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珍珍(英美系退休教授、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榮譽院長)
本文原刊於Open Book閱讀誌李永平紀念專題,經授權同意後轉載。
他的哭聲非常的戲劇性,像被欺負的小孩對著忽然現身的母親,一肚子的委屈嘩然從喉頭衝出。然而,那哭聲卻又是成年男子難得發出的,游移在哽咽和嚎啕之間,一種宏亮、厚重的哀吟。
1999年9月22日,我打電話給當時蟄居在台北峨嵋街的李永平,邀請他到籌備中的花蓮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簡稱創英所)教授小說創作。一聽見我報上名字,他先說對我有印象(我的名字太好記了),然後就放聲大哭,為前一天集集大地震的死難者哀哭。「我在埔里寫作《海東青》,受難者中有好多是我熟識的人。」
一種不捨至親驟逝的哀嚎,持續了將近一分鐘或更長,至少迴盪在我的記憶裡的是一聲聲的長嘯,我從未聽見成年男子這樣哭過。之後,他平靜下來,很爽快就答應了我的邀請,說到花蓮教學生寫小說很好,尤其文學院有楊牧坐鎮。繼巨著《海東青》之後,前一年他完成了《朱鴒夢遊仙境》,由聯合文學出版。除了在東吳兼課之外,他靠著作和翻譯稿費過活,生活並不寬裕。
那時,東華英美系的創系系主任吳潛誠教授因病歸建台大外文系,我臨危授命,擔任代理系主任,需要在下學年度成立甫獲教育部核准設立的創英所。創英所的文學創作組碩士班是國內首創的MFA in Creative Writing,除了創作教學之外,希望培養學生透過英文閱讀經典原著或譯作的能力,藉此開拓台灣新生代作家的世界文學視野。
經由鍾玲的推薦,小說文類我們鎖定了聘請李永平。鍾玲是這麼說的:「如果敢冒險的話,去請李永平出山效力。」我腦海裡浮現那位有著雪肌、抿著紅唇,從台大文學院一樓走廊向著盡頭教室走來,替顏元叔教授監考的助教。他身材魁梧、英氣煥發,神色卻有點身在心不在的惶憂。這人後來陸續寫了《吉陵春秋》和開創馬華文學風潮的名著。最重要的是,他獲有美國聖路易士華盛頓大學的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兼具副教授資格,的確是不二人選。我徵詢楊牧的意見,他明確地說:當然可以。
電話中說定後隔兩天,李永平就來信確認他願加入創英所,隨函附有兩頁給楊牧的信,以乾淨、工整的筆跡寫在稿紙上。楊牧特別囑咐我提聘時,一定要同時將他的著作送外審,讓李永平得以正教授職銜接聘。楊牧說這是他該得的尊重,不僅薪資較高,重回學院之後,更不必再為升等傷神,可以專心創作。基於愛才,楊牧盡心盡力呵護李永平。顧念他單身住在宿舍,三不五時出外闖蕩,難免發生意外,特地送他一支辦了號碼的手機,這號碼隨著李永平直到他辭世。
2000年秋,李永平移居花蓮,展開他後續9年的教書生涯,主要教授小說創作和翻譯。不久,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兼課的郭強生也接受楊牧的邀請,回台加入創英所的師資陣容,他教授的課程相當多元,涵蓋了劇本創作、戲劇導讀、音樂劇入門、經典作家研究等。
我們同時也首開先例,向校方爭取用教育部核可的一個正職員額,聘請一年一聘的駐校作家,藉此活絡學院與文壇的資源流通。第一任為詩人瘂弦,後來黃春明、羅智成、林正盛、鄭愁予、莊信正、林俊穎等先後受邀。我則主要負責零學分但必修的英文短篇小說導讀,用從王文興老師習得的訣竅,培養學生寫作者必備的精讀功夫。
創英所一開張,立刻吸引全台具有潛力的年輕寫手前來報名。初期的學生真是人才濟濟,多是帶槍來投靠的,如方梓、施俊州、孫梓評、王威智、許榮哲、甘耀明、何致和等。第一屆錄取的學生中甚至還包括舞鶴,只是他一學期沒上完,就辦理退學,大概看穿表面的風光背後,其實師資和經費相當匱乏。
駐校作家是客卿,中文系師資如王文進和郝譽翔等是外援。在拮据中勉力運作,為了不辜負群英薈萃的因緣,很自然地,李永平、郭強生和我形成了學生口中的鐵三角。透過我們三人的合作無間,以及學生彼此的相互激盪,創英所10年慘澹經營,卻成就了台灣文壇風聞的一則傳奇:因為師生作品在10年間直至今日,屢屢攬括國內重要文學獎項,甚至包括國家文藝獎和金鼎獎等,所謂的東華幫儼然形成。
