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祺疇 華文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1.
房子是這樣的:姓麥的保險經紀住在主人套房;面海的房間設了一堵假牆,有窗的那邊住了一對大學剛畢業的情侶,李鳴住在另外半邊;另一間套房的租戶 Anthony 據說在律師樓工作,他一星期只會回來一趟;客廳也被間隔成兩半,分別住了開通宵的士的周叔和當夜更保安的明叔;傭人房是陳木志的,早幾天他才跟明叔吵了一架,讓明叔不要三更半夜開洗衣機,他隔天還要早起回學校。明叔好聲好氣,陳 sir 前陳 sir 後,希望他體諒自己凌晨開工回來身水身汗,要在睡前開機把衣服洗好曬好,不然睡醒就沒有陽光。
但理論上,陳木志不算是陳 sir,學校裏不會有人這樣稱呼他,相熟的高年級學生會叫他 Ivan,其他老師會客套地喚他 Ivan sir,學校裏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教學助理,領正職老師三份之一的薪酬,像他教員室的辦公桌,也比旁人小了三份之一,那意味着他在學生心中不會有任何威嚴。
唯一讓陳木志拿得出手的,是他的住址,當英文科主任在學校周年晚宴順道載他回家後,這個消息就傳開了。大家都知道陳木志住在南區的一個私人屋苑,是有錢仔,卻不知道他其實要跟七個陌生人合租,蜷縮在一間小小的傭人房。但無論如何,這小小的虛榮心拯救了他,成為陳木志在學校生存的唯一依靠。
然而謊言就是不斷膨脹的汽球,愈撐愈薄,陳木志曉得這個道理,他一律推卻同事的邀請,絕不到任何人家裏作客,免得要禮尚往來。籌辦課外活動的周末,陳木志穿了一件潮牌 T-Shirt 和牛仔褲回校,被林少傑認出是去季的減價貨。林少傑是有錢少爺,父親做珠寶生意,又是校內的家長教師聯會主席,江湖傳聞,現任校長還是副校長時,和林父聯手逼走了當時校董會空降的校長。不管傳聞是真是假,陳木志也樂得和林少傑打好關係,偶爾任他嘲弄一兩句,反正無傷大雅。
林少傑說這個暑假家人要帶他歐遊,問志仔你要不要給我地址寄明信片給你。至於「志仔」這個暱稱,會否跟「(弱)智仔」的諧音有關連,陳木志不會去深究。林少傑說,想不到我們這麼有緣,我就住在你隔壁那棟。陳木志附和說,對呀對呀,後背卻開始冒冷汗。
2.
在陳木志和明叔爭執的那個凌晨,李鳴睡得很沉。那晚他戴了耳塞睡覺,木板另一端的那對情侶在做愛,他早已失去了偷聽的慾望。李鳴曾經很想知道從那邊的窗戶望下去,大海會是甚麼樣子。只是同樣大小的空間,多了海景就貴三千港幣,李鳴認為不值。
有一次對面的門沒有關好,李鳴好奇瞄進去,被誤會想偷窺,雖然算是解釋清楚了,但自此女孩望他的眼神就帶有警剔。李鳴必須要消除這種防備,畢竟他女兒在這對情侶的陶瓷班上課,和前妻離婚後,女兒就與他疏離,李鳴不希望女孩的眼神會移嫁到女兒身上。
李鳴偶爾會和陳木志喝酒聊天,趁著夜深,公用的陽台沒有別人打擾,他們的共同話題是香港教育體制。李鳴當上補習老師前,在公立中學教中文,直至他跟某任女朋友分手、對方到學校鬧事,大家這才發現李鳴有外遇,校方決定要解僱他,也沒有任何學校願意聘用一個聲名狼藉的中年教師。李鳴只好在一間小型補習社工作,老闆看重他的年資和低酬,像婚外情這類東西,在補習界算不上污點。
陳木志不知道這些,他一邊聽著李鳴講,自己是為了在體制外教育學生才決定離開理念迂腐的公立學校,一邊點頭,不置可否。
那個下午,場面很難看,如果李鳴有勇氣回看網上流傳的短片,他會發現自己的領帶被扯脫,襯衫的鈕扣也掉落了兩顆。李鳴不明白,平時總溫柔地靠在他肩膀上的小女生,怎會有這麼銳利的眼神,是為母則剛嗎,只是大家一早就說好只是玩玩,李鳴不可能為了外面的女人離婚,更不可能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李鳴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明白女人的眼神,譬如妻子在長久沉默過後望向他的一眼,譬如女兒終於答應跟他見面,卻倔強地回絕李鳴那筆錢時的一眼,又譬如,當鄰房女孩接納他無意偷窺的說辭後,欲言又止的一眼——如果李鳴知道其中的含義,或許就不會對陳木志講出那些失言的話。
3.
