的異鄉遊子。我自幼在部落裡長大,不僅認識所有與自己年齡相近的同儕玩伴,他們也都相當熟悉我。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讓我即便在異鄉闖蕩多年後依舊未被部落族人所遺忘,此即因為我是部落裡除了那幾位大名鼎鼎的職棒明星外,同時榮列太巴塱國小傑出校友的其中一號人物(對此,我始終負疚抱愧!) 只因我是部落產出的第一位博士,而且還是歐洲名校德國海德堡大學的博士、國立大學的教授,所以部落始終給予我特別的關注,而我向來也感恩部落對我特有的愛。
即便如此,我與部落依然存在一定的陌生和距離,原因在於,即令我自2005年回台任教,一年中依舊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德國度過,這讓我每逢部落舉辦歲時祭儀 ( ilisin )皆因人在德國而未能參與,也因為這個緣故,我自1990年最後一次以部落青年從旁見習的姿態參與部落年祭後,前後即有將近30年的時間未曾親身參與部落的傳統祭典。拜疫情所賜,我於今年(2020年)夏天意外獲得了一個難得的機會,為自己過去未曾修好的部落文化課程狠狠補上了一課,而且最終是以歡笑與淚水取得了這門課的及格證書。以下,僅以流水帳的敘述方式,記錄這趟笑淚交織的返鄉之旅,以及過程中我那無法忘懷的心情轉折。
首日
因為中研院的一場學術活動,我錯過了年祭首日最重要的迎靈儀式,於當天晚上才回到太巴塱老家,進門後即見三舅媽帶著我那剛從台大取得碩士學位的表妹一起回來了,當下我的直覺告訴我,舅媽此舉是刻意為表妹安排一場她錯過至今的文化饗宴,彌補她在這方面的記憶空白。我們閒聊了許多往事,之後便各自早早入睡去了。
Ilisin的第二天,是部落各年齡階層自我活動的時間,階層成員都會前往指定的處所集會,地點通常選在階層成員家裡輪流舉辦。因為近鄉情怯的心情作祟,我隔天刻意晚起,並且囑託家人將今年的活動費和五箱啤酒送達階層聚會所,之後便一直賴在床上不想下床,因為我知道我還沒準備好,要如何在隔了30年之後,以什麼樣的心情和姿態出現在那些自小一起長大的弟兄族人面前。
下午三點,我終於鼓足了勇氣,拖著我那前來幫我精神墊底的表妹一同前往聚會所。丟人的是,當我用極緩慢的車速駛近「馬武外」( Mauway ) 階層的聚會所時,我被車窗外宏亮的歌聲給震攝住了;隔著車窗,我看到我的階層弟兄們圍成一個圓,吟唱著部落傳統的祭典歌謠,那景象嚇壞了我,當下立即決定掉頭載我表妹迅速離開,好緩和一下我緊張的心情。我騙表妹說要帶她去認識部落,順道載她去糖廠吃冰,實則因為我內心忐忑不安,沒有其它。我們沿著通往沙荖、沿途盡是稻作剛收成的田園小徑開著,我還一路胡言亂語的向我表妹介紹我所認識的太巴塱。
無奈,人終究是要面對現實的,我也自知在外閒晃亦無助我內心歸於平靜,於是決定駛回階層聚會所。當我們抵達時,階層成員已結束前一輪的歌謠吟唱,於聚會所的庭院廣場前坐著。在我的記憶裡,我知道階層通常會利用這個時間進行階層內部事務的討論,例如相關活動流程的宣達、注意事項的公佈、以及進行那件我最不想遇到、卻一定會發生的事:點名!階層會把什麼樣的人叫來台前「公審」呢?當然是特殊份子!尤其是那些從人間蒸發、久未回鄉參加祭典的人,或者階層兄長認定,有足夠理由要你站出來接受訓勉的人。我知道我是逃不掉的,所以自始至終就很緊張,知道這令人尷尬的時刻一定會到來。
我鬼鬼祟祟地帶著表妹從聚會所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溜了進來,眼尖的人見我滲入,臉上隨即露出詭異的笑容,一副「你終於出現了!」的表情。在這短暫片刻,我還側眼睥見託家人送來的五箱啤酒一動也不動的「聳立」在一旁,後來得知,眾人要等我出現時才開喝,所以他們自始知道,我今天隨時會在某個時間點出現。
我慌張地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之後第一個考驗出現了,而且我馬上就以失敗收場:認人!我從位子上望向圍坐在廣場四周的階層弟兄們,各個都是熟悉的面孔,但我就是一時間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只覺當下腦筋一片空白、天旋地轉。我把楊明輝誤認為是王朝剛 ( 後改名為楊朝剛 ),也在努力回想後,才猛然記起剛才把我叫到台前接受訓勉的哥哥是曾榮盛。從頭到尾我不敢抬頭直視大家,他們則像觀看動物園裡頭的猩猩一樣有趣的打量著我;我隱約睥見常老師的兒子愛華直挺挺的坐在台下,至於他身旁還坐著誰,我則已記不清了。
