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潔 華文文學系學士生
阿杏也不知道,香港的鴿子到底從何而來。九七年香港回歸時,一群人聚集在金紫荊廣場上,揮動紅色的小旗子,抬頭等待著什麼。年幼的她在父親懷中,學其他人一樣伸長脖子,抬頭四處張望。此時,一團團黑色的鳥兒剪影,從很高的建築物上空,撲通撲通拍打著翅膀,越過一片鮮紅色的旗海,漸漸消失在遠方的天際。人群發出一陣歡呼聲後,只有父親是沈默的。
那一年,他們搭乘機械白鴿,編號CX777,一路朝著西邊的方向飛行。阿杏趴在窗前,看著眼前的山和海,想像背課文一樣背起回家的路線。隨著白鴿的攀升,山和海漸漸消失在視線裡。
父親說,白鴿無論飛多久,都會記得回家的路。
阿杏一直記著,那種鳥叫白鴿,但牠們的正名是「原鴿」。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鴿群,是在英國的鴿子廣場。她沒想過,兒時在天空飛翔的鳥兒,如今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她總會想起,那漫天剪影在天空張開翅膀掠過城市的畫面。
牠們如穿西裝的英國紳士,悠雅地在廣場上踱步。隨著身體的擺動,領口的羽毛在陽光下,發出變幻悅目的金屬光澤。她才發現,父親口中的白鴿屬極少數。鴿群裡大部分鴿子都是灰色的,翼上及尾端各自塗抹一條黑色橫紋,像飛機的機翼上的標誌。偶爾會出現幾隻是棕白色花斑紋。她總會忍不住逗牠們,先是一步一步靠近,然後慢慢逼近。牠們從很遠處早就已經發現她了,頭部一直前後晃動打量著她,當發現危險持續逼近時,便會拍打著翅膀騰起而飛,落在另一邊的噴水池邊、或鄰近的雕塑上。好像在說:「別以為我真的那麼笨。」在孤獨的時間,阿杏最愛做的便是腦補和原鴿的對話。
「原鴿不是一夕間出現,也不會在一夕間消失。」
上司阿光平時很愛講笑話,但說這句話時認真的神情,阿杏到現在還記得。這句話還有後半句。
當時她第一天上班,阿杏對此似懂非懂。
漁農護理署的管轄範圍很廣,天上地下,只要不是人的事務,都歸他們管。可以說是掌握整座城市除了人類以外的所有生靈的命運。
阿光是原鴿餵飼避孕藥計劃的負責人,而阿杏是臨時助理。她每週只需在開會的時間出現,和暑期實習工共用一台電腦,將這週工作的記錄整理好交給阿光。沒有人主動與她攀談。其餘的一切都有SOP,大家以電郵溝通,同事在過去寫下對未來的阿杏要說的備忘,阿杏回覆一封未來的答覆給同事。一來一往,阿杏甚至不用知道通信的對象長什麼樣子。
和阿杏經常見面的只有動物護理組的護理主任阿光,以及高級護理主任陳Sir。陳Sir是阿光和阿杏的頂頭上司,什麼報告都是開會前一天,草草看一眼,凡事得過且過,出事就交給阿光。據說陳Sir老年得子,疼得不得了,每日晚一小時上班,早一小時下班就是為了能親自接送孩子上下學。陳Sir掌握部門低層公務員每年的工作績效表,大家只好心照不宣。
全港的原鴿餵飼避孕藥計劃交由阿光和阿杏負責推行,阿光一個人負責香港十八區的所有進度,阿杏則負責到各區巡查外包公司的餵飼進度及記錄樣本結果。對於阿杏來說,自己也是一隻信鴿,來回在漁護署與外包公司的信鴿。
原鴿繁殖能力強,一對原鴿夫妻一年繁殖六次,一次產兩枚蛋,也就是12隻。小原鴿六個月後便可生育,光想一想阿杏覺得手指都不夠用了。以前只覺得原鴿可愛,當自己的工作是要減少牠們的數量時,才發現牠們數量驚人。所以第一天上班,阿光才會語重心長地,說出那下半句「依份工長做長有啊,阿妹。」
