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栩 美國紐約州立賓漢頓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本期《人社東華》刊載六篇奇萊文學獎得獎作品,分別是現代詩組〈在許久以前〉、古典新創詩組〈貓眼之凝視〉、短篇小說組〈凱姆來了〉、全國高中文學現代詩組〈清明潤餅〉、以及全國兒童文學童話組〈小水窪〉和〈小葉兒〉。將六篇作品並置閱讀,我感受到各位作者悉心設計的敘事結構、情感縱深、與社會和歷史的展示。以下的引介將分享我個人的淺見,捕捉的重點為主體的視線與視線中的主體。視線是主體理解世間他者的途徑,亦是回返自身、探索自身存在意義的工具,視覺不獨立於嗅覺、味覺、觸覺而存在,主體亦不獨立於世間他者與環境之外。六篇作品所演繹的多元主體形態與複雜主體深度,是共感之愛的體現,也是對讀者的共感之邀請。
鄭楷錞的現代詩〈在許久以前〉以緩緩側向的筆觸引導讀者的視線,貼近一位計程車司機某日工作後休息時的意識暗流。從司機的袖子、疲憊雙手休憩的衣服裡、步行經過的騎樓和冗長台階,我們搭著司機的軀體,潛進他的思緒裡。並置於司機思緒中的兩個影像,是記憶中計程車後座上的女人和眼前電視機裡預備產卵的海龜。透過電視螢幕,司機窺探海龜陰道裡的蛋,並思索著:「每顆卵子都攜帶著一個秘密」,這些秘密將在「短短的一瞬」之間來到這個世界。那麼,後視鏡中後座的女人又攜帶著怎樣的秘密?後座同乘的男人與她握手道別後,墨鏡底下的她梳髮、脫鞋,是否試圖在低限度的舉止間鎮靜自己?還是試圖掩蓋那墨鏡也無從掩蓋的哀傷?與女人同車,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司機成了她的秘密的目睹者與攜帶者。日日夜夜的駕駛工作中,司機用他的計程車運載了形形色色市井的秘密,工作結束後,他踏著與電視螢幕中的海龜相似的步履,「最適於其存在方式的步履」,「傾斜著,蹲伏著,慢慢的 / 耐心」,(於海龜是「緩慢著,笨重著,傾斜著 / 耐心」),回家(海龜則「落入海中」)。
張乃璇的古典新創詩〈貓眼之凝視〉,將陸游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和《贈貓》中人觀賞貓的視線做一靈巧翻轉,由依偎在入眠人身旁的貓之視線,描繪人的夢姿,領會人的夢境。「一身愛國癡情尋得 / 卻是 / 憂憂、戚戚 / 冰封的流河在眉間輾壓一道道 / 深邃溝渠 / 歷史凹凸於之中,依稀 / 揮師北進的號角響起 / 戰鼓雷鳴 / 青春城池而過漾起陣陣黃沙 / 拉出血路漫漫 / 蜿蜒、消逝」,戰爭隱喻,是貓揣度入眠人夢中縈繞數年的沙場往事,亦是貓眼的凝視下入眠人掙扎過歲月荊棘而「模糊」了的「身軀」。陸游對其「狸奴」的友愛,在〈貓眼之凝視〉中得到貓的反饋,「匍匐,向前,衝刺,躍起 / 爪牙利索落下 / 獻上小小地、豐盛地愛」,稚柔又剛利的貍奴之愛在床褥相守,「鹽」的「聘禮」讓貍奴溫軟幽靜地「伴你入眠」。
「我聞到一股遙遠而熟悉的味道。幽幽淡淡,從電視畫面往外流出,朝我飄來。」朱浩一的短篇小說〈凱姆來了〉的主人公依循嗅覺,深掘 1996 年凱姆颱風襲來花蓮那一夜的記憶。向日葵般和煦的異香,是大專時期心儀女孩凱特鐫刻在主人公鼻腔裡的味道,這味道為記憶的視線構築、添色,在年少情竇中,鑲嵌上主人公與四個死黨的青春日常、對花蓮鄉間校園的眷念、對颱風侵襲淹湧樓房的恐懼(颱風來的前一夜,幾萬隻的馬陸爬上校門口的牆上,「左牆的顏色不對勁,本來應該是紅灰色,此刻竟然黑壓壓一片,而且瞇眼細看,還會跟生物一樣蠕動,比恐怖電影還恐怖。」),以及颱風之夜與死黨們不畏礫灘上的狂浪與鯊魚,拯救身困冷岸的心儀女孩凱特後所茁壯的堅毅果敢。礫灘上對抗鯊魚的視覺超越了現實感知,死黨們竟以鼻血與腳臭擊退鯊魚,將死黨們日常裡彼此嘲弄的特點轉化為超越現實的守護力量。