在學界,我是公認愛講話、會講話、大家也喜歡聽我講話的人,可是在這當下,我一點也不想說話,因為我知道,一旦我開了口便會羞愧地面紅耳赤。但是,我終究也非什麼省油的燈,早在前來聚會所時備妥了一番藉口,足以讓我可從尷尬的情境中將自己解救出來。我用我那殘破不堪的阿美語說了幾句道歉的話,請求弟兄族人包容我用中文向大家問候,悲情牌於是很快便發揮了它的效用。
阿美族是一個心胸寬厚的民族,我們部落又是出奇的溫良與敦厚,常常會用海納百川的胸襟來看待一切,特別是在面對那些無心失禮的場面,例如應對前來部落參訪卻不慎失言的政府官員或訪客,部落總是以一笑置之的態度輕鬆帶過。我的階層將「一水瓢」的啤酒遞過來給我,表示他們對我的接納與歡迎,我的第一關考驗也在豪邁的杯酒中歡喜通過了。
因為獲悉晚上有傳統歌舞比賽,我們於是起身展開另一輪傳統歌舞的練習,而我也格外珍惜這個對我來說是個「複習」的機會。可是就在我們結束一輪的練唱後,整個練習就匆匆結束了,級長陳義輝和王建福還在我們離開聚會所時特別叮囑,晚上集合時要著「甲種服裝」!我當時心裡想著,我一切尚未準備就緒,要我如何在晚上的考試中繳出什麼驚人的成績?事後證明,隨後所發生的一切,的確令我羞愧地只想清除時光倒帶機裏某些不堪的記憶。
這次返鄉參加祭典,我像個什麼也沒準備就前來參加考試的人,不僅這個不會、那個也不對,還好我的同學林德成始終小心翼翼的從旁協助我,他也會在適時逮到機會時好好教訓我一番,因為他知道,我有許多地方生疏了,但他始終熱心地從旁協助我盡早進入狀況。但究竟什麼是「甲種服裝」,我始終一頭霧水,隱約知悉,那是部落族人參加祭典時所著的全套正式傳統服裝。令人焦急煩惱的是,我除了小學參加民族舞蹈比賽穿過傳統服裝外,之後便一直未有著過專屬於自己的階層傳統服裝,現在突然要我從哪生出這樣一套東西呢?為此,我家上上下下開始慌亂了,我媽、我姐翻箱倒櫃地把家裡能用的東西全都給搬了出來,我也幸運地在我哥的衣櫃裡找到了一套清洗得乾乾淨淨、被我媽吊得整整齊齊的傳統服裝,心想一定就是它了!我像挖到寶一樣的,心裡雀躍不已,但接下來所發生的,則是另一場夢靨的開始。
首先,我以為所謂的「甲種服裝」,就是上半身著我們階層的T-shirt,下半身配上傳統的繡花綁庫,再身披一個情人袋就對了。結果到了祭祀廣場,我發現自己像個數學能力只有一元一次方程式程度,卻要去解微積分的傻瓜,不僅這裡錯,那裡也錯。我遠遠望著已經抵達祭祀廣場的階層弟兄們,各個盛裝在廣場內圈裡唱跳了起來,我也在這時終於確知,所謂的「甲種服裝」該有的配件還有哪些。我開始呼叫支援,請求我家人趕緊把尚缺的東西給全部拿來,包括白色背心、黑色片裙、以及那個事後讓我羞愧到只想鑽進地洞、再也不想回到地表上來的頭飾,因為我在慌亂中做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決定。
我是我們階層中所謂的「洗腳水層級」( sapaliloc ),亦即本部落五年制階層體制中最年輕的那個級別,在我們之上由中至高還有「中堅層級」( paonoc´an )以及「領導層級」( a´es´esan )這兩個不同的層級,猶如幼兒園裡的小班、中班和大班,或者小學裡的低年級、中年級以及高年級(註一)。我因為到達會場時,遠遠望見我的階層大哥們頭上皆佩戴著帶有羽毛的頭飾,於是請我家人趕緊把衣櫃裡的羽冠給帶來現場。使命必達的救火隊在遞出神支援之後,我便開心地以為已把先前尚缺的東西給全部補齊了,也自認終於可以出現在我的階層弟兄面前了。可是,就在我抵達集合點的那個當下,我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因為我頓時發現,我的階層裡只有「高年級」的學長頭上配有羽冠,中低年級的成員則青一色配戴紅色額帶,除了羅仁忠例外,因為他是我們階層的領唱,而且是很厲害、很厲害的那種領唱,其他階層的領唱在我看來都沒他厲害,所以他帶羽冠自然有其正當性,而我家之所以有那頂羽冠,是因為那東西是我哥的,他也屬於我們階層中的高年級,是我在慌亂中拿了不該拿的東西。無奈,當我發現這一切荒謬後,一切都太遲了,因為比賽即將開始,而我也沒有時間可以再換裝了。情急之下,我像哆啦A夢一樣地,想到了一個最差情況下的最佳問題解決方式,亦即將自己調到羽冠群的最後一個,這樣就可以魚目混珠的掩藏自己罪惡般的存在了。
就在我尚未從「甲種服裝」的驚嚇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現場卻即將上演另一齣好戲,那就是我們要在擠滿了至少千人以上、來自部落各地的族人和觀光客面前展演部落的傳統歌舞,可是,那些歌舞我今天下午只練過一遍,怎敢就如此下場演出?當下我心急如焚、萬念俱灰,嘴裡不斷碎碎念著:我完了,我一定會唱錯跳錯,我會毀了我們整個階層的名聲,我根本就是我們階層裡的「老鼠屎」!