「豬乸都無咁生得啊,阿妹。」
「你才是豬,走啦!收工Bye!」
阿杏拿起座位旁的文件夾,朝阿光扔去。
辦公室的中央冷氣常常只有十八九度,冰棺般的辦公室,每個人都像封在冰塊裡,雙眼盯著電腦,掩埋於案頭的文件裡。她離開辦公室時,皮膚濕濕黏黏的,分不清是汗水抑是體內融化的雪水。在場的職員都是資深公務員,對外出曝曬的工作深惡痛絕,只有她才恨不得逃出去。
阿光常叫阿杏「竹昇妹」,意思是從國外回流香港生活的年輕女孩,有著華人外表,卻是空心的,廣東話都講不好。
阿光四十多歲,所有香港人羨慕的楷模,有一份穩定工作,有樓有車有老婆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每日準時下班,到家時太太已經煮好飯,小女兒很聰明學習上絲毫不用擔心。生活上的一切彷彿恆星般自然有序運行,什麼都不用操心。她看過阿光放在辦公桌上的家庭照,他們一家站在日本鳥居前,他抱著女兒,牽著太太的手,三人看著鏡頭的合照。在英國的家裡,也擺放著一張類似的家庭照,神態與這張無異,只是背景是原鴿漫天的噴水池。
原鴿認準了一個地方為家,無論多遠仍會飛越千山萬水回去原屬的地方。
阿光跟她說起一個故事,那是他年輕時,因政策規定不得散養家禽,他們必須到香港最後一家鴿店撲殺店內飼養的賽鴿。總共八十隻。九七禽流感後,人人見到雀鳥都避而遠之。那些鴿子有部分還是曾經得過獎的,牠們大概沒有想過不遠千里回家等待牠們的下場居然是這樣。那時候他也只是大學畢業,剛考上公務員不久,生命中有太多無法掌握的事情。
據說店家明哥曾賣出一隻信鴿,賣家打來問有沒有飛回來香港?信鴿回來時滿身油污,羽毛掉了不少,髒兮兮的,但因為已經出售,再不捨還是要送回給賣家。她後來才想明白,那年消失的鴿群,很大機率只有極少才能不辭千里平安回家。有些會在飛行途中體力不支或遇上天敵死在中途,資質差一點的可能飛著就迷路,若能融入當地鴿群,一起流落在大廈屋簷或冷氣機頂 ,成為異鄉之鴿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英國讀大學的那些年,阿杏和留英的香港同學一起辦集會聲援遠方的家鄉,想著畢業後一定要回來。她羨慕大家講起自己來自哪裡時,總是一幅自豪的模樣。結果,回來沒幾年,大家都紛紛往外走,每年送走幾個,餞行的聚餐比收到的喜帖更多。 有的說為了孩子,舉家遷徙;有的是覺得未來無望,想出去走走,疫情把他們困得太久;有的說往北而上,機遇更多。但她總堅信著,地球的磁場總會將他們帶回來。
阿杏與大學同學講起在中環辦公室辦公時,同學以為她是那類穿著白色恤衫,腳踩高跟鞋,坐在辦公室電腦面前的公務員。她無法同朋友們解釋自己的工作,她是一名原鴿絕育師嗎?可以這樣說嗎?總是悻悻地道:「好似係有啲損陰德,都係一份工啫」。
阿杏想起大學畢業後,臨行前,父親丟下一句「好不容易出來,妳要回去我也攔不住。」那些爭論的畫面已經變得模糊,有些事情在發生時只是淡淡的,隱約感覺到某些很重要的東西,但不知道是什麼。她從小喜歡戶外工作,這一類的工作性質便決定她的薪水比起其他同期畢業的同學少上一半。即便她的工作能使在這城市裡生活的原鴿們至少能活著。令數萬隻在城市上空飛翔的生命活著,這件事不高尚嗎?