屋子裏的男人太多,Doris 讓合租的室友一律稱呼她黎小姐。這晚她趁男友 Joseph 睡下,打算到公用的陽台跟朋友聊電話,就聽到李鳴說,賺錢好呀賺錢,有錢何愁無女埋身,像我隔壁房的黎小姐,那身材,有前有後,要多少有多少。
李鳴的醉話讓陳木志感到尷尬,他不習慣在人前談論異性,朋友都笑他偽君子,扮純真溝女,但事實上,陳木志至今都沒有拍過拖。李鳴愈講愈興奮,陳木志卻心不在焉,他拿起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苦澀的汽泡漲滿了胃部。這幾天,陳木志過得提心吊膽,一直害怕會碰上林少傑,離開學校後就立刻回家,連樓下會所的健身室也不敢去。
搬進來後,陳木志每週三次的健身習慣基本上不曾間斷,每當他在跑步機上,看着落地玻璃窗轉折而來的海岸線,陳木志常常感到自己是自由的。
房子共有三張會所會員證,七人共用,付最高租金的麥經紀理所當然獨佔一張,李鳴設計了一套複雜的分配機制,按每戶的租金比例,處理其餘兩張的優先使用權。Doris 和 Joseph 搬進來後,曾提出異議,他們覺得應該以人頭計算,輪流使用會員證。最終提議被李鳴以群眾壓力駁回,在二人住進來前,房子就依循某種圓熟的規律運行。
這是 Doris 和李鳴的首次交手,不過住下來後,也大抵無事。
後來 Doris 常常想起第一次見到李卉蘭的場面,從她扁平的五官很輕易就聯想到李鳴,二人尷尬笑時有一樣的神韻。在某次見面中,李鳴就是這樣尷尬地笑着,應對父女間的沉默,好不容易李卉蘭開口,提起近來想學弄陶瓷,李鳴便神推鬼㧬地說,有推薦的人選。
就這樣,在李鳴、Doris 和 Joseph 三人邊界脆弱的房間裏,多了一個李卉蘭,一個虛線般存在的李卉蘭。
4.
在麥經紀眼中,房子應該是這樣的:六張人壽保險、兩張危疾保險和四張儲蓄保險。可惜除了李鳴替女兒供的教育基金,就只有 Anthony 前年到日本的一次性旅遊保單。
陳木志和明叔爭執過後的那個早上,麥經紀在電梯間遇到陳木志,二人尷尬地聊了幾句,就各自按手機。麥經紀發了一條信息給李鳴,提醒他這個月還未替李卉蘭的教育基金供款,然後下滑檢視所有的對話框,竟然沒有一個舊同學回覆他的晚餐邀約。
在多年前的入職課程中,導師曾慎重地對他們說,即使面對你的殺父仇人,也要在一刀捅死對方前,賣他一份意外身死的保單,這就是專業精神。麥經紀想着這個在保險業界流傳多年的笑話,只感到可悲,比起自己的父親,他更願意找殺父仇人推銷保險。
但嚴格來說,那個把母親揍得頭破血流的男人,應該也算得上是自己的仇人,不過對於外遇在先的母親,麥經紀更有些說不清的恨意。他抬頭看見雙眼無神的陳木志,鼓起勇氣問,今晚會去健身嗎,我可以一起來嗎?
陳木志有些意外,他每週三次的健身習慣基本上不曾間斷,有次麥經紀也跟來了。那日,當陳木志發現麥經紀的異樣時,他的臉已經通紅,像愈撐愈薄的汽球,隨時就要炸裂。後來據醫生診斷,平日缺乏鍛煉的麥經紀一下子大量運動,身體難以承受,好好休息就無礙。麥經紀平安無事,倒是驚魂未定的陳木志事後被不斷游說,差點就買了一份醫療保險。
陳木志拒絕了麥經紀,理由是近來學校事忙,無暇去健身。麥經紀替自己打圓場,說當老師可真的忙,不過薪水豐厚,也值了。陳木志微笑虛應。這時電梯抵達,麥經紀的電話響起訊息,是父親通知他,母親患了急性白血病入院的消息,麥經紀走進電梯時,又拉着陳木志寒暄了幾句,他要在五分鐘後才想起要打開手機,讀到這則訊息。
5.
