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奇萊散文獎】評審獎〈棲蘭行〉

徐子耘 自然資源與環境研究所碩士生 

  棲蘭是一個既陌生又詩畫的名詞,它名字反映著環境,那裏棲息著蘭花、蕨類和許多苔蘚。我從未到過任何一個中海拔的雲霧森林,那裏彷彿是一個遙遠、未知又不曾清醒的夢境。

  十二月的北部持續下著雨,寒氣從厚重的外套間滲入,夏季枯黃的真苔已全數展開,分隔島、柏油路與人行道的磁磚縫中,都形成了一片深青色的廊道,而我離開城市,往山裏尋去。

  曾在老舊的書籍中看到紫葉蘚科的苔蘚,照片引起了我的興趣:真紫葉蘚著生於枝條上,莖葉呈紫紅色,葉片緊密重疊且葉頂尖銳,有些葉尖端特化成筒狀;南亞紫葉蘚同樣生長在枝條上,偶見於岩石,植物體黃綠色,若是光線較強則轉變為淡紅紫色,葉片耳狀且覆瓦狀的緊密排列,枝條先端常有卵狀的膨脹筒。它們筒狀的構造似乎可以用來困住小蟲,微生物會幫忙分解被困的蟲,進而使紫葉蘚消化獲取養分。苔蘚提供昆蟲、蚯蚓甚至是鳥類棲地,提供了紅檜、扁柏小苗的育苗搖籃,而苔蘚卻會反過來利用這點,獵捕屬於自己的餌食,這樣的互相競賽令人著迷,於是開啟了我追逐紫葉蘚科的旅途。

  山區柏油路無法到達的地方,碎石子路面滿是泥濘,小型巴士往雲裡開,鋪天蓋地的綠意與濃密的白霧朝我席捲而來,又擦過身旁迅速向後退去,這種雲霧裡的綠意,並非夏天過度飽和的森林色彩,而是一種更幽深、陽光無法充分滲透的境地。此處所有的岩石、土地都被苔蘚給覆蓋,枝幹正經歷落葉的季節,空中剩下懸垂狀地衣毫無生氣,單薄乾癟的地衣隨風搖晃,這些地衣曾被視作古老的詛咒,反映著人們對於未知的恐懼。久居於城市,單一的景緻使所有知覺變得麻木,過於快速的步調使我們錯過許多。一下車,潮濕的空氣撲來,感官被中海拔的水氣重新開啟,谷風將雲霧往更高的地方帶去,而我逐漸向下沉入這片——未見盡頭的苔蘚之海。

  棲蘭工作站——兩層樓高的研究站坐落在 100 線林道 15k 上,對野外工作者來說,幾乎是高級別墅般的存在,空間寬敞、整潔、罕有人煙。同行的夥伴在二樓盡頭撿到一隻栗背林鴝雄鳥,或許是為了躲避天敵,又或許是躲避寒冷,而被困在研究站內,迎來了不可預期的死亡。苔蘚學家始終被苔蘚的死亡困惑著,某位學者如此分享:當他在大學的期間,在一本大約 20 年前的書籍中發現了一片乾燥塔苔 Hylocomium splendens,而他將乾燥塔苔放在鋪上濕紙的培養皿中,大約兩到三週的時間,莖上出現鮮綠的嫩芽。這意味著那片乾燥塔苔,在書的書頁內始終保持活著超過二十年,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沒有水也沒有光,但是塔苔仍無法真正的死去。

  死亡這個概念對苔蘚來說是模糊的。它們比大多數的植物更耐逆境,遭遇乾旱時,葉片扭轉捲曲起來,減少水分再度逸散,停止新陳代謝,進入類似休眠的狀態,苔蘚體內的水分下降到 10% 以下,苔蘚學家稱之為「復甦態」。苔蘚在復甦態中酣睡,靜待下一場大雨的到來。

  前往鴛鴦湖的途中,一路上我持續為步道旁的苔蘚所分心,細鱗蘚附在葉片與枝條上,邊坡的灰苔蔓延至碎石縫中,碎石與枯落物間長出了大熱澤苔,紅橘色的莖與鋒利的三角型葉片使它們易於辨別、排水渠道中泥炭苔零星的綻開。  

  鴦湖自然保留區被劃分成多個區域,為了前往核心區,我們打開實心木樁的柵欄大門,門後彷彿另一個世界,苔蘚變得更密集,懸苔低垂至頭頂,將霧水集結並滴落、鞭蘚佔領更多樹幹,有些樹甚至看不見樹皮,那裏有數以萬株的苔蘚盤據,微弱的光線從苔蘚間勉強穿梭,灑落的光點從一片葉片搖晃到另一片葉片,苔蘚僅能靠著短暫的碎光獲取能量。