大多數人暗地裡,只想看到鳥在天空上飛的自由,但不願去想鳥兒也需要一個降落的歸處。
和城市的年輕人生活作息相反,阿杏每天要趕在城市未蘇醒前起床,在原鴿出沒的地區,灑下摻有避孕藥的玉米粒,以免出現人為污染,搶先在偷餵的人出現前,把這些原鴿餵飽。因此,晚上九點她就一定要上床睡覺,否則翌日錯過清晨餵食的時機,鬧市開始熱鬧起來,就很難了。
每天晨起不是晨運,每次她拿出裝玉米粒的袋子,原鴿會從高處飛下來,牠們見到她就知道有吃的,會跟在阿杏屁股後,左搖右擺地一群簇擁而上跟著她,向她展示牠們美麗整齊的羽扇,像示愛求偶一般。
中午太熱,任何鳥類都幾乎絕跡在艷陽下。那麼熱的天氣,人都想躲在室內吹冷氣,何況是鳥。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此話不假。因此阿杏只得每天起得比鳥早,來這邊窄巷盡頭的露天排檔。負責店面的阿姐,已經習慣這個和自己起得一樣早的女孩來這裡餵原鴿。剛開始還鬧出誤會,以為她是亂餵鴿的市民。
「又開工啊!」
阿姐正在把椅子一張張往外搬,此時三隻灰白色的原鴿已經從附近的屋檐飛到阿杏身旁。露天排檔擺放幾個遮陽傘,底下放幾張桌子,晚上只要把傘收起來就可以了。
阿杏從不介意,餐桌旁時不時有數隻原鴿在腳邊徘徊,讓她覺得自己回到大學時在草地野餐。坐在這裡吃早餐的人,大多是附近的地盤工人,西裝上班族大多數來這裡買完外賣就會回去辦公室。她和這些阿叔就像是老朋友,每天看他們陸續從鄰近巴士站轉入巷口,放下背包快速吃完早餐,一起抽根飯後煙就去附近地盤開工。
排檔後面的地盤已經施工近一年,全年幾乎無休,地盤還沒開始運作,機器都停在半空中,陽光照射下,彷佛看見沙塵揚在空氣中。幸好疫症下的城市,人人都配有堪比N九五的口罩,所有的微塵粒子都無法穿透口罩進入鼻腔。吃進沙塵總比吃進病毒讓人覺得安心。
待桶裡的碗盤漸漸疊高,原鴿會飛下來,用紅色的細爪勾住桶緣,發出咕咕的叫聲,埋頭伸進桶裡尋找殘留在碟子上的剩食。每次阿姐只要走近幾步,牠們就會撲撲地走到另一張桌腳下停下,不肯遠離這排檔的一帶,只得時而靠近,時而遠離,偶爾佇立在附近的冷氣機頂。兩邊是唐樓,原鴿一展翅就能輕鬆飛到無人可及的屋檐,這樣好的棲息地哪裡去找。這裡簡直是原鴿的樂園。進可攻,退可守。
叫牠們飛天老鼠倒也貼切,但她覺得原鴿至少比老鼠要好一點,有一雙可以逃的翅膀。可憐的老鼠只能躲躲藏藏,不能正面反擊。她對有毛的動物總是抱有莫名的同情心,哪怕是老鼠。