陳木志聽說,林少傑在學校揍了人,他的父親賠償了一筆可觀的湯藥費,足足對方家裏一年的收入,讓一切悄然無聲地平息。陳木志得知這件事時,正身處教員室那張狹小的辦公桌,他不禁心中忖度,如果林少傑殺了人,他的家人是否也能以對方一輩子收入的賠償,把一條人命消弭。
當陳木志耽於思考生死命題,沒有察覺到桌上那盆養在玻璃瓶裏的仙人掌,日漸變得乾癟。近日陳木志覺得生命變得光采起來,雖然轉捩點只是明叔不再在凌晨洗衣服,但還是令陳木志產生了某種錯覺,讓他以為能重新把握命運。
墨綠色的陶瓷杯裏裝了半滿的水,陳木志拿起來,喝了一口。杯子是 Doris 送的,在明叔與陳木志發生爭執的一個星期後,Doris 向 Joseph 提出分手,並迅速打包好行李。搬出房子前,Doris 送給了每個住戶一個陶瓷杯。在 Joseph 的理解裏,這是陰魂不散的示威。
陳木志覺得 Doris 的杯子好看又實用,但礙於情面,不好放在家裏使用。Joseph 說,制作陶瓷是一門哲學,重新形塑泥土,像接通某種原始神話的誕生,又讓塵歸塵土歸土,無限循環,不得好死。
沒有人把 Joseph 的醉話放在心上,那晚陳木志和李鳴在陽台,陪 Joseph 喝了一整晚的酒。陳木志保持他一貫的沉默,李鳴則口無遮攔,淨說些諸如女死女還在的屁話,他還沒預想到,李卉蘭將從 Doris 和 Joseph 的分手與拆夥的消息中,再次聯想起父母的婚姻破裂。
陽台面向屋苑空矌的庭院,在酒精的作用下,風冷得有點刺骨。Joseph 說,租那間海景的房間是 Doris 堅持的,李鳴見縫插針說,女人可真的是麻煩,總嚮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半醉半醒的陳木志,小聲咕噥幾句,真想看一眼呀。
6.
Joseph 吞了二十粒安眠藥。
陳木志一直沒能解釋清楚,他為何要闖進 Joseph 的房間,然後發現不醒人事的 Joseph,和桌上半空的藥瓶。只有李鳴隱約猜到,陳木志是想偷偷看一眼房間窗外的海。但無論如何,Joseph 還是因而得救,也沒有人再細細追究。
後來 Doris 悄悄到醫院看過 Joseph,對方正在睡覺,躺在床上,像死了一般安靜。
在 Doris 眼中,陶瓷是一門糊口的手藝,她當然很有天賦,但不像前男友 Joseph 般,總有股為藝術獻身的衝動。如果不是 Doris 堅持,Joseph 也不會答應開辦陶瓷教學班。二人決定分手,陶瓷班自然辦不下去,李卉蘭在最後一堂課後,躊躇良久,終於開口問起 Doris 與 Joseph 分開的原因。
Doris 說,因為性格不合吧。這個原因能解釋世上大部分的衝突,但李卉蘭卻神推鬼㧬般追問下去,是對方出軌了嗎?
不是。Doris 有點詫異,但還是照實回答說,不過如果精神出軌也算數,出軌的就是我了。
李卉蘭懷着滿腔疑惑與 Doris 告別。對於父母親的離異,她自有一套理解的方式。父親是出軌的一方,母親和自己是受害者,這毋庸置疑,但李卉蘭從沒有思索過李鳴找別的女人的原因,是愛情消失了,抑或只是貪圖一時情慾。李卉蘭從 Doris 的口中,大概知道了李鳴現在的居住環境,他把房子和大部分財產都留給前妻和女兒。然而心裏滋生的同情,漸漸會轉化成恨意,最終回到原點:到底父親為什麼要出軌呢?再過不久,李卉蘭與第一任男友交往並分手後,就會開始真正重視這個問題。
7.