可是人都來了,我也只能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而且我當下也不知哪來的膽子,竟然阿Q地告訴自己,那些歌舞都是自小聽到大、跳到大的,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就在這時候,卜路哥哥 ( 謝文財 )出現了( 因為太過緊張,所以我也是在事後才認出是他!)他站在我身旁,用極力安慰我的口吻對我說:只要我們不放炮,就是對階層做了一件好事!當下我心裡只想著,都已經夠緊張了,你還在這時候提醒我「放炮」這回事,根本只會惡化我緊張的情緒!還好,算我抗壓性強,從頭到尾竟然沒放炮,也沒跳錯,但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我們的隊伍從諾大的祭祀廣場慢慢跳出場外時,我的心是如何感到如釋重負,同時我還在一旁暗自忖度著,這輩子絕不可能、也不想擔任羅仁忠那角色,在莊嚴肅穆的祭祀場合上,對著這麼多人領唱一個階層,那可不是一個普通人可以辦到的。
年祭進行的那幾天,各階層都會利用每日活動結束前的一點時間進行簡單的檢討會議,除了級長的訓話外,階層裡較為資深的大哥們總能適時地發揮他們的領導能力以及作為前輩的典範,針對整日活動下來他們的所見所聞發表一些感言,那些多半是些鼓勵性質的話,尤其對於那些為階層賣力付出者,前輩總是不吝給予當事人應得的肯定與鼓勵,在我看來,這正是一個部落階層得以成長茁壯的重要因素。今年負責本階層會計工作的大雲和德成,由於任勞任怨、做事勤奮負責,因此在檢討會議上總是獲得階層大哥們的讚賞。
第一天的震撼教育並未就此結束,過程中還發生了一個小小插曲,讓我深刻體會到,作為部落階層的一分子,應時時刻刻對社群倫理保持高度的敏感度,尤其是部落代代相傳的倫常美德,更是值得我們發自內心的嚴格遵守,這也是我以為,太巴塱阿美族部落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倫理關係嚴謹的部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先前因為擔心在舞蹈比賽中出糗的我,雖在比賽結束後頓感身心解放,但我頭上那頂羽冠卻始終令我坐立難安,它也一直被我視為是當天晚上「犯行」的「證物」,可是眾目睽睽下我又不便任意處置它,只能試著在階層集會時找個最不起眼的角落來安頓它,一如竊賊藏匿贓物般的把它藏好。就在我以為找到了最佳的藏匿位子時,哥哥萬翔祺突然發現,我把自己糊里糊塗地藏匿在「大班」哥哥們坐位的最後一排,於是他起身問我:忠山,你幾年次?被他這麼一問,我頓時感覺五雷轟頂、眼冒金星,彷彿世界即將在狂風暴雨間崩塌一樣。當下,我只覺得自己像個無心犯錯的小孩,極力想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但是,這一切顯然是我自己心裡有鬼!哥哥萬翔祺明明問我A,而我心裡卻想著B!總之,就在我羞愧地即將來到極點的時候,我把那藏在身後的犯罪證物拿到了身前,並且將它捧在雙手上,用即將淚崩的口吻向哥哥解釋道:這不是我的頭飾,是我在急忙中拿錯的…! 哥哥萬翔祺一臉茫然的看著我,然後對我說:「我 – 是 – 在 – 問 – 你 – 幾 – 年 – 次!」這回,我才像被一盆冷水猛然潑醒似地答道:59 ! 隨後,他便指著一個方向對我說:你們的位子在那邊 ! 我糗到不行的低著頭帶走我的「贓物」,從甲經過乙來到丙的位子,原來,哥哥萬翔祺自始也沒要責怪我關於頭飾的事,而是想利用這個機會讓我知道,在階層裡,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位子,而認識自己的位子,就是認識自己在這個群體中所應扮演的角色這回事。