地上已再沒有玉米粒,牠們吃飽就飛回屋檐上,一排排地站著,把喙埋進翅膀梳理身上的羽毛,然後張開翅膀伸一個懶腰,推擠著擠過來的同伴,希望有多些空間扭動牠那微胖的小腹。兩旁都是五、六十年樓齡的唐樓,大多已無人居住,業主寧願將租客趕走,空著單位也不願出租,只待大集團收購賠償。原鴿有非常強的戀巢性,萬一回來發現整座樓都被拆了,只能如地縛靈一般徘徊在舊日的烙印之中。
此時的阿杏也不急著走,點起一根煙,反正她的工作很悠閒。這一輪忙完,就輪到阿杏吃早餐了。這種懶阿杏還是可以偷的,總不能滴水不進,一早上走遍整個中上環吧。一隻啡白色帶花紋的原鴿,悄悄地飛到她吃完的沙嗲牛肉麵湯旁,頸部羽毛鼓起,發出咕谷谷的響聲。她盯著原鴿看,「你想吃嗎?」從包裡拿出幾粒玉米粒,扔在桌上。看著牠們無知地吃下,阿杏總會有些於心不忍,但又覺得若任由牠們繁殖,也許有一天連偷生的機會也會失去。
「啲白鴿點趕都趕唔走,日日都走黎偷食。」阿姐又在罵牠們,彷佛在罵自己家不收拾房間的衰仔一般。
「由佢哋啦。又冇禽流感。」阿杏說著想要伸手摸牠的羽毛。
阿杏好想糾正人們的叫法,「白鴿邊到白啊」。牠們的學名是原鴿。但已經叫了那麼多年,很難改變人們的想法。
早上的工作結束,不用回去跟阿光報告的下午,阿杏悠閒走在街上。鬧市裡,每個人有一張長長的待辦清單在心裡,恨不得腳下的是一雙會飛的翅膀。阿杏沒有那樣的清單。無事可做的下午,她會去附近的IKEA閒逛。她最愛流連不同主題的陳列室,想像住在裡面的人有什麼故事。佈滿電競元素的房間,一名中學生在裡頭戴著耳機,坐在電競椅上,流線形的黑色電競升降桌上擺著一台超大螢幕,背後圍著一圈閃耀霓虹燈的小串燈。「This is fucking cool」像極了她男友會說的話。他一直吵著要買那樣的桌子回家。可他們的家放了床之後,只容得下最入門的白色電競桌子,連沙發都沒辦法擺放。
最讓他們滿意的,還是租屋處的一面空牆,整面牆都是IKEA的TROFAST系列收納盒,可以隨意搭配顏色,一個一個正方形,疊積木般疊起一面收納牆,放置他們的衣物、鞋子、喜愛的小物,盒子外貼滿各種貼紙,所有他們能擁有的雜物都躺在盒子裡。男友打遊戲時,阿杏會坐在地上,看著牆發呆,總覺得天花板上的霉斑越來越大,開始懷念在英國時的家,她的房間都比現在兩人共同居住的房間要大上一點。可每次父親打來問她過得好不好,她倔強地不說起任何不好的。她想著,證明自己是誰的物件都藏在收納盒裡的話,那盒子外的她又是誰?