後來,因併校導致組織調整,創英所停招,東華的MFA in Creative Writing轉由須文蔚和吳明益主導的華文系接辦,再造下一波風潮。其實,決定停招也與李永平決定年滿60歲退休,以便專心寫作,鐵三角從此無以為繼有關。讓李永平決定退休則與一場車禍意外有關,這場午夜發生在理想大地度假村附近縣道的車禍,毀了他平日代步的紅色跑車。雖然他毫髮未損,而遭撞的原住民箱型車也奇蹟似地只有尾端凹陷,車內父女均安,然而跑車車頭全毀,為了避開連鎖禍患,他當下決定離開花蓮,定居淡水專心寫作。
在告別式中,郭強生對我說,創英所十年如夢一場。從我的角度回顧,對小說家李永平而言,以他的震後哀嚎為序曲,終止於他那部撞毀的紅色跑車的9年歲月,恐怕是自稱浪子的他一生中難得的彷彿有家的歲月,也是他創作力最旺盛的時期。他在東華動筆寫《雨雪霏霏》,完成了「月河三部曲」的前兩部。他甚至談了一場戀愛,幾乎可以成家。如果有人在旁悉心照顧,或可避掉罹癌猝逝的結局。哀惋的缺憾背後的故事,經過時間的沈澱,或可留待當事人日後細細訴說。
李永平的真性情表現在教學上,則是他鏗鏘有力,講課如唱戲般全神投入的個人風格。他喜歡在研究室上課,隔鄰就是我的研究室。不知為什麼,我多年來對於隔壁傳來的一波波大聲公似抑揚起伏的說書聲浪,完全不以為意。就像直到他退休,我才警覺會不會有二手煙透過天花板上頭相通的空隙,經年累月侵入我的肺部?鐵三角的豪氣相挺可以神奇地擴大包容,由此可證。
不只我挺他,他也挺我,像兄長。他喜歡說,我們一起在東華,像兄弟姊妹。中文系的教授,無論年長或年輕,大多跟他友好,像劉漢初和許又方。有人疼惜,本是傑出作家的特權。
李永平曾於2002年獲頒人社院教學特優獎,學生的評量是獲獎的重要準據之一,可見重回學院教書的他多麼受到學生歡迎。他開授翻譯課,教書技巧別具特色,用心地以3種不同顏色的筆,依信達雅不同性質的缺陷,批改學生的翻譯習作。傾力創作的他並不吝惜時間細改學生作業,這是一絕。
校方要求獲獎者撰寫短文陳述教學理念與方法,東華圖書館裡陳列有李永平當年的得獎自述〈不忍〉,其中生動地描寫了自己如何咬緊牙關忍住突襲的五十肩疼痛,把一堂課教完。文末,他寫道:「只要心存不忍,每一位老師都可以成為問心無愧的好老師。不忍,是人類的最高情操,可卻是我們作老師的人最基本的道德準則。」
對創英所的學生而言,永平老師的魅力應該就是他那非常另類的,帶點頑童興味的率真,以及耐人尋味的,郭強生所謂的細膩的溫柔。拋開人性的脆弱不說,為人師,除了專業涵養之外,他活脫是個具有母性的大頑童。有回,大夥兒出遊至富源的蝴蝶谷,眼看谷泉碧綠沁人,管它有我和幾位女學生在旁,他脫掉上衣,褪去外褲,幾乎半裸著身一骨碌游入谷中,其他的男同學好幾個跟進,一幅母鴨帶小鴨戲水的景象。忘情的時候,他的確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小孩。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勒比海詩人沃克特(Derek Walcott)2002年訪台時曾到創英所演講,我們特別安排他住宿於位在山巔、面向太平洋的遠來大飯店。晚上餐敘,李永平單獨搭我的車前往,車子駛進地下停車場,他突然有感而發對我說:「珍珍,我告訴你啊,我一定可以活到一百歲,寫出一部又一部的小說,然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現在他走了,留下一部未完成的《新俠女圖》。去(2016)年在國家文藝獎頒獎典禮中,他喜孜孜地對我說他正在寫一部武俠小說,聚焦於俠女復仇而且成功。7月底,我和邱貴芬、詹閩旭、甘耀明及何致和到他淡水的家探望他。他雖然身形枯瘦,但活力十足,跟大家講了約一小時的話,特別強調他之所以必須離開馬來西亞,是因為支持沙撈越獨立,得罪當局,還特別指著牆上張掛著的一面沙撈越共和國國旗。
他特別要我上樓去看看他的書房。位於樓中樓上層的書房坪數極小,但有窗,面向淡水河和觀音山。窗的左旁貼了一張紙,上寫《新俠女圖》全書章回回目。一部志在提升華語武俠小說藝術境界的傑作,雖來不及完成,情節在他的構想中卻已完備。在某次訪談中,他曾提及,如果未能完成這部武俠小說,他會陰魂不散。我非常好奇,一個母性與童心兼具的小說家,會以什麼方式還魂?
那天離開他淡水公寓前,我特別趨前給了他一個深深的擁抱。與他同事9年,無意間共創了東華創英所傳奇,是我學術生涯的驚喜之旅。與他的友情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關係之一,定義了超越性別的豪氣相挺。而今,他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至於文學的生命,將由萬千讀者接續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