因為一切都在摸索中,所以我的第一天多半是在靜默的觀察中渡過,我不僅盡量少開口說話,也總是想辦法找個安靜、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坐下,靜靜聆聽前輩們的訓示,尤其我還要處處藏匿那自始讓我感到不安的東西。但是,任憑我如何躲藏,總會因為自己特殊的身分而獲得大哥們的特別關愛;他們推許我是部落青年的學習典範,因此不時把我叫到台前表揚一番;他們尤其讚許我的沉默與謙卑,因為我總是靜靜地坐在角落不發一語,殊不知,我根本就是羞愧到了極點才有想把自己藏匿起來的這個念頭。
一天活動下來,我覺得自己像似情感被周遭人給填滿的人一樣,飄飄然的在酒香中與幾位小學同學敘舊到深夜;我們爭執著當初誰追過誰,然後最後誰勝出,這種酒攤必備的嘻笑話題,然後在微醺的歡愉中各自踩著星光回家。
翌日
有了第一天的慘痛經驗後,我的第二天表現就不再那麼菜了,但是因為前晚和同學們聊得盡興,以致我隔天賴床,或者說得更誠實一點,就是我不想太早出現在階層裡,因為我知道,ilisin第三天的趣味活動競賽可是充滿許多讓人出糗的機會的,而我因為自知第一天的表現已經夠糗了,所以想說應盡量減少第二天出糗的機會。我於即將進行拔河比賽的決賽時才姍姍來到活動現場,而拔河向來又是集眾人目光焦點的比賽重頭戲。從小到大,我因為學業成績優異,時常代表學校征戰無數個語文競賽,是個得獎無數的傢伙,也因此常常集眾人目光焦點於一身,殊不知,我其實恨透了這檔事,因為這會帶來壓力,有壓力你就活得不自在!但是,當天的情況卻不一樣,我在一個小小的比賽活動中,再次感受到部落階層對我滿滿的愛。
我被我們階層指派下場參加拔河,當下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反正就是大家一起拔,拔贏了,是大家的功勞,拔輸了,也是大家共攤的責任,無論輸贏,你都不會感到孤單。事後回想起來,我發現我們階層真是可愛,大家在我下場時,刻意讚美我為階層帶來好運,說什麼我們歷年來拔河比賽都拿最後一名,這次因為有了我的加入,竟然有坐四望三的機會!有了弟兄們的信心加持,我精神頓時為之一振,感覺勝利就在不遠的前方,心底同時悲壯地想著:我要英勇的為我的階層拿下這榮耀的桂冠,就好比拿破崙當年以無數英勇的征戰,獻給他所摯愛、偉大的法蘭西民族一樣。
我被當下虛幻的英勇給沖昏了頭,完完全全忘卻了今天刻意晚到的原因是什麼!我把不想再像前一天一樣出糗的訓誡一股腦兒地拋到九霄雲外,恬不知恥的沉溺在眾人高亢的歡呼聲中。我的階層啦啦隊在羅仁明大哥的帶領下,賣力的隨著那揮舞在空中的馬武外旗幟聲嘶力竭的吶喊著,他們展現著自信與強大,一副力拔山河、兮氣蓋世的模樣!我定定地蹲坐在我的戰鬥位置,深信此刻一旁加油的他們,絕對會在階層最需要祝福的時刻,毫不保留的將他們的激勵與喝采全都投向階層的隊伍身上。但是,我萬萬也沒想到,就在比賽即將開始的時候,他們當著全部落階層的面高聲吶喊的加油內容竟然是:石忠山,加油!石忠山,加油 !當下,我整個人又糗到外太空去了,只覺得這世界完全不留半吋方地供我容身!
最後,我們整支隊伍在力氣放盡後,一敗塗地的癱倒在地上,這是我今生頭一遭如此痛快淋漓的享受失敗的樂趣!是這個階層讓我體認到,失敗原來可以是件如此開心的事;是我的階層弟兄用行動教導我,人只要懂得轉念,懂得看見萬事萬物背後所藏蘊的深刻道理,才不易被生命中的各種表象所迷惑、所左右;他們要我明白,在如是的過程裡,我們早已得到他人所給予滿滿的祝福與愛,我們才是這平凡的生命裡最大的贏家!
