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季 華文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這裡打棒球的小孩沒有人不是拿阿善師做的手套。阿善師的工廠聲會把賴床的孩子叫醒,我們會在「噠噠噠」的聲響中走過工廠門口,阿善嫂會坐在一堆手套前跟我們揮手,有時還會拿拜拜的鋁箔包飲料請我們喝。我對阿善師的印象都在我手上的這只手套。這只原皮色的手套,每一塊皮革都拉平整齊,手套的表面上除了縫線之外就沒有多餘的設計了。每根手指上的縫線工整且毫無差距,當手伸進去的時候,掌面的鹿皮讓手掌像壓在一塊海綿上,使手掌跟手套貼合,每顆滾地球都能被我「放」在手掌上。這只手套陪伴我十年都沒有因此而崩塌,然而這卻是我唯一能夠記得阿善師的物件,自從他消失之後,沒有人知道他往哪裡去。
巷口的手套工廠每天都轟轟轟地發出聲響,放學回家時我們可以聞到皮革夾雜著潤滑油的氣味,幾乎整條巷子都充滿這個味道。每天早上阿善師總是戴著眼鏡站在巷口抽菸,我從不知道他多早的時候就把工廠的鐵門拉開,我記得他抽菸的樣子,他會若無其事地看著天空,然後再緩緩吐出煙,每次抽完菸之後會把菸蒂丟在電線桿下,再慢慢走回工廠。當我國中中午準備去練球的時候,會看見阿善師跟阿善嫂帶著便當盒一起從巷子裡走出來,往堤防的方向走去,他們會在堤防下吃午餐順便餵野狗。
阿善師的工廠不大,大概就是一間教室的大小,但地上、桌子上全部擺滿籃子,裡面全是手套。工廠的招牌用標楷體大大的寫著「德善企業」,下方寫著「棒壘球器具、球具訂製,歡迎各級學校洽談。」阿善師只做跟棒球有關的東西,諸如球棒、棒球、釘鞋,主要就是手套。除了阿善師跟阿善嫂,其餘三人是從年輕時就跟著阿善師工作的手套師傅,還有一位跟阿善嫂一起負責裁縫的小玲姊。阿善師沒有小孩,聽說在阿善嫂年輕時流掉了,而阿善師不想再看見她傷心難過,決定過著沒有孩子的日子。阿善嫂將頭髮往後梳綁起來、戴著老花眼鏡坐在裁縫機前面縫製一個又一個皮革的接合。村裡的人都說阿善嫂的手藝是世界級的,她縫合的手套從沒有被阿善師嫌棄過,小時候只要棒球褲破洞都會拿給阿善嫂修補,那縫線經過的地方幾乎像一件新的。而阿善師呢?他會坐在角落顧著一台機器,手上壓著一塊又一塊的皮革,機器壓下去的同時會冒煙,接著阿善師會拿起來看,彷彿在看一塊玉石。他不像阿善嫂需要坐在裁縫機前工作,阿善師在燙印完皮革之後,會走到整形器前準備做手套初步的整形。整形器長得像是一排擺在地上的暴龍牙齒,每個整形器都有溫度,能讓皮革在整形時稍微的軟化。阿善師用手在皮革上折、拗、攤開,他短小又厚實的雙手沒有停下來過,一個早上腳邊三個籃子的手套都準備要整型。阿善師在用力時的表情像是在大太陽底下牽著破胎的機車,他不發出聲音也沒有其他反應,注視著手套的每一面,並將整形好的手套送去下一站補充填充物和穿線。
依稀記得有次送往日本的訂單出了差錯,阿善師和阿善嫂二話不說把所有的手套拿來我們學校,我們看著那些手套並沒有覺得什麼問題,後來才知道是手套的內裡多打一個洞,所以整批手套銷毀。阿善師損失這批手套後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在周末趕工到接近午夜,不到四天的時間一百個手套又重新回到箱子裡。
