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一 華文文學系碩士生
漫長的冬季結束，老樹自深沉的睡眠中甦醒，伸了伸懶腰，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
老骨頭需要動一動。在風的幫助下，老樹搖啊搖，動了動全身上下的手指，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就在這個時候，老樹注意到第四隻右手的第六根手指上，有一個小小的綠芽探出了頭。老樹左看右看後笑了。他在心底說：瞧！這片葉子多急，搶第一個，想當大姊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其他葉子也陸續冒頭、茁壯。然而，那片最早誕生的葉子，個頭卻長得比她的弟妹都小。
老樹於是對小葉子說：「妳看看妳，沒耐性，急著出來，營養不夠，個頭反而最矮。決定了，我要叫妳『小葉兒』。」
小葉兒喜歡自己的名字，對老樹露出了笑容。
一身翠綠的春神手拿細小的竹枝，踏著輕快的步伐，對著她心愛的大地跳起美麗的春之舞。柔軟的雨水從竹枝的嫩葉灑下，萬事萬物都沉浸在春神的愛裡。老樹身上的葉子都露出了新綠，臉上堆滿笑容，身體不自覺地跟隨春神舞動。他們享受著雨水的滋潤，享受著生命的喜悅。
老樹對小葉兒說：「認真點兒跳，小葉兒，跳完多喝水，妳才能快快長大。」
小葉兒很努力地跳，可是到了春神準備離開的日子，她還是個頭小小的小葉兒。
夏天是太陽神的季節。頭戴桂冠的他，雙手拿著啞鈴，在天上不斷健身，熱力四射。
感受到太陽神的活力，每一片樹葉都有樣學樣，口裡喊著「嘿咻，嘿咻」，不停做擴胸運動，把自己的身體舒展得鮮綠碩大。
烈陽曬暖了春天留下的溼懶，讓老樹精神百倍，邊練習「夏季呼氧大法」，邊打起太極拳。
「白鶴亮翅……抱虎歸山……金雞獨立……小葉兒，別偷懶，別窩在弟妹的影子裡，多動動呀！這樣才會長大。」
面對弟妹天天的嘲笑，天知道小葉兒有多麼想變大。可是無論多麼努力，待到太陽神總算運動完，要回家準備洗澡睡覺時，她還是小不隆咚一個。
秋神吹起豐饒的號角，賜給大地一格格黃澄澄的稻田。乘著稻田裡的金色波浪，一粒粒稻米齊聲唱誦秋天的富足。
一開始，葉子也都對自己的新裝很滿意。經歷春夏的勞動，他們好不容易可以休息，換上豔紅、鵝黃、淡紫、橘褐的衣物，坐下來觀賞日出日落。
可是一天天過去，他們發現有的葉子身上出現了或大或小的黑點。他們也看見自己曾經柔嫩的身體變得乾燥易碎。他們越來越容易覺得疲累，不知不覺就昏睡了一整天。直到有一天，第一片葉子從老樹的身上落下，他們這才明白，原來一生已來到盡頭。
「別急，別急啊！」老樹悲傷地對所有葉子喊：「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
然而，天底下有些事情由不得我們。時間到了，該發生的事情就會發生，這是大自然的規定。
看到一片落葉，你就知道秋天到了。看到很多落葉，你就知道冬天快要來了。
「別走！別走啊！」老樹每天大喊，可是葉子仍然一葉接著一葉落下。
到最後，只剩下小葉兒了。但即便是個頭仍然嬌小的她，忽然陷入沉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小葉兒，只有妳陪我了。說好了，妳不要走，好不好？」老樹說。
小葉兒沒有回答老樹，只是強睜著惺忪的睡眼，對著他微笑。
他們又陪伴了彼此一段時間。
有一天，在默默凝視了遠方的山頭一段時間後，老樹忽然開了口。
「小葉兒，我跟妳說一個祕密。妳別看我年紀這麼大了，好像懂很多事情。其實啊，我甚麼都不懂。我不知道自己幾歲了，也不知道這是我生命中的第幾個秋天。我甚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春天醒來，看到妳萌芽，看到妳的弟妹萌芽，然後跟著你們一起度過好多快樂的日子。我很害怕，小葉兒，要是連妳都走了，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
此時的小葉兒滿臉皺紋，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身子輕輕緩緩地晃動。風吹來，小葉兒的身子晃得更厲害了。她沒忘記笑，沒忘記自己應該繼續陪伴老樹、安慰老樹，直到腳底傳來小小的斷裂聲，她忽然發現自己離老樹越來越遠，離弟妹卻越來越近……
寂寞的老樹崩潰了，對著身影消失在滿地落葉中的小葉兒，不斷號哭。
日夜、晴雨。一天天過去，樹葉的身體開始腐化、分解，露出體內的葉脈，就像人類的骨頭。
好多好多小蟲以落葉為家，或者享用這份溫暖的大餐。
小蟲吃不完的，會由身體一節又一節的蚯蚓繼續解決。
小蟲與蚯蚓排出的糞便，肥沃了老樹腳下的土地，卻撫平不了他的心傷。
冬神是一匹忘不了妻女的狼，永遠在搜尋她們的身影，卻永遠也找不著。他看著樹葉落下後，老樹身上留下了數不清的葉痕，心底很同情老樹的創痛。狼於是嚎叫出遺忘的霜寒之風，吹得老樹瑟瑟發抖，腦子漸漸一片雪白。在慢慢褪去的感傷中，老樹沉沉睡去。
生命的能量從老樹的腳流入，讓冬眠了的老樹覺得很溫暖，還因此作了一個夢。他夢見春天的來臨；夢見萬物的新生；夢見了創造與養育的美好。
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美夢。
春天到了。老樹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活動活動身體後，老樹注意到第六隻左手的第四根手指上，悄悄冒出了一個小小的芽。他心想：瞧瞧這片葉子性子多急，搶著要當大姊呢！
就在這個萬物綻放的季節，老樹給新生的嬌小葉子取了名，叫她「小葉兒」。
小葉兒很喜歡自己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