回家的這幾天,我始終強烈感受到,我的階層是如此開心的歡迎我的歸來,他們那種發自內心對我的喜愛,其實讓我在第一天參與活動時即讓我感動的偷偷掉淚。今天的活動過程中,還有一件事讓我再次感到莫名的感動。我從祭祀廣場的某處遠遠望見一位久未謀面、令人尊敬的前輩,他是同屬於我們馬武外階層,卻因各方表現優異,而在我們的下一階層拉迪優 (Latiyol) 當初階層成立時,被選為他們的級長 (kakaholol) 的一號人物,他同時也是一位長年致力部落文化復振與傳承的優秀警官田龍祥。我遠遠望見了他,他也微笑地向我揮手,隨後我便趨前向他問候致意。之所以特別記錄這次短暫的重逢,是因為他在我們見面時所給予我的祝福,又再次深深敲擊了我的靈魂。他用堅定而又誠摯的祝福語氣對我說:忠山,好久不見,新年快樂 ! 當下,我整個人又是一陣思緒翻騰、久久無法言語!站在諾大的祭祀廣場上,我心裡頓時湧上的感觸是:這難道不是再正確也不過的年祭賀詞了嗎?曾幾何時,外部世界早已有意無意地將我們部落的神聖歲時祭儀 (ilisin) 膚淺的詮釋為嘉年華式的歡樂一場,完全扭曲了它原本所深具的文化涵蘊。今天,哥哥田龍祥的新年賀語,一語驚醒了在故鄉記憶中夢遊的我。
帶著大家滿滿的祝福,我歡喜的和前來參加情人之夜的部落族人和觀光客們一同融入了ilisin第三天晚上的另一場文化盛宴。在局外人看來,情人之夜是場大型而又熱鬧的歌舞活動,但是對於圈內的部落人來說,這才是一個具有厚實文化底蘊和世代傳承意味的祭典儀式。由內圈年長階層與外圈青年階層面對面共同圍成的內外雙圓,讓一個文化敏感度再低的人也能意識到,這樣一種傳統歌舞的安排與用意究竟何在!它不為著什麼特別的目的、也無意隱喻什麼深刻的大道理,只想藉由莊嚴的歌聲和舞步,讓那些共同組成這內外雙圓的弟兄族人們知道,正是你我共同築成了這部落的圓,是因為你我的共同存在,讓那個撫育我們、賦予我們生命以意義的部落能夠諸事圓滿,而那一張張交錯出現在眼前的臉龐,正是維繫這個圓於不墜不可或缺的組成份子。我不僅被場上莊嚴宏亮的歌聲給深深震撼,也在牽手搭起的圓中,自信地找到了自己在部落中所屬的位子。
在這次的返鄉之旅中,我不時陷入一種靜默的沉思,不斷在歌舞的吟唱中反省,究竟我在這趟旅程中看到了什麼,以及感受到了什麼?或許以下省思,是我這次回家最深的感觸,那就是世間最偉大的愛,其實源自於己,只有當我們懂得愛自己、肯定自己值得他人的尊敬與愛的時候,別人才會因為我們身上所散發的氣息,而將他們身上相同的東西投射在我們身上。事實上,在我回到部落的第二天,即已在熙來攘往的街道確證了我的這番感受。我看到穿梭在街坊無數身披情人袋的外來觀光客,各個面帶喜悅表情前來參加我們的傳統祭典。當我看著他們隨著部落傳統歌謠一起舞動時,我深深感受到,只有當我們肯認自我文化的獨特價值,他人才會在你的自信中看見你們族群文化的瑰麗和偉大,一個文化多元的融合社會也才能在這樣一種前提下呈現在你我眼前!
當晚,賴副總統也親臨了祭祀廣場,他在不干擾祭典活動進行的情況下謙卑地走入了會場,充分展現了對部落傳統祭儀的尊重,我也再次被部落族人用心維繫自己的傳統文化而深深感動。我一度懷疑,部落文化能否禁受得住社會變遷所帶來的龐大壓力,是否會被時代發展的巨輪給無情輾過,看到此時此景,我知道我多慮了。
當晚活動結束前的階層集會,我又被哥哥羅仁明叫到台前,因為我已漸入佳境,服裝儀容也未再有令我不適的地方,因此開心的站在台前接受大哥的訓勉。我自始相信,階層前輩對弟兄們的關愛是平等的,他們不會用世俗功利的眼光來評價你,也不會以你在社會上的成就作為待人的標準,他們甚至會主動關心階層裡患有病痛或生活不順遂的弟兄,要他們知道,階層絕對不會輕易將你我拋出階層所構築的方圓之外,除非你是文化離心力過大的人,否則階層永遠以及隨時歡迎你的回來。哥哥羅仁明代表階層表達對我的歡迎,也再次給我一些鼓勵的話,那種發自內心對後輩的疼愛,頓時又讓我感到眼眶濕潤,已經到了再講下去我就要掉眼淚的地步。
Palimu、Malialec
Ilisin的第四天,也是我回家參加年祭的第三天,是我們部落傳統祭儀中的Palimu活動,在這天,階層弟兄的女性家庭成員會盛裝前來階層聚會所,以敬酒的方式表達對其夫或其父過去一年來辛勞工作的感恩之意,這也是本部落特有的優良傳統美德。那天,我的家人也來了,我感謝他們為我的這趟返鄉之旅補齊了許多我所欠缺的東西。
Ilisin的主體祭祀活動在Palimu當天的送靈儀式中莊嚴地走入了尾聲,我因為錯過了首日的迎靈儀式,因此決定不再錯過祭典得以完整的最終章。我在肅然又略帶傷感的樂聲中,遙望著頭目和祭司進行傳統的送靈儀式,他們以那我無法言語形容的柔和與虔敬語氣,對著那形不見體卻又無所不在的部落神明表達部落子孫對先祖的感恩之意,宛若對著一個實存的生命進行一場溫柔的話別。隨後,他們將那連日來未曾熄滅、象徵薪火相傳的祖靈之火交給了部落階層中最年輕的護衛使者,由其將聖火護送回到我們部落的發祥地 Saksakay。我從靜肅的廣場一隅遙望那燃燒的星火,雙眼定定目送護靈隊伍的離去,那場面之莊嚴與動容,讓我的眼淚不禁潸然落下。