整完形之後他會在一旁等待,補充填充物和穿線交給兩個男師傅,阿善師會坐在工廠鐵捲門口,看著外面那條小路,路面被染上淡黃色,一群孩子會在這時候陸續經過門口,一天就這麼過去了。高中畢業之後我先去當兵,就在某天來到阿善師的工廠外看著他們工作,那天我終於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高中時把肩膀丟壞的我,在高三那年幾乎沒有比賽可打,教練直接不幫我報名比賽,這感覺就像有人忘了叫你吃飯。壞了就是壞了,當我連右手都拿不起蓮蓬頭時我一句話也沒說,等到所有人都洗好澡後我才獨自進去浴室。高三那年我對於生活沒有太多印象,只有在宿舍裡一起吃飯然後去球場,我只是憑著我生活的習慣去回想我去過哪些地方,事實上我並不確定。反正我也沒在聽課,當同學被職棒選走時我也沒有什麼想法,只覺得「這樣啊」的感覺而已。教練覺得我是學長,於是還是把代理教練的任務交給我,事實上我都知道哪些人在背後說我是一隻教練的狗,斷了一隻腳還繼續吠。
不久後我畢業先去當兵,在當兵時我不是哪麼認真的想著未來要做什麼工作,每天想每天想,直到退伍那天我還是什麼想法都沒確定。回到家吃飽飯後我在家裡附近的巷道散步,高中離開臺南後我已經不常在這些巷弄裡走動,雖然大致上沒有改變,記憶中的空間感也沒有出現任何模糊,就只是覺得路好像寬了一點,小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當時我經過阿善師的工廠,中午過後機器開始運作,阿善嫂的眼鏡放在鼻翼上,眼睛沒有離開過手指上的皮革。阿善師還在角落用機器噠、噠、噠的壓在皮革上,我站在小路的對面看著他們做著各自的工作,然後阿善嫂看了見我並問我吃飽沒、什麼時候回來的,接著問我為什麼一直看。
「我來看恁做空課。」
「你欲坐佇彼个椅仔看無?」
「好。」
工廠裡的溫度很高,能感覺到汗從肩膀、胸口往下流,突然有個感覺閃過我的腦裡,像是一隻從電線上起飛的八哥。「阿善嫂,恁遮敢有欠跤手?」隔天我就到阿善師的工廠上班了。
阿善師的語調和聲音已經和我小時候的印象錯開了,此刻阿善師的聲音像沒有對頻的廣播,在我旁邊一步步教我如何整理訂單,「你愛先共逐張訂單的數量點清楚,煞落來才來對,看是佗一个號碼。」他指著型錄上的各手套編號,我才發現阿善師的訂單真是多到不行,第一個禮拜我都在記型號,從少棒到青棒、從量販到個人訂做的手套都要分類好。訂貨單的板子總共有三、四塊,每做完一單、檢查完才會將一個板子裡的單全部取下,七月的第二個禮拜,正在做第三塊板子。
阿善師在職棒元年創立自己的品牌之後就不再幫人代工,他的手套「SUN」第一次出現在體育用品的玻璃櫃時,是陳義信返台後第一次二十勝的那年。那時候臺南棒球場只要有比賽,阿善師跟阿善嫂兩個人就會開車載著兩袋手套到門口擺攤,當時我還記得家裡曾經拿過阿善師賣手套的廣告單,上面我記得好像寫著「打球用太陽,比賽袂輸人」,不過比賽總是有輸有贏嘛。我的第一個太陽牌手套,是檸檬黃色的投手手套,那個手套我在體育用品店看了很久,回家後媽媽帶我到阿善師工廠問有沒有一樣的手套可以買,順便要一些「撒米斯」。阿善師的手套有一種香味,那是別的手套沒有的,我一直記得那個味道,那味道像是蛋糕上的奶油。而那個手套在我高中時被球場的野狗咬破一個大洞,當時我氣得想拿棒子打爛牠們的頭,後來看著牠們對我搖尾巴就放棄了。那天放學後媽媽又帶我到阿善師的工廠買手套,是一個咖啡色的投手手套,也是我的最後一個。