男友是在一場社會運動認識的,在她跑得很慢的時候,他拉起跑不動的她躲進一處暗巷。之後兩人便常一起行動。他的工作是地盤工人,薪水是不錯,工時很長而且很累,好幾次床事到一半就力不從心了。兩人都要早起,久而久之也體諒了。阿杏穿上衣服,男友的鼾聲和樓下吵雜的人車聲,她漸漸能夠分辨什麼時候是汽車,有時是巴士到站。窗外冷氣機頂住著一對原鴿夫婦,下午五點多就會回家,一直咕咕咕地聊天,到九點多,大家一起關燈睡覺。
阿杏手上有一份長長的各區原鴿出沒黑點清單。這幾個月阿杏都在中環區巡視。阿光說,陳Sir講明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別讓王議員有任何把柄。
這位王議員,阿杏見過一次。那是計劃剛推行的第三個月,王議員邀請各政府部門開會,跟進中環區鴿患的問題。會議上,出席的除了漁護署職員,還有衛生署、食環署部門的職員。王議員拿出一份委託本地大學進行的原鴿數量分佈調查,又甩出一疊被佈滿鴿糞的建築物和冷氣機照片,「這些都是市民傳給我們的」照片,暗指政府多年來漠視鴿患,沒有盡心工作,質疑政府是否有心處理鴿患。
在會議上阿光表示政府已詢問多方意見,又請來專家跟進,與各部門商議多年,才終於啟動餵食避孕藥計劃推行。「要看到成效,至少要花上兩年。」至於鴿糞問題並不是我們部門負責的範疇。
在球場上,隊友之間唔斷地傳球,廣東話又叫「猜波」。阿杏冷眼看會議上其他部門職員互相推卸,衛生署指出清理鴿糞的職責是由食環署負責,食環署又指鴿糞若在私人區域,政府部門無權進入私人處所進行清潔。一副生怕王議員抓到把柄的樣子,阿杏便覺得疲憊。沒有人想做出真正的改變。一切都是重覆,重覆。
除了阿光,他講起明哥的故事時,和這幾年計劃遇到的各種阻撓,她知道會議裡只有他是真的想要改變。回來幾年,阿杏開始想是不是做錯了決定,父親當初也是公務員,離開是有其道理。只是她太年輕,尚未能明瞭。但她漸漸學會職場處世之道,便是「我都係打份工啫。」
參加這種會議,阿杏總安排坐在會議末席,低頭假裝抄筆記。阿光說,「這種會議真的很累人,浪費一下午坐在那裡,卻什麼也商討不出。」
中環區的原鴿分佈相當有趣,牠們偶爾會三五成群在街上閒逛啄石子,不會逗留太久,就會飛走。原鴿很少出沒於高樓大廈區域。出現在那一帶的人都有特定的模樣,西裝革履、路上的人大都挽著名牌手袋,走在路上行色匆匆。穿牛仔褲Tshirt的阿杏和佈滿細菌的原鴿都不屬於那一帶。
也許是知道,那一條街上的是人鴿都不易攀登的高樓。國金一期、二期,最港最高的商廈,曾經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高樓。置地廣場外的廣告牌,外國女星趴著,翹起豐滿的臀部,別光顧著看女星的屁股,要注意的是神秘三角部位上,圍著腰部的那一圈名字。
往上走,沒有碩大的廣告牌,天橋上的原鴿就多起來了。常常推著紙皮的陳婆婆,總愛偷餵原鴿。一路收集商店扔出來的紙箱,一路沿著閣麟街天橋向上走,兩邊的停佇在騎樓的原鴿如列隊站崗的士兵,迎接主人回城。斜坡上有幾塊突起的水泥平台,陳婆婆坐在平台上休息,偷偷地從綁在推車旁的帆布袋拿出一袋麵包皮,帆布袋上還寫著王議員的辦事處,所屬的政黨LOGO,恰巧也是一隻鴿子。
王議員也是個竹昇仔,政府官員的一套套說辭耍得他團團轉,每次也得不到正面回應。阿杏從新聞上,常常看到他出席各種抗議政府的場合,社會議題和地區工作做得不錯。他會在炎熱的中午時分,坐在滿是原鴿的天橋下,收集該區居民生活上對地區的投訴,偶爾也會發放一些民生福利,例如口罩、漂白水等。