我原本預計此次的返鄉之旅就在這裡畫下句點,沒想到在當天晚上的階層集會中,我意外獲得了兩位級長和其他階層大哥們的一個厚禮,他們讓我享有特權前往見習將於隔日進行、部落已有多年未再舉行的傳統儀式:pasafa (新階層的成立儀式/晉階儀式)。他們也增派了彼睞·阿亥與我一同前去,因為他們知道,我需要一位族語聽講流利、對於部落文化具有深厚素養的彼睞老師陪同在身旁,才能讓我在這次的觀禮過程中汲取正確的文化知識。我感謝我的階層大哥們總是如此心思細膩的處理事情,他們不會倚老賣老、自命清高的向你說教,而是常用一種舒坦的方式,讓你感覺存在的怡然自得,我在這樣的階層氛圍裡,不斷領受他們所給予我的一切。
狹義來說,Ilisin在Palimu活動結束後即告一段落,但是,廣義的祭典流程事實上還包括正式祭儀活動以外的其他周邊儀式,例如Palimu結束隔天的Malialec,前者是我們部落重大祭典或婚喪喜慶活動結束後必不可少的傳統習俗。Malialec的意思是除穢,儀式的舉行地點通常會選擇在部落近郊的河邊進行,象徵讓河水洗淨身上的穢氣、帶走過去一年生活中的總總不順遂、不如意。我因為於前晚獲得階層級長的特許,前往參加隔日新階層成立的觀禮儀式,所以整晚相當興奮,隔日一早便起床準備前往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
當天一早,外頭下起了大雨,我們階層勤奮的會計德成一早即透過階層群組的Line,通知大家更改Maliallec地點的事,我們將不前往河邊,而是留在鄧安富哥哥家的庭院廣場辦理今天的活動。那場雨很快就停了,我也帶著興奮的心情前往儀式舉行的地點。
依照部落的傳統慣習,部落每五年就會為即將邁入成年的男性青年組成一個階層,並且依循本部落特有的襲名制命名傳統為即將成立的新階層命名。所謂襲名制,係指部落依循一套固定的階層名稱為新成立的部落階層命名,那是相對於部分阿美族部落所使用的創名制命名系統外,部落依據階層的生命消長循環使用的一套固定命名系統。本部落共有17個固定存在的階層名稱,其中有三個在今天的儀式進行前處於未被使用的狀態,其餘的14個則分別為部落的長青至青年階層所使用。這套命名系統的獨特之處即在於,部落的階層名稱是隨著部落階層的生命消長而呈現循環變化的。當部落長者生命走入終了、其所屬階層殞落,那個走入階層生命終點的階層名稱即將被再次釋放出來,猶如一朵準備盛開的花,期待著將它採摘下來的新階層的到來,一旦部落依循傳統占卜儀式選定它作為新階層的名稱,其即終身跟隨這個階層所有成員至終老。這一切宛若生命中的一場浪漫約定,而我們太巴塱部落又是何其有幸,能夠依循如此優雅、高貴而又充滿智慧的命名傳統來延續我們部落的生命;所謂生死輪迴、生命循環,在這套命名傳統所含蘊的奧義照澈下,難道不是一個神聖、美好又動人的祕密?
因長期針對部落適齡男性青年群體是否已具自組階層的能力與成熟度進行考察,本部落多年來未再舉行新階層的「晉階儀式」 (pasafa),致使部落最年輕階層Latiyam成員年齡層前後差距達9年,而非慣有的5年,整個階層人數因此顯得過於龐大,有三百多人之多。為解決此一情況,部落耆老日前決定,將利用今年年祭的機會,為部落進行先前提到的pasafa儀式,將現今最年輕階層拆解成兩個,既保留現有階層名稱給該階層中較年長的那群人,也同時為該階層年紀較輕者成立一個新的階層,並且為該階層取名。
當天早上,我依約與幾位階層成員一同前往儀式現場,於抵達現場後,看到當事階層成員各個身配山刀,直挺挺的坐定在那裡,前方由頭目、祭司以及其他長者所圍成的圓,則是整個儀式的核心,他們不斷為今天的儀式祝禱,也在一種甚為特殊的氛圍中,進行著那個在我看來猶如任何一個政治社群的決策核心所進行的那種溝通與對話。整個儀式的最重要流程,當然要屬部落未有失傳、但已難得一見的竹籤占卜儀式 (miedaw),那是一個僅能由部落極少數具備此一特殊權能的「行竹占者」(miedaway)才能進行的儀式,當天為部落成立新階層進行占卜者,是部落「拉多邁」(Latomay) 階層的耆老沈阿隆先生(Along Kimsoy) 。
我在營火旁靜靜端詳這場神祕而又莊嚴的儀式,看著沈阿公靜靜地準備儀式進行所需的各項竹籤器具,儀式隨後也在他進入拉籤的時段來到了最莊嚴肅穆的階段。我看著這位慈祥和藹的長者心神來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祥和狀態,兩手左右拉著被他抵在腳下小木樁的細細竹籤,口中念念有詞的向部落天神Maladau祈求指示,請祂降福給這新成立的階層,讓他們能在祂的祝福下,得到一個陪伴他們終生的階層名稱。