現在換我在工廠裡看著經過的小球員們人手一個太陽牌手套,回想起過去那些打球的日子裡我也曾這樣走過門口。來到工廠的第一天,我就拿起手邊的手套來聞,「嗯,還是以前的味道。」我問阿善師從什麼時候開始學做手套的,他跟我說起那個打完柏青哥的午後。
彼工的色水應該是柑仔色的,我恬恬仔看車路頂懸來往的車,我坐佇門口的樓梯頂,然後我毋知影煞落來欲去佗位。「去溪仔邊踅踅咧」,我想。我對溪仔邊去,騎著我的鐵馬,這條駁岸邊的路直直、平順,連細粒石頭攏無,不時會看著幾隻水牛佇樹跤休睏。國校畢業了後,我就無閣騎過遮爾遠的路,我就是一直踏,我共家己講若看著無路就停落來,然後才閣去揣別條路。我看著有兩塊球場佇橋跤,「原來遮有棒球場」,我將鐵馬牽落駁岸,棒球場有比賽咧拍,看起來應該是少棒。一粒ファウル・ボール(界外球)對我的頭殼頂飛過,我知影家己想欲做啥物矣。就佇咧比賽結束了後隔轉工,我佇報紙頂懸揣廣告,落尾予我揣著一份做手套的工課,彼當時我綴著一位去日本學做手套的老師傅,就按呢共伊的所有機器佮技術接落來。
這些是阿善師告訴我的,工廠裡看得到的機器都是他用小貨車載過來,後來他彩券中了五十萬,決定開一間工廠自己來做。那位老師傅在教完阿善師之後就退休到日本生活,在離開前還跟阿善師說臺灣的手套不會輸日本,要努力維持。或許這也是阿善師這麼固執的原因。
跟著阿善師工作就像在當兵,從製作手套的前置作業開始,阿善師就會像是監視器在一旁不出聲,直到他真的看不下去時才會過來搶走位置。皮革的選擇必須沒有皺褶,就算是最便宜的手套也不能亂選,我想起小時候那些拿著便宜手套的隊友,記憶中我好像笑過他們。掌面的皮、表面的皮、內裡的皮也有所差別。耐受度最好的會放在掌面;表面的皮要選擇最漂亮的皮卻不一定是最耐磨的;手套內裡的皮,阿善師最要求這層皮的觸感,他會閉上眼睛順著摸過一遍再睜開眼。「愛選手掛入去親像佮家己握手。」自己跟自己握手是什麼感覺,我只記得跟媽媽牽手的記憶,小時候她會帶著我穿過長長的田埂,那是遲到時去學校的小路。
阿善師的太陽牌手套最紅的時候已經距離現在十幾年了,國外的大牌子開始往海外代工時,找上了阿善師。當初日本手套公司向阿善師開的價碼,是他兩個月的利潤,除了我以外的員工都希望阿善師能夠接下來,即使工作量大增也無所謂。阿善師考慮了三天之後,還是回絕了日本公司的提案,他只想做好自己的手套。從那天開始,阿善師的訂單莫名其妙地少了三分之一,原本說好的訂單突然取消,連阿善師也不知道為甚麼。從那之後,阿善師的手套訂單就越來越少,沒多久後發現附近的少棒隊都開始用日本牌子的手套。不只是手套,連著球衣、釘鞋和球棒都全部換新,太陽牌手套在人們的眼中就像被抹去一條白線。
「日本的牌子有啥物好?師傅你的手套就足好用矣。」
「日本的牌子想欲拍入咱臺灣市場,刁工來遮共全部學校的裝備攏總換新的,趁機會共咱的人客攏提去。」
「日本人真正足袂見笑。」
「無法度,生理人就是按呢。」
以為這事要告一段落時,某天上班我沒看見其他兩名員工。「走矣」就這樣,阿善師就繼續做他每天的工作,好像這件事就跟狗走丟一樣平常。工廠剩下我跟阿善師,還有阿善嫂和小玲姊。我從未和阿善師說過我的看法,不過當我想起過去用阿善師的手套,第一次拿到那顆手套時的心情,我就覺得再也沒有什麼球是我接不住的。媽常說「夠用就好」,好像只要超過一點點就會有什麼東西開始損壞,夠用就好。那年的年末沒有聚餐,阿善師和阿善嫂提早回到南部過年,最後一個離開工廠的是我,我看著鐵灰色鐵捲門鏘一聲落地,冬天就快結束了吧。