麥經紀代表住戶們買了一個果藍給 Joseph。他識趣地沒有追問 Joseph 自殺的原因,這是房子裏彼此維繫的邊界。
醫院都有着相似的氣息,麥經紀探望過 Joseph 後,就要立刻趕往東區的另一所醫院。母親剛做完開刀手術,身體十分虛弱,一直住院。當麥經紀回過神來,處理醫療費用的索償時,才意識到母親的保險並不是找他買的。
從醫院離開時,已是霧氣沉沉的凌晨,麥經紀在路上攔不到的士,只好打給周叔,問對方可有空來載自己一趟。
車子行駛在冷清低迷的馬路上,景物往身後砸過去,麥經紀看着車窗外凌落的霓虹,有種說不清的妖艷,一時不曉得要如何跟周叔搭話。窩打老道入元朗,對講機傳來客人叫車的消息,周叔回了一句,正在載客,直落南區,今日收爐了。
麥經紀說,真抱歉,阻到你接客了。周叔用力催油門,趕及了轉紅燈前通過,才答道,不打緊,你也是客人嘛,況且一場同屋主,別客氣。
周叔開了八年通宵的士,今天是他第一次酒駕。麥經紀上車時已經嗅到異樣,周叔卻解釋是藥酒的味道,前些天睡得不好,肩膀痛得厲害,本來打算不載客了,直接回家,才塗了些白花油。
二人東拉西扯談了半途,一直聊起了 Joseph,麥經紀說,人看上去沒有大礙,不過年輕人嘛,走出情傷總是要些時間。周叔的笑聲有點不尋常,但麥經紀還未仔細咀嚼出當中幽微的神傷,就聽到他說,別說年輕人了,像我這樣一把年紀,受了情傷也不一定熬得過。
直到幾個星期後,麥經紀幫忙處理周叔的遺物時,他才知道那個晚上周叔的太太正式向他提出離婚。周叔在便利店買了一小瓶烈酒,本想借酒壯膽,直接到妻子的家裏挽留,卻收到麥經紀的來電,酒氣和膽量一下子就散去無蹤。
車子又再壓線掠過一個紅燈。麥經紀突然感嘆,搬走也是好事,趁着還後生,難道要住一輩子劏房嗎。周叔知道麥經紀在說的是誰,他也收到了 Doris 的陶瓷杯,樣子看上去的確精緻,可惜不夠輕便,又容易跌碎。周叔還是習慣用不銹鋼的保溫壺,是妻子十幾年前買給他的。
那個晚上,周叔把麥經紀安全送達屋苑的停車場,卻沒有一同上樓。
「周叔說要去買東西,就急着駕車離開了。」
——這是後來麥經紀在錄口供時,告訴警方的話。
8.
沒有人了解周叔,正如他也不會了解房子裏的其他住戶。當警方來到周叔的房間——那間隔成兩半的客廳——搜證時,住戶們看着一件件衣物飾品被翻出、歸類、放進透明袋子裏,才意識到周叔的死亡是如此趨近眼前。
作為生前最後見過周叔的人,麥經紀沒能提供甚麼有效的線索。反而他從警方的案情記錄中梳理出,周叔涉嫌醉駕,撞死了途人,而周叔也當場不治。
周叔的前妻輾轉找到麥經紀,她交托麥經紀全權負責處理周叔的遺物,麥經紀覺得事情像纏織的毛團,不知道要從那一點開始理清。例如這個女人的身份是否屬實,例如屋子需要儘快找到新住戶分擔房租,又例如他不斷思索,自己需要為周叔的死負上些冥冥中的責任嗎?
倘若把周叔的死亡視作這些毛團的終點,麥經紀甚至可以把因果推前,以減輕自己的罪疚。線團的其中一條開端是陳木志,如果陳木志沒有多管閒事闖進 Joseph 的房間,Joseph 就會失救而死,他就不用到醫院探望 Joseph,再趕到另一間醫院照顧母親,以致夜深才離開,那麼他就不會坐上周叔的車,而周叔就可能不會死,或者起碼,麥經紀就不用參與他的死亡。
然而用 Joseph 的死,換取麥經紀心理上的清白,這是某種更讓人說不出口的齷齪。麥經紀只好指認線團的另一端,那邊的人在麥經紀的生命中不再在場:如果 Doris 沒有提出分手,就沒有 Joseph 服藥自殺,以及後來連串的事情了。
在這一屋彼此陌生的住戶裏,Anthony 是最後得知周叔死訊的人。
明叔告訴 Anthony 這則消息時,Anthony 說了句節哀順變,話一出口才意識到這句安慰在此時此地,並沒有任何適用的對象。洗衣機放在傭人房旁邊的空位,正轟轟運作,往常 Anthony 周末下午回來,洗衣機都是空置的。Anthony 基本上每星期只會回來一趟,主要是為了洗衣服,房間則是用來放雜物,Anthony 計算過,這裏一個月的租金,比起租用置物倉和光顧洗衣店的費用更便宜。明叔隱晦地解釋了與陳木志在那個凌晨的爭執,所以只好每晚把汗濕的制服微微晾乾,重複地穿,留在星期六日才能洗。
真不好意思,阻了你的時間,明叔說。Anthony 擺擺手,說沒有關係的,都是大家公用的,況且我也不急。然後二人就不知道要聊些甚麼,暗自期待洗衣機的聲響快些靜下,才如蒙大赦。
9.