陳婆婆是他的支持者,但在原鴿的議題上,倒是持反對意見。王議員叫她不要再餵鴿,她從來不聽。但奈何她多年來是政黨支持者,也不好說什麼。她算是看清,議員也只是有名無實的紙老虎。陳婆婆才是中環話事人。只見她向兩邊屋檐上站崗的士兵揮一揮手,接著從膠袋抓出一把麵包皮撒在地上,兩邊的屋檐、冷氣機頂觀望的原鴿,馬上從天而降,急不及待地降落在婆婆的腳邊。牠們走路姿勢很特別,總是要頭先走,然後身體才跟隨往前,這是牠們平衡身體的方法,和其他鳥類有些不同。那隻挺著碩大啤酒肚,毛色純正整齊,但雙爪卻又細又瘦,正低頭啄地上的麵包皮。
阿杏有時也會和她聊天。看陳婆婆那麼喜歡餵鴿,想過不如每天給陳婆婆一百元,把一整袋糧給她餵算了。既然不能杜絕餵鴿的人,不如讓陳婆婆和鴿,互惠互利。在會議上提出這個意見,應該會嚇死所有在場人員吧。但阿杏覺得可行。阿杏腦海浮現一幅充滿兒孫滿堂慈愛的畫面。但一想到若陳婆婆知道餵的飼料是塗有避孕藥,一定會指著自己罵,「無陰公啊你,生仔無屎忽。」阿杏想想還是算了,不想騙幾十歲的陳婆婆,不想生下來的孩子是殘缺的。
她擔心,因果循環會使自己也無法生育。阿杏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到藥房買避孕藥呢?香港的男仔都不愛用套,說什麼覺得不舒服,每次都說等一下再戴,結果總推說忘了。若問到,不小心懷孕該怎麼辦,男友就嘻皮笑臉地說,哪有那麼倒霉。
難道要身懷六甲的她每日爬這九層樓梯,讓孩子出生在這個連窗都無法打開的房間嗎?這樣一來,她覺得自己也像一隻進食摻了避孕藥飼料的原鴿。為什麼上帝要造出這樣一座擁擠的城市,卻還要這城裡的生物都擁有一副無處容身的子宮。
她怕原鴿的復仇會使她像聖母馬利亞一樣。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懷孕了。然後,父親會用石頭砸死她的兒子。「叫咗妳同個冇前途嘅衰仔分手。」
避孕藥能使她不必每月在經期來前擔驚受怕,數著日曆上的日期,盼望經期準時,在來潮時看見內褲的那一抹血,才能暗自鬆一口氣。那原鴿呢?
一夫一妻制的原鴿,雌鴿發現無法再生下寶寶,究竟會怎麼想?
在這擁擠的城市裡,活著已經不容易了。
她反覆想:「我都係打份工而已。你們想吃就吃,唔想吃更好。」
廣東話有句話叫做,「路係自己揀,仆街唔好喊。」父親嫌棄男友的學歷不高,英文也不好,勸她趕緊分手回英國。她也不知道留在這裡,兩個人將來可以做什麼?和男友無事就窩在家裡用投影機看電影,有一次看《鬥陣俱樂部》,一群俱樂部的信徒已失去控制,紛紛在城市搗亂,大肆破壞,有一幕是有人偷偷餵鴿子吃瀉藥,男友和她紛紛覺得,這才是他們的未來。
那一晚,他們久違地,瘋狂地做愛,享受對方在自己身體裡,彷彿世上再沒有別人。阿杏偷偷睜開眼看男友有沒有閉著眼,他們說真的愛一個人時,親吻時會不自覺得閉上雙眼去感受。他們親了好久,如此專心吸吮著對方,想要靠得更近,暴烈的近乎要吞下對方,留下一部分的自己在對方胃裡,如狠狠咬下一口朦朧的滿月。直到氣喘吁吁,身體律動逐漸才緩緩慢下來。可能是因為空間裡的氧氣都被吸光,兩人的臉都漲得通紅。阿杏還沒待男友回過神,問:「你射咗入去呀?」
那一天之後,阿杏看男友的眼神也不一樣了。她開始想像他,以一個父親的模樣。大家都不敢再太靠近彼此的身體。她覺得身體好像發生了什麼變化,只有她才能體會。她總覺得,小腹裡長出了一個泉眼,泉眼內有一顆黃豆般大小的玉米粒。湧出泉水滋養著玉米粒,漸漸圓潤飽滿,即將要破殻而出。她忍不住伸出手,模仿懷孕的媽媽般將手放在小腹上,想要感受著裡面的跳動。她並沒有感覺到有任何律動,卻莫名奇妙有一種隱約的觸動。她覺得,裡面確實在那一夜後,多了什麼東西。窗外的原鴿咕咕提醒睡覺的時間到了,撫著小腹,她沉沉睡去。