開工那天,那兩位離開的員工像沒離開過地站在他們原來的位置,他們有說有笑地互相交談,我看著阿善嫂,她戴著口罩,雙眼像是剛哭過一樣。我看到地上放著大包小包,「趕緊做工課」阿善師從我背後走過,並交給我一份資料。「共較早的方式仝款,只是這塊標仔的色水愛注意,莫貼毋著。」阿善師坐在他的辦公椅上整理這個月新的訂單,工廠的運作又和之前一樣。這些手套沒有個性,如果我是選手我不想用它們。我問阿善師那太陽牌的手套呢?他沒有回答我,我偷偷跑去皮革區撫摸那批新來的皮革,我學著阿善師閉上眼睛,閉上眼睛時我的所有知覺都靈敏許多,包括我的悲傷也是。不出我意外的,這些並不是牛皮,這些只是摸起來很像牛皮的豬皮,用久了就會發現這皮質的缺點。「師傅,太陽牌的手套敢有閣欲做?」我趁著所有人都離開,只剩阿善師夫婦還在的時候問這件事。
「有啦,加減仔做,可能共賰的料做掉就收起來。」
「師傅,你無想過換一个設計,參考別間的設計,重新共手套用新的模樣閣重來一遍?」
「我已經無體力閣想遮有的無的。」
「我有熟識的人咧做設計,會使對這塊標仔重新設計。」
「莫啦,莫閣無閒。」
我們之間陷入長長的沉默,我看著阿善師和阿善嫂像是冬天的五節芒低下頭,連氣色都昏黃許多。
「賰的料閣會使做若濟手套。」
「上濟閣做一百个。」
「按呢我想欲家己做五个,用我兩個月的薪水。」
阿善師就只是看著我腳邊的籃子,再看著我的頭頂後方的架子,接著看著我身後的那片鐵灰色捲門,但就是沒看著我。
中午時刻我走到兩位師傅旁邊,我問他們:「哪會閣轉來?毋是欲走?轉來創啥?若無愛佇遮做就走。」兩位師傅只是看著我,「阮是做手套矣,管伊是啥物牌子的手套,少年吔,咱日子愛過,管好你家己就好。」
「遐的手套恁家己做,我只想欲做師傅的手套。」
如果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百個太陽牌手套,那我希望我能保存一部份的它們。我分別做了一個捕手、一個內野手、一個外野手,一個左投手和一個右投手。從訂單的開始,我選擇我想要的那幾塊皮自己裁切形狀,接著選擇我想要的配色跟球檔,看著為數不多的牛皮,決定每個手套都做單一顏色。接著在捕手的內裡加厚,並為五顆手套選擇帶皮,選擇和它們的本體搭配的顏色。捕手我選黑色、內野手我選紅色、外野手我選原皮色,剩下的兩個投手手套,我選擇了檸檬黃和橘色。
我把日本品牌的手套交給剩下的兩個同事做,而我則專心地負責太陽牌手套的生產,很幸運地在阿善師宣布要收掉品牌之後,就馬上湧入許多訂單,這一百個手套馬上銷售一空,但我想不是因為阿善師的手套被大家喜歡,而是因為幾乎是半價出售。阿善師將太陽牌的手套交給我的那天,他的眼神裡終於流露出一些東西,而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它。「嘛是愛做予好,愛較頂真咧。」
我把自己的五顆手套留到最後做,只有我和阿善師、阿善嫂三個人全心負責這九十顆手套。我知道三個人很難在四個月裡要做九十顆手套,每當阿善師夫婦回家後,我會在吃過晚飯再自己回到工廠趕工。我會將隔天要用的皮片先裁好,不斷回想阿善師第一天教我裁皮片,閉上眼睛照著他的步驟再想一遍。我開始在皮革台上攤開每一面牛皮,從左邊順著牛頭的部位一路摸到牛尾。
「尻脊骿的皮適合囥佇接球彼面,你摸看覓,是毋是較韌、較實在,愛記得。煞落來,這部分是腹肚,你這馬共目睭瞌瞌,用指頭仔摸看覓伊的表面,敢有摸著油的感覺」。這部份不要搞錯了,阿善師最在意的就是這件事,再來才是縫線的工整程度。