超越現實的視覺也根蘊於曾家茗的現代詩〈清明潤餅〉,藏在潤餅的清香和祭祖的焚香中,味覺與嗅覺指引虔心祭祖的人們看見「不見人影的祖先」。「捏起餅角,鋪平芫荽 / 撒糖與花生 / 餡是潤色,清涼像水」,邀請祖先「一同喫」,「各鬼涼快」。在神明凌盛的視線角落,虔徒為鬼魂焚香偷餅,人與鬼久別相逢的日子,滲透人間邊界的思念和物理性視線,透視繚繞焚煙,好似看見了尋一口餅的鬼魂們,虔徒不忘「順勢轉開手邊的 / 繡綠色風扇」,為鬼魂們「吹散龕上的神明怒氣」。潤餅在嘴裡的恬淡清涼,即是鬼人同享的清明昇平。
主體的視線不止觀看旁人,也觀看自己。李盈君的童話〈小水窪〉用水窪作為鏡子,揭示父母出城工作、留守在鄉下爺爺奶奶家的兒童的焦慮。『奶奶真疼我,想吃甚麼都會買給我。』「放學回到家,就會聽到廚房裡鍋鏟跟鍋子碰撞的聲音,吃飯前配著飯菜香寫作業,好像寫得更起勁。念念的鄉下生活,比想像中還輕鬆愜意。」留守兒童念念與爺爺奶奶同住的鄉下生活是豐足的。但當雨天過後經過一攤小水窪時,小水窪的哭喊 — 「你們都討厭我!」喚醒了念念心底深層的孤獨與被拋棄感。水窪害怕被遺棄在地面上的自己最終會乾凅蒸發,念念搶救水窪(為他開傘、潑桶水),如同搶救水窪中自己的鏡像,自己的鏡像是心底深處最赤裸的面貌,『我在你的腳邊,低頭就能看見。』念念的共感之愛,是給消失中的水窪,亦是給隱藏在閒適生活下的焦灼自身。
共感之愛的視線也是朱浩一的童話〈小葉兒〉的情感骨幹。老樹在冬末與他手指上萌抽的第一枝綠芽相遇,為他取名「小葉兒」。歷經四季,小葉兒生長得最慢最弱,卻陪伴老樹最久最遠。秋季葉落,小葉兒的弟妹們逐一離老樹而去,只剩嬌小的她還攀著老樹的手指。老樹對她說:『我甚麼都不懂。我不知道自己幾歲了,也不知道這是我生命中的第幾個秋天。我甚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春天醒來,看到你萌芽,看到你的弟妹萌芽,然後跟著你們一起度過好多快樂的日子。我很害怕,小葉兒,要是連妳都走了,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沒忘記笑、沒忘記自己應該繼續陪伴老樹、安慰老樹」的小葉兒最終依然不能抵擋滿臉的「皺紋」和「腳底傳來小小的斷裂聲」,凋零在老樹腳邊弟妹的懷抱裡。隔年春天,老樹已不記得去年的相遇,但他相遇了今年的第一枝新芽,又給他取名「小葉兒」,新的相遇莫不是一種重逢。生命輪迴不可抵擋道別與遺忘,活著時候的陪伴與共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意義,或許在失憶的輪迴中孕育新生的,正是前世的共感之愛,「生命的能量從老樹的腳流入,…他夢見春天的來臨;夢見萬物的新生;夢見了創造與養育的美好。」
希望以上導讀給予讀者一些閱讀的線索,雖然這些線索絕不足以涵蓋作品的複雜面向和創意細節。祝福得獎作者未來的創作之途蓬勃盎然,也祝願各位讀者從作品中尋得共感之愛,不忘回返鏡像中的自身。
【註:文中使用雙引號的引文來自於作品原文中使用引號表述第一人稱視角的話語或內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