她沒有再問男友,懷孕了該怎麼辦。這天工作結束後,她直接去了家計會診所時,裡面幾乎都是女生,也有男友陪同女友來的,只有她看起來形色可疑。也許那對男女也是來吃緊急事後藥的,可他們年紀看起來差了快十年,到底是什麼關係呢?一夜情嗎?這裡除了提供緊急避孕服務外,還有其他懷孕相關服務,例如懷孕和終止懷孕輔導。兩者聽起來都不太妙。
「六號請到一號房等候。」
她一直低著頭,盯著紙杯裡的白色藥丸。一刻也沒抬頭看護士的臉。她聽到有人問她,行房時間以及用什麼方式避孕。
「避孕套,但破了。」她撒了一個聽起來最不易揭穿的謊。
護士聽這些謊大抵也聽到厭倦了,或許心裡也是想。
「管你用什麼方式,你要吃我就給妳吃。我都係打份工。」
下次記得用更安全的避孕方式,經期有機會提前來或準時來。如果這次經期後還沒來月經,記得回來看醫生。不用預約,直接來就可以。
她想起,這間是家計會旗下的節育指導診所,提供一條龍從節育指導避孕到懷孕,甚至終止懷孕的完整流程。性開放的社會,也提供開放了性行為後的選擇。
護士遞給她一杯水,監督她在小房間裡吞下藥丸才能離開。
當天晚上,阿杏再也感受不到泉眼裡有泉水湧出了。一切都停止了。原來當原鴿知道無法誕下寶寶,是如此安靜,就僅僅是停止。她想將這件事分享給窗外的原鴿媽媽聽,想有人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那幾天,阿杏每天都有一種莫名想要流淚的衝動。下班後,不再去逛IKEA,而是疲憊地躺在床上不想說話,像一株失了水的植物日漸萎靡。不知道什麼時候醒的。男友這幾天回了自己家,大概是受不住憂鬱的她,可她哪也去不了。對她而言,她的家只有這個租屋處。從床上看天花板上的霉跡彷彿越來越大,變成了一團烏雲,吸飽了藏在裂縫裡的濕氣,越來越重,濕凝聚成水珠,越聚越多,重得快要連天花板一起墜下來了。
最近王議員一直向各部門發難,稱日日接到很多市民投訴,原鴿四處便溺,在冷氣機位築巢。強調問題日益嚴重,嚴重騷擾了市民的日常生活。
阿光對她說,「一看就知道選舉期快到了」在為選舉做準備,就拿我們開刀。原鴿問題是一直都很嚴重,還可以再怎麼嚴重呢?
那天和王議員開會,人人都說回去跟進,結果不了了之。王議員不滿意,叫助理一個個打電話過去,湊齊各署高級主任出席。會議上,他提出參考英國特拉法加廣場的案例,可以考慮立法禁止市民餵飼鴿子,以及派出獵鷹在附近巡邏,趕走鴿子。又或是政府應另覓地方,建立鴿舍,安置這些原鴿。
「政府可以考慮將中環區的原鴿遷至郊野公園。」王議員說。
阿杏和阿光在會議中默契地對視了一下,大家都明白,原鴿認得回家的路,除非將牠們埋進洞裡,否則牠們還是會回來。
會後,各部門的壓力直接落到最前線的漁護署,首當其衝的是推行計劃的阿光和阿杏。阿Sir直接找他倆問話,「條數唔𡃁。咁樣唔得啊。」
「條數唔𡃁。咁樣唔得啊。」這兩句是上司的口頭禪。
「大佬,我哋點控制啲鴿食幾多,邊隻食咗,邊隻未食?」
當然,在上司面前,她怎麼敢反駁,只是在內心想「餵避孕藥也有KPI」。
阿光在會上講出他的那句金句。
「原鴿不是一夕間出現,也不會在一夕間消失。」
香港的地那麼貴,死人都不夠地方放,哪有地方安置這些原鴿,還要符合人道要求,不必使牠們活得過於狹迫。她不敢說,但心裡聽到原鴿的數量沒有減少,市民投訴他們辦事不力,這讓她鬆了一口氣。她無法想像,有一天,這城市的上空哪一天再也見不到原鴿飛翔,排檔的客人會發現腳邊少了什麼徘徊嗎?