摸到牛肚時,我試著讓手掌貼著它壓下去,再壓深一點,好像那塊皮革的油都黏在我的手上。我摸過一塊皮再摸過一塊皮,熟悉每一塊皮的紋路、毛孔、皺褶,一個手套師傅必須學習這些,記得它們的氣味和毛孔,用我的手而不是眼睛。我將皮革放在燈下仔細的看,把鼻子湊上去聞,藥水染劑的味道充滿整個空間,過去我沒有發現的事都在此刻浮現。
「妳說我會為了保護自己所愛的人,而用自己的後背去抵擋一切危險嗎?」當我帶著M在夜晚的工廠趕工時她這樣問我。我握著她的手摸著背部的皮革時想起師傅說這塊皮革是牛隻身上最強韌的部分了,通常會放在接球面使用。
「會吧。」接著我帶她撫摸到牛的肚子,即使這動作已經做了上百遍我仍然在每次裁切前都做一次。
「這間工廠就是阿善師跟阿善嫂嗎?」
「什麼?」
「我說這間工廠就是阿善師和阿善嫂嗎?」
我握著M的手在牛的肚子上停了很久,接著我把她翻過來面對著我。
「妳要跟我一起做手套嗎?像阿善師和阿善嫂那樣。」
「我想跟你一起把最後的五個手套做完。」
當這些手套做完之後,M就離開我了。
當北京奧運那一年終於結束之後,臺灣的棒球也像是走入另一個世界,輸給中國隊後的隔天,阿善師和阿善嫂去參加喜宴,我們跟平常一樣工作,但需要裁縫與整形的工作只能先空下來。當我晚上獨自一人在工廠裡練習如何整形時,鐵門被捲上去,那是一雙黑色的皮鞋、黑色的西裝褲,大約是一雙國中孩子大小的腳。鐵捲門上升到一半時,我知道是阿善師,他黑色西裝的樣子出現在門口,而我只注意到他的雙眼,像是被海風吹了一整天。
「師傅,你哪會佇這个時間來遮?」
「恁師娘轉去矣。」
「轉去?是去佗位?」
他走到阿善嫂的位置上,右手摸著桌上需要阿善嫂裁縫的皮料,他像是想看清楚不斷眨眼睛。阿善嫂吃飯到一半時突然趴在桌上再也沒有醒來。整個下午都待在醫院的阿善師最後還是沒能將阿善嫂帶回家。阿善師幾乎是用吼的,他坐在裁縫機前痛哭著。巷弄裡還是這麼安靜,像是能夠聽到規律的裁縫機正在運轉著。
阿善嫂火化之後,阿善師也回到工廠繼續工作,只是他每天都會忘記一件事,有時候是檢查縫線,有時候忘記壓掌面的鋼印。「師傅,這粒手套猶未頓印仔。」有天阿善師把阿善嫂的照片放在他的布滿灰塵的辦公桌上,以前他很少坐下來休息,而現在他把桌面擦拭乾淨,每天中午都在桌上吃午餐。有時連飯也沒吃,就這樣坐到下午開工。我會走到桌子前雙手合十的跟阿善嫂講話,希望她保佑工作一切順利。
工廠缺的裁縫工得找人來補上,適逢手套訂單的大月,大家都馬不停蹄的工作,連抽菸的時間都沒有。一連來了三位臨時工來支援,全都是從其他工廠請來的阿婆們。縫製手套很困難,不僅要縫得工整,也因為皮革有硬度,所以一次縫合三層皮之後手都會痠痛不已。雖然她們都已經是縫製手套二十年的師傅,但阿善師還是打電話給廠商說寧願降價也要延遲交貨,再過沒幾天這些阿婆就沒有來了。阿善師不喜歡這些阿婆縫製的手套,而我們都不知道原因。從此之後小玲姊和我就常常在工廠加班,但心情如果不好從手套還是看得出來。有天阿善師拿著手套問小玲姊,要她自己看看在做什麼東西,阿善嫂的手藝就像是跟著她一起火化了一樣,找不到第二個。訂單還是如期的交貨了,不過之後阿善師就再也不接這麼大量的訂單,也沒有再請其他的裁縫工了。
最後的九十顆太陽牌手套,也在四個月後的傍晚完工了。加班的期間我也和小玲姊學習如何車線,並利用一些皮料來練習,雖然我大概只能做百分之一的進度,能夠幫忙到小玲姊我還是很願意去做。等到大訂單結束後才開始趕工,太陽牌手套依舊還是太陽牌手套,只是收到手套的顧客都說用起來跟以前不一樣,說不上來但就是差了一點。究竟是差了什麼大家都說不出來,看著阿善師抽菸的側臉,夕陽將他的影子拉的好長,就好像躺下一樣。