  苔蘚們企圖覆蓋所有表面,卻又有自己的秩序,叢苔在地面點燃了綠色的火炬,老舊的枝條是褐黑色的,每年的新葉只在頂端綻開,巨大的白髮苔並不成群、泥炭苔瘋長,甚至巨大紅檜的橫斜倒木,泥炭苔也一躍而上,我仰望著鞭蘚的假根,葉片緊密排列遮蔽了天空。時間的流逝變慢,雨鞋踩踏過的苔蘚緩慢回彈,斷裂的植物組織卡在雨鞋縫隙,被帶到下一處。在鴛鴦湖陸化沼澤的邊緣,甲烷的氣泡隨著步伐擾動,漂浮而出,不同種類的橘紅色泥炭苔,一簇一簇的生長在乾草堆下方。在開闊的沼澤區,水霧是劇場謝幕的布簾向下沉降,原本能夠看見遠方的山頭、樹群,剎那之間能見度僅剩數十公尺。我靠近一旁已經落葉的水亞木,單薄的枝條卻覆滿枝狀地衣與苔蘚混生。

  離開沼澤區,走入森林,苔蘚從視野中所有的空隙竄出,有機質土上方的金髮苔,也是我們常說的土馬騣,植株超過了二十五公分高。有兩種不同的金髮苔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檜葉金髮苔較偏好岩石的側面,棲地更明亮,植株高度較土馬騣更短,葉片則較為翠綠。岩石著生的比拉真苔,與某些不知名的片狀地衣混雜生長,即便這個區域裡的優勢灌木─著生杜鵑,也無法逃離苔蘚。分類上屬於同科的硬指葉蘚與鞭蘚外觀相似,生態棲位卻有所不同,硬指葉蘚多生長在地上,鞭蘚則偏好附生在樹幹上,前者的葉片更窄長、更細緻地將水氣攔截並集結成水珠,在葉片尖端靜待重量無法負荷的那一刻,滴落並消失在羽苔的孔隙裡。在森林中,我見到了追尋已久的紫葉蘚屬(Pleurozia)苔蘚,像是樹上的迷你海鞘,圓筒狀的蒴萼是過分獨特的,經過充足的陽光照射,蒴萼與葉片會由苗綠色轉變成菖蒲花的紅色,或是變成德國鳶尾般的紫色,我觸摸它,試圖理解它的質地、形式與樣態,深怕錯過任何細節,敬畏它如同親歷神話。曾經紙上的照片躍到眼前,那一刻,我成為了紫葉蘚的餌食。

  我們撿拾殘枝落葉,雲霧帶的一切終年潮濕,枝幹像是泡在水中,壁爐遲遲無法點燃,寒冷比黑暗更快到來。就像那隻受寒的栗背林鴝雄鳥,直面死亡,進入山林後,我們都在設法生存。最終,借助著日本柳杉,蓬鬆而多分岔的小枝條將壁爐點燃,室內持續升溫,清晰可見的水氣成為白色煙霧,從潮濕木材的孔隙間逸散而出,火焰由外向內的逼近,使薪柴順利燃燒。我們圍著壁爐取暖,將酒杯斟滿,暢談工作站的歷史、林相的演變,以及一千三百四十四光年外的獵戶座,直到壁爐的熱氣逐漸減弱。我們走出室外散步、觀星,睏乏的酒意被寒氣完全驅散,入夜已深,世界剩下薪柴燒裂的劈啪聲。

  隔日進入台灣扁柏的天然下種更新林,每棵扁柏是同一時期種下的,因此胸徑幾乎一致,一個擁抱的寬度。或許是因為遮陰、相對溼度或生物組成,林中苔蘚的密度比道路兩旁更高。更新林中佇立著研究生態系用的通量塔,透過儀器的數據,二氧化碳的收支被量化了,時間與水霧沉降的關係被確立了,我們得以更加認識一座森林。林中的高塔,塔上的扶手、鏽蝕的階梯,同樣覆滿了苔蘚。登上塔頂,視野超過樹冠層,前方就是南湖大山,我不禁想著,或許有一天我也能登上更困難的山峰,找尋遺失了名字的苔蘚。

  苔蘚從根本上改變環境,環境又回過頭來影響苔蘚的生長,苔蘚改變了水文、養分的循環,以及人們觀看的方式。苔蘚將人牽引過去,整個視野因此而改變,我蹲下、跪下甚至趴下,企圖達到與苔蘚同樣的高度,甚至是比苔蘚更低的姿態,才得以窺見每一個微觀構造的細節。

  棲蘭神木園區內,千年以上的巨大紅檜生長,它們支撐著天空,久不腐朽。走到它的面前一切都變得渺小,時間流逝變的緩慢,岩石風化成土壤,有機質層層堆疊,世事彷彿變得無關緊要。我不禁想,巨樹頂是否有著存續了千年的苔蘚族群,人們則不得而知。

  整個森林就是巨大的時間軸,終將被名為苔蘚的海嘯所淹沒,就像我在充滿孢蒴與孢子的季節裡呼吸,苔蘚終將佔領我,使我也成為苔蘚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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