當麥經紀忙着應對周叔的後事,李鳴和陳木志正後知後覺地,處理另一件事情:李卉蘭認識了林少傑,然後相戀,不久後分手。
這是一件劇劇化的事,同時也是件順理成章的事。一、李卉蘭和林少傑的學校在同一條馬路上;二、這個學期,兩間學校都調整了學生外出午飯的時間,以致前後只相差五分鐘;三、根據林少傑不知從那裏看來的吸引力法規,兩個陌生人成為情侶的最佳人際距離是 3,即 A 認識 B,B 認識 C,C 認識 D,A 和 D 就會在冥冥中的拉力下,最終在一起。
從陳木志察覺出異樣,到確認二人互生情愫時,李卉蘭已經跟林少傑和平分手。但陳木志還是把事情告訴李鳴,作為父親,李鳴也拙劣地向李卉蘭打探她夭折的戀情,理所當然地碰了一鼻子灰。
林少傑在學校大肆宣傳,他在上一段戀情的勝利者姿態,滿是青春期男生噁心的體臭。陳木志知道,這些事情決不能轉告李鳴;他只是不知道,當一個未成年的男生高調揚言,他奪得了一個女生的初夜,這多半不會是事實,而且多半說明了他是這段關係裏的失敗者。
關於這些複雜的青春期心理,李鳴也不很明白。所以當李卉蘭投來厭惡的眼神,李鳴還不曉得,他旁敲側擊的問題有多冒犯。李卉蘭漲紅了臉,幾乎吼了出來,沒有,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樣隨便嗎。
慌張失措的李鳴只好向初癒的 Joseph 請教,他極不情願地承認,相比起親生父親,李卉蘭的陶瓷課導師更了解女兒的心理。李卉蘭則找來了 Doris,她告訴 Doris是自己提出分手的,當林少傑尚處於荷爾蒙作祟的熱戀期,她就冷掉了,並決斷地結束這段關係。
李卉蘭開始擔心,這是某種薄情的基因,而且遺傳自李鳴。Doris 不能告訴李卉蘭,她決意與 Joseph 分手、搬離房子的導火線,是李鳴可疑的目光和言語。但她已經完全不愛 Joseph 了嗎?可能也不是。26 歲的 Doris 看着 16 歲的李卉蘭,篤信她在幾年後就會明白,導致感情破裂的往往並非愛與不愛這種浪漫的理由,而是身體肌肉記憶的變化,讓人可以在某一天突然厭惡起對方的所有日常行徑。但這些東西都說不出口,Doris 只能以一頓免費午餐開解李卉蘭,半真半假地告訴她,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10.
Joseph 康復出院,趕及送周叔最後一程。他回到房子後,變得安靜許多,偶爾開口說的話都像碎裂的瓦片,只剩下銳利的邊緣。他乾脆利落地回答李鳴,自己跟李卉蘭並不相熟,陶瓷班的教學是 Doris 負責的,她們二人倒是熟絡。李鳴剛想追問,Joseph 就補了一句,這樣的話也難怪你女兒不喜歡你,畢竟 Doris 也一直看你不順眼。
隱蔽的惡意是沒來由的,Joseph 曉得他與 Doris 的分歧在於對將來的規劃,這與價值觀有關,也許與家庭身世、命運際遇有關,但總之與他們一牆之隔的鄰居是否一個猥褻的中年男子無關。
周叔的葬禮結束了。這意味他的死亡在房子裏,將成為往事。周叔的遺物不多,貴重的物品成為了遺產的一部分,交給他的前妻,不值錢的東西隨靈柩送進爐子裏火化。唯獨是 Doris 送的陶瓷杯,沒有回歸塵土,而是被麥經紀留了下來,替周叔暫還了給 Joseph。
Doris 和 Joseph 在靈堂上遇見,約了一個時間交還杯子。不久後,陳木志便在某個清晨瞧見 Joseph 提着行李離開的背影,回頭看房間已經清空,門戶大開,直望過去是窗戶上空盪虛張的大海。後來陳木志才輾轉確認,Joseph 決定了要退租。
過了一個月,陳木志在信箱裏再也沒有看到 Joseph 的銀行信,這個人從他的生活中全然煙滅。但反常的是,今天陳木志代收了一份包裹,地址是手寫的,收件人是李卉蘭,寄件人是林少傑。
11.