我決定分成十天來做我的五顆手套,吃過晚飯後我和M會回到工廠切裁皮片,拿著鐵槌敲敲打打,將皮片一塊一塊裁下來。我看著工廠外安安靜靜,偶爾有幾隻貓會坐在外面看著我,M會給牠們罐頭吃。曾經以為我的生活就是一陳不變的隨著機器運轉,夢想在阿善師與阿善嫂的教導下我會變成一位很厲害的手套師傅。我將皮片分類好,接著我從裝捕手皮片的籃子裡拿出掌面的那塊皮,開始印手套掌面的鋼印。每一下都是不可逆的程序,高溫的加熱器下去,掌面瞬間多了一塊圖案,SUN三個大字在掌面上攤開,上面還有一些餘溫,手放在上面很溫暖。「妳摸看看。」我將燙好的皮片拿給M摸,就像在冬天抱著睡覺一樣。
阿善師出現在工廠門口。
「猶未轉去厝?遮認真喔。」
「無啦師傅,只是來做我家己的手套,無想欲佔著別人的時間,所以這馬來做。」
「按呢真好,你愈來愈成一个師傅啊,較早我嘛是按呢拚起來。」
阿善師今天說了很多話,我知道他喝醉了,原本站直的雙腳開始晃動,手裡還拿著一瓶紅標米酒。
「師傅,遮暗欲去佗位?」
「我想欲來散步,想欲去看駁岸邊的狗仔。」
「好,師傅有啉酒就沓沓仔行。」
阿善師走後我和M便繼續手套作業,但裁縫這件事我還是沒辦法做得太好,我想隔天再麻煩小玲姊幫我個忙,而我和M先將手套內裡的填充物準備好。
隔天我接近中午才起床,正想著上班遲到了,衝忙地帶著早餐出門,等來到工廠門口後才發現所有師傅、小玲姊都在門口跟警察談話。
「發生啥物代誌?」。師傅們走到電線桿旁抽菸,「師傅無去矣。」我回想昨天晚上看見阿善師往堤防去散步,說不定他只是喝醉了睡在堤防附近。原來是小玲姊報警,打去師傅家沒人接,等到她親自去師傅家時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我跟警察說昨天師傅去堤防邊散步,跟警察說明之後大家都趕去堤防邊找師傅。
春夏之際的溪床上綠葉開始冒出來,我還記得小學自然老師說只要葉子像是稻草的都是禾本科,這也變成我少數認得的植物。中午的太陽照得溪面波光粼粼,因為我們的經過不時有鳥飛起,在堤防上沒看見任何有關阿善師的痕跡。警方跟我們一行人在堤防上走了好遠,我就像站在一百公尺終點望著起跑線回頭看,想起工廠的鐵門沒拉下來,機器好像也還在運轉著,如果不回去關掉可能會有問題。
「小玲姊歹勢,我欲先轉去,我相信師傅只是毋知影佇佗位歇睏爾爾,猶有足濟物件等伊收尾,伊一定會無代誌。」我走在回程的堤防上,沿路看著四周的風景,我想起昨晚師傅對我說的那些話,我就快變成一位手套師傅了,想到工廠裡剩下的五個太陽牌手套,我才意識到我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做太陽牌手套的人了。長長的堤防像是看不見終點的公路,整條路上,一隻野狗也沒有。
作者感言:
〈SUN〉這篇故事是為了紀念一個臺灣的手套品牌-雙塔(Twin Tower),藉此帶出臺灣手套工業的轉變。從小開始打球的我,對手套的使用上稍微有些研究,對於雙塔手套的懷念,在它漸漸停產之後我想用小說來讓它留存。
主角與老師傅阿善師、阿善嫂的互動中,試圖表現一代人的語言特色,有部分使用臺語書寫,將年代設定在職棒元年。在阿善師失蹤之後,我想表達主決心中一種寂寥和孤獨的感覺,讓球迷、讀者可以記得一個美好事物逝去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