這次候選的階層名稱共有三個,他們分別是Lapalo、Maorad以及Latoron,亦即前述基於部落生命輪迴而暫未被使用的階層名稱。當沈阿公在為Lapalo進行占卜時,並未獲得天神的青睞,竹籤所呈現的紋路在其判讀下,並非天神之首選,儀式於是來到了下一個階段:為Maorad此一階層名進行占卜預測。這回阿公成功的拉出了一條吉籤,儀式隨即進入下一階段的確認程序,唯有通過此關考驗,命名程序才算完成。幸運的是,在天神的祝福下,沈阿公再次拉出了吉籤,並且告知眾人天神屬意Maorad作為新階層的名稱,眾人聽聞後各個興奮無比,現場也響起了一陣歡呼聲,而我則是在這整起觀禮儀式中早已感動到無法言語,眼眶滿是淚水,因為我是何其有幸的,能夠親眼見證一個活著的部落文化的偉大(註二)。
連日來,我的返鄉所見所聞不時讓我感動莫名,但我始終未在眾人面前失態掉淚,但是我知道,這一刻終究還是會到來。當頭目對著眾人正式宣布,新階層的名稱叫做Maorad之後,他驚訝地發現我竟然也在場,於是利用空檔把我拉到一旁。我看到他開心的把我當作一個久未回家的小孩一樣,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摸摸我的頭,而我則是低著頭不敢直視他,因為我知道,我的眼淚即將潰堤;我刻意把臉朝向稻田的一方側擺,不想讓在場觀禮的人看到我的失態。自始,我相當清楚,部落族人對我有種特別的疼愛,頭目和祭司也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親族長輩,他把我拉到一旁,輕聲跟我講了幾句他想單獨對我說的話,之後便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此時,我就像似情緒徹底潰堤的水壩,再也無法控制連日來的矜持,頓時將這些天來所有的感動全部宣洩在他老人家的身上,我的眼淚也像今晨的大雨一樣,不停落在他的肩膀上。
望著田邊初耕的翠綠秧苗,望著那片叫作「富田」的大地,我的心除了感動,沒有其他。我偷偷地把淚拭去,並且再次走回儀式現場,只見Damiji阿公、我們部落的祭司(林正治先生),正向所有即將分道揚鑣的階層弟兄們施以祈福儀式,之後,整個儀式就在新成立的Maorad階層成員向他們的學長道別、快速朝著自己的方向奔跑後結束。看著那些埋伏在田埂邊、草叢旁的學長,對著那些長年依附在他們階層、今天終於要「被分手」的學弟們施以祝福的鞭打,以及那些在逃避鞭打過程中不慎跌入羅金元阿公辛苦耕作、秧苗甫插植完成的水田時,眾人不禁呵呵大笑;我聽得出來,那笑聲是夾雜著部落耆老們的喜悅與喟嘆的,那是他們對生命的認知、敬畏與感傷的綜合感觸。望著此幕此景,我內心不禁感嘆,所謂世代相傳,不正是如此歡喜又略帶傷感的一件事?
回顧這次的階層命名過程,我恍然感悟,不知上天自有安排還是如何,隱約知悉部落近來久未降雨,旱情嚴峻,就在今日即將進行命名儀式的清早,天空下起了大雨,新階層最後也獲得了Maorad (天降甘霖之意) 的階層名稱,或許這一切真的是天意!
我騎著摩托車,一路輕快地載著彼睞朝著我們階層的方向騎去,途中經過那些才剛被分手而呆坐在田間小路邊、茫然不知所措的學弟們身旁,看著他們一臉無辜的表情,真是又好笑又替他們感到難過。我們一副幸災樂禍的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彼睞還用那挖苦的口吻對著他們高聲叫喊:Safa ago ! (我的弟弟們啊!) 然後就消失在他們逐漸模糊的身影中。一路上,田園的風徐徐吹拂在我的臉上,彷彿母親大地溫柔的手,輕輕拂拭著異鄉遊子滄桑的臉。
回到階層聚會所後,我差點要大嘴巴的把大家期待的結果給公佈出來,還好經我連日來的觀察與學習後,我深刻領悟到沉默的智慧與美德,知道不該你說話的時候,你最好保持靜默。不久,級長陳義輝哥哥也回來了,他對著眾人宣佈此一喜訊,消息隨後也在部落族人的不同line群組間迅速炸了開來,大家恭喜Maorad階層,而我也為親自見證這偉大的歷史時刻而歡喜不已。
之後,大夥開心的展開Malialec的除穢活動。由於臨時更改地點,我們無法前往河邊淨身,於是想出了一個變通的辦法,拿出一個盛滿了水的大澡盆,依序由階層的大班兄長為中班和小班的弟弟們除穢祝福,隨後則依序由中班和小班輪流重複著相同的儀式,過程已無連日來的莊重與嚴肅,取而代之的,則是嬉鬧成分居多的各種「除穢」戲碼。例如,既然我們這些59和60年次的成員是屬於階層中所謂的「洗腳水」層級,我們自然心生默契,打算藉此良機好好「伺候」一下我們的階層兄長。我們備妥了椅子,請哥哥們「高抬貴腳」,然後拿出我們阿美族人愛嬉鬧的開朗個性,以鹽巴為兄長們的腳「去角質」,去玩角質後,再用米酒幫他們的腳消毒,最後再用清水清洗,大家彼此「除穢」除的不亦樂乎,萬萬也沒想到,去不了河邊,Malialec也可以用這麼俏皮的方式進行,當下我只祈求,部落天神倘見我們如此嬉鬧,應該不會懲罰我們吧!