麥經紀近來的社交帳戶上,不再是各類保險資訊,反而滿是招募室友的貼文。屋子缺了兩組房客,根據他們的租約,這兩筆租金要暫且由其他人攤分。所以即便明叔前些天煮飯忘了關煤氣,險些釀成火災,其他人也不敢太苛責。
保安公司規定所有員工每年接受體檢,明叔的報告還放在醫院,他一直想不起要去領取,否則明叔就會知曉,自己近來的異樣,其實是阿滋海默症的初期徵兆。
這陣子,明叔變得叨嘮起來,他反覆告訴李鳴,自己年輕時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把幾個孩子養大,等人老了,妻子過世了,那幾個不肖子卻把他當成人球踢來踢去。他又拉着麥經紀說,自己實在無法分擔周叔和 Joseph 的租金份額,如果要他搬走,就只能露宿街頭。
再悲情的故事也禁不起氾濫的訴說,李鳴和麥經紀開始懷疑起,明叔的兒女也有可憐的難處。陳木志也是被逼成為觀眾的一員,而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明叔彷彿忘掉了之前的承諾,又在夜半三更,開機洗起了衣服。
但陳木志無力再與明叔爭執,今天他在學校已經面臨過更大的風波。
林少傑在午飯時間突然衝到教員室,質問陳木志有沒有收到包裹,陳木志下意識地回答有,下一刻便迎來林少傑的拳頭。混雜的聲音過後,林少傑被其他老師制服,他不斷地叫囂說,陳木志你這個撬人牆腳的衣冠禽獸,我一定讓你身敗名裂。陳木志只感覺鼻子涼涼的,用手一抹,發現滿是鮮血。
林少傑被帶到訓導處,陳木志則去了醫療室,做了簡單包扎。先前收到包裹的時候,陳木志猜想了好幾個可能性,最符合現實的,大概是李卉蘭和林少傑分手後,林少傑想要送些小禮物挽留,不勝其煩的李卉蘭便把父親的地址給了對方。
想要裝作置身事外的陳木志,卻忘記了林少傑也知道他的住址。如今他要麼擔起搶走學生女朋友的罪名,要麼就得拋棄他在學校裏賴以生存的救生圈,好好解釋他為什麼會和李鳴住在一起。
再過半個小時,林少傑的父親就會抵達校長室,學校的高層人員會提前十分鐘,在校門口等候他。陳木志必須在此之前,做出決定。
12.
李鳴在陽台放好了幾罐啤酒,他知道陳木志被學校解僱了。李鳴想要以自己的經驗開導對方,才意識那些讓人生焦頭爛額的情史,根本毫無參考價值,這是李卉蘭告訴他的。讓陳木志始料未及的是,在林少傑的事情上,他根本沒有任何解釋的餘地,林父替林少傑認領了所有處罰,但作為顧全校方顏面的代價,必須馬上開除陳木志,他甚至沒有獲得一分一毫的醫藥費。
陳木志收拾辦公桌的時候,一直找不到那瓶仙人掌盆栽。沒有人知道,那次林少傑打了他一拳,盆栽在慌亂中跌碎了,校工清理地上的玻璃碎時,一併把乾癟的植物掃進了垃圾桶。
現在想想,房間裏看不看得到海,其實也沒有甚麼屁用。陳木志一反他沉默的常態,變得健談起來。醉醺的李鳴遲緩地搭話,管他的,明天睡醒再找工作,又是一條好漢。
新的清晨,陳木志不用再早起回學校。明叔放在洗衣機裏的衣服洗好了,但他一直忘了要拿出來晾乾,再過幾個小時,衣服就會悶出霉味。
陳木志在客廳遇到剛回來的麥經紀,正想告訴他,自己決定下個月搬回去和父母住。眼睛裏佈滿紅絲的麥經紀卻先開口了,說母親昨晚出現了手術後遺症,過世了,他必須要搬回家照顧父親,讓陳木志好好保重。
一個月後的某個星期六,Anthony 回到房子,在洗衣機裏發現了明叔餿掉的衣服。大門響起鑰匙轉動的聲音,是李鳴受房東之托,帶了幾個陌生人來看房子,Anthony 霎時間把他們錯認為屋子裏曾經的舊房客,卻突然意識到,他根本也叫不出原來那幾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