好比《鬥陣俱樂部》的男主角,阿杏和男友也深陷於IKEA的各種裝潢傢俱廣告裡,阿杏想要Ohamshab的綠色橫紋沙發和再生紙製的吊燈,男友想要FREDDE升降電競工作桌。他們負擔得起這樣的一張桌子,可他們負擔不起可容納桌子的空間。
這天清晨,稀薄的日光仍帶著濕氣,阿杏照常背著一袋飼料來到閣麟街的平台,她的老朋友一看見她便搖著屁股向她走來。她拿出飼料,看著一群生靈沐浴在她撒下的飼料雨。
等大家反應過來,漁農護理署辦公室的熱線電話,已經響個不停,此起彼落。整個辦公室前所未有的喧鬧,人們焦急的心情,讓辦公室瞬間升溫。辦公室裡,大家都邊歪著頭夾著電話,邊脫掉身上披著的毛線針織外套,「唔好意思,我哋都跟進緊」,「我哋已經同衛生署聯絡咗,派緊人落去洗街. . . . . .」
從高空往下看,數百隻原鴿盤旋在半空,如一團烏雲,在建築物的邊緣發狂似地撲打翅膀,不時落下綠色的雨。鴿子的糞便大量出現半山扶手電梯的扶手、紅綠燈的按鍵、建築物的上蓋、生銹綠色排檔鐵皮外殻上、奢侈品店外的廣告女郎的臉上,無一倖免地沾滿了一灘灘青綠色的污漬。
辦公室裡,無論負責自然護理、檢疫進出口,甚至是樹木管理組都不約而同收到市民的投訴電話,還有一直在線等待的市民,幾十封電子郵件幾乎同一時間湧進郵箱,不斷發出叮叮響,每一封的標題都在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附上一張鴿糞的照片。
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蘑菇從行人道上磚頭間冒起,像極熱帶雨林陣雨後的蕈菇,傘蓋上佈滿綠色的斑點,匆匆移到有上蓋的行人道上;車道上擠滿正準備上班的汽車外,「紅的」、賓士汽車、 寶馬汽車都沾上鴿糞。街道上的車子排滿兩側車道,沒有得知消息,冒失駛進來的車子如今塞在皇后大道中,處於暴雨的中心無法動彈。
陳Sir慶幸政府的熱線只有一條,只要電話裡的人不掛電話,繼續罵,他就不用接聽下一通電話。反覆重播著「為確保我哋嘅服務質素,對話將會被錄音,同意的請按一」……然後又開始播放音樂。此時他摸一摸已半禿的額頭,早已冒出涼涼的汗珠,舌頭乾得像陽光烤過的沙灘,拿起杯子往嘴邊才發現杯子水早已喝完。
他不禁茫然地望向玻璃窗外的舊式唐樓大廈,企圖能望穿高樓,化身一隻禿鷹,從樓與樓間的夾縫穿過攀升,越過一幢又一幢大廈,飛越維多利亞港的上空,鳥瞰IFC一期、二期,找尋這場從天而降災難背後的兇手。
作者感言:
創作時,我一直思考為什麼在世界各地鴿子那麼普遍,卻共同地作為外來種不受人們歡迎。那這些數量龐大的鴿子到底是從何而來,和城市裡「原住民」的權力關係互動又是如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