曲終人散
若非我的同學德成於幾年前將幾位失聯多年的同學給找了回來,我無法想像這次令我為之動容的返鄉之旅。我在他和大雲的身上,看到了為人的謙遜、誠懇與實在,他們凡事盡心付出,又不愛強出風頭,為我這次的返鄉之旅留下了深刻與優雅的印記。
當眾人一一返家後,我不捨他們還繼續為階層忙著善後,於是決定留下來幫他們。過程中,我意外遇見了德成的哥哥德財,以及甫自公務生涯退休的德成舅舅林順成和友人劉曦,於是我們又坐著閒聊了一會,聊天中,我倏然驚覺,我的阿美語怎麼在頃刻間像大壩潰堤般地流洩而出!此時此刻的我深深感悟到,有些東西,我們自以為它早已失落,但它其實一直都在,只是我們不斷以各式理由將它塵封在記憶的底層,一旦我們將它給再次打開,那驚奇、喜悅與感動,絕非言語可以形容的。
我在這次的返鄉之旅中,親身見證了我們部落傳統文化的精深與偉大,也在笑淚交織的難忘旅程中,參透了生命中自以為無解的疑惑。那個一度深深困擾著我的人格同一性問題,就在我棄絕了先前未能證實的假設之後,意外地在一場探尋意義與價值的返鄉之旅中,獲得了清晰的答案。
謹以此文,
獻給我最敬愛的階層,馬武外!
以及我的部落,太巴塱 !
本文已獲接受刊載於《台灣原住民研究論叢》第28期,並獲該刊同意授權轉載於《人社東華》,特此說明。
註一:由於階層內部尚有年齡的長幼之分,本部落的階層體制因此會在階層內部再依年齡大小由長至幼區分成以上三個級別,其中a´es´esan這個詞中的´es´es在阿美語中有吹哨或揚聲之意,亦即具有「引導/領導」之隱喻,本文故將a´es´esan譯作「領導層級」。paonoc´an這個詞中的onoc係指扁擔,具有平衡兩端又有肩扛重擔之意,作者故將paonoc´an譯作「中堅層級」。Sapaliloc一詞中的liloc有洗澡或清洗之意,象徵階層中的年齡最輕者仍有諸事得向階層兄長們學習,其身分因此猶如我們現實生活中洗腳水的地位,故sapaliloc在部落裡也普遍被稱作「洗腳水層級」。以上資訊由花蓮縣國風國中彼睞·阿亥老師,以及其他於10月2日參與地方婚宴及隨後的階層聚會中的其他階層弟兄們所提供。另本文後段關於「晉階儀式」(pasafa)中的相關資訊,亦多仰賴陳義輝和王建福級長、彼睞·阿亥老師、以及許多我無法在此一一列名的階層弟兄們所提供,作者在此感謝前者所給予的各項協助,特此表達誠摯謝意。
註二:依照階層級長的說法,當日的命名儀式在天神選定Maorad作為新階層的名稱後即告一段落,而無須再為第三個候選名稱進行占卜預測,因為天神已作成決定,也因此,那個尚未被預測的名稱自然不得「質疑」天意,而只能謙卑地接受占卜之結果。
作者介紹
石忠山
德國海德堡大學政治學博士,現任國立東華大學公共行政學系教授兼系主任。主要研究領域有:國家學、政治與法律哲學、國際政治與族群政治。近年研究重點專注於憲政愛國主義與憲政多元文化主義、族群特殊集體權利之政治哲學論證;其他研究興趣尚包括各國憲政體制之引介,以及當代國際政治議題的研究等。著有:《沉默時代的道德辯護: 雅斯培論國家行動的罪與責》、《正義與他者之包容:兼談族群平等的倫理意涵》、《後國族時代的民主與法律》、《憲政愛國主義》、《文化差異與集體權利》、《轉型社會的民主、人權與法治》,以及多篇引介各國憲政體制之學術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