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凱丞 華文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Frame.01
等一下。
除夕下午,客廳裡只剩我與母親。電視正重播《熱線追蹤》,這集主角是楊麗花。麗花的演藝人生我毫無興趣,遂把那些人物採訪主播旁白當作滑手機時搭配的白噪音。突然,母親喚我。若是平常,必先應聲冒泡敷衍打哈哈,繼續沉潛網路宇宙,待對方語氣加重或透露殺機,才勉強浮出水面抬頭。然而母親的話實在太詭異,一把就從虛擬鉤回現實我——
「等一下,我看見我爸了。」
我抬起頭,電視機裡楊麗花正跟臺下一片廣大的影迷握手。
母親整組當機,跳針般喃喃自語。屁啦,最好是。我本能反駁。五十七歲的她怎麼可能在這片黑壓壓的人頭裡,不過一秒鏡頭瞬間,發現一個已經過世四年的人?她吞吞吐吐回收意識,機械般看向我,接著問這個節目網路上有嗎?為了證明母親的老花眼或著這僅是她「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幻覺,我接下母親的手機一如戰帖,點開 YouTube 網頁,根據電視節目標題一字一句鍵入關鍵字,尋找她爸,我的外公。
我從未曾幫他拍過一張照片的外公。
Frame.02
二零零三年,數位相機開始普及,母親報名社區大學的攝影課,買了她生平第一臺消費型數位相機,Nikon CoolPix 2100,輕巧渾圓銀灰機身,是孩子戶外教學、家庭出遊的良伴。
對母親來說,學習拍照,是為了解決身為家庭主婦的焦慮感——小學班親會上,哪個媽媽會使用電腦打字,哪個爸爸會設定印表機,外出工作的家長們隨著世界運轉,她卻待在家,眼睜睜看著自己,即將被時代、被逐漸長大的孩子們所淘汰。
看這邊。母親對我說。三、二、一,然後拍照。液晶螢幕回放成像,小學四年級的我接過相機,看著裡頭另一個我身裹厚外套,雙手比「耶」,站在煞白如雪的鹽山前方,那是冬季旅行時的臺南。
換我幫妳拍,我說。母親說好,蹲在我旁邊,教我怎麼握住機身,認識焦距快門,我對著她喊:看這邊,三、二、一——
喀擦。
三年後,母親把她的 Nikon CoolPix 2100 送給升上國中的我,我開始迷上攝影。
喀擦。
高中時代,Nikon CoolPix 2100 宣告壽終正寢。畢旅前夕,我爭取到一臺「自己的相機」,CASIO EX-ZS5,口袋大小扁方黑機,隨拍隨錄,照片不再是家庭生活的集體記憶,而是關於自己。
喀嚓。
二零一三年大學暑假,單眼微單類單相機已開始充斥街頭,我存錢也跟著換上一臺 SONY NEX-5R,握住鏡頭偷偷朝母親額上的一根白髮對焦,貌似專業攝影人,而母親已久久不再拿起相機拍照。
Frame.03
硬碟插入電腦,點選檢視「我的影像」,上千張數位圖像檔按時序羅列,像電影分鏡,人像漸漸淡出我的觀景窗,取而代之的是建築、花木、天空,甚至是種種失焦朦朧,不知所云的廢棄物與光影變化。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拍人像?
也許是在母親內分泌出問題的時刻,藥物使她的身材日漸形變,抗拒留下任何身影;也許是父親事業最巔峰的時刻,他更加隱匿在我們的家庭生活。也許是我,整個青春期把鏡頭槍口對準自己,按下快門。一發一發,射擊不同角度,側臉四十五度,收下巴,視線壓在鏡頭左上,嘴唇放鬆微張。我試圖獵捕最好看的自己,但照片裡的我總是比鏡子裡的我還醜。
我經常尋找目標,躲在觀景窗後。我以為我握住相機,就能掌握一切,為自己構圖,然而我的快門聲總是打在生活主流旋律的副拍之上,身體明明是邊緣的爵士樂手,腦袋卻堅持要跟上節奏。人總是在動,不像建築、花木、天空,說好的上一刻,下一刻又變了,無法預測,即便人們說拍一張好照片,需要的僅是把自己準備好,然後等待。我等,可是我總是錯過按下快門的關鍵時刻。
醜的糊的尷尬的閃爍的那些不知所措,通通刪除。
眼底只留下那些光線、材質、線條與顏色,將它們精心擺進我的觀景窗,我太迷戀那種可控的排列組合,不再把鏡頭對準任何人的面孔,轉身投進我自己製造出來的無人景片之中。
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錯過——我的外公。
Frame.04
父親的摯友方叔一家每次從國外飛回臺灣,總是同我們家一起聚餐。聚餐結束之際,他會拿出手機,對準站在桌椅背後的我們,構圖、光圈、焦距一一核實,接著請服務生接過手機,待所有人站定——
喀擦。
怎麼樣,可以參展得獎嗎?方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方叔熱愛拍照,尤愛拍攝周遭親友,出遊聚餐是基本款,等菜排隊坐長途火車也要召喚你各位,西瓜甜不甜。有次他問我,都用什麼器材拍照,我回答用底片和數位單眼。底片早就過時了,他說,現在拍照,一臺手機就夠了,多方便。
我想說底片的感光粒子有多細緻,數位單眼還有存在的價值,但話未出口,方叔又秀出手機螢幕裡的檔案資料夾。編年事件串連,像史書,想回到哪個當下,一切清清楚楚。他情不自禁點開那一個個 JPEG 縮圖,喃喃說道,好久沒有看這些照片了,彷彿照片僅是為了按下快門而存在,一種例行公事,一種我正在記錄生活的錯覺,安心感隨著縮圖生成,一同歸檔。照片就在那裡,卻變成一張張往後不再拿出來反覆回味的活動存根聯。
方叔繼續滔滔不絕,拍照最重要的就是備份。
同一張照片,一份存入硬碟,一份上傳雲端,外加燒錄光碟。最保險的做法:複製、複製再複製。確保照片,不,是記憶,不會遺失。我們都害怕遺失。
那天聚餐結束,我跟著父親走去停車場,他坐在漆黑的車裡,嘆了口氣說,自己是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我想起我的父輩來自雲林一個閩南務農大家庭,不善言辭、拘謹、重視禮節,家族聚會場合屢屢安靜得僅剩筷子聲,相較於今晚那個出國留學、移民西方,餐廳包廂裡喧鬧、充滿活力的小家庭,我的家人極少一起站在鏡頭前合影。
但是你有。父親發動汽車,車燈瞬地照亮前方。因為你會拍照。
Frame.05
擁有數位單眼相機的第二年,我不只拍照,更迷上拍攝短片。那年暑假,我在眷村國宅當了七日導演,請外婆擔任我的女主角。短片得獎之後,父親問我,為什麼不拍阿嬤,阿嬤也有很多故事。
因為我臺語很爛,阿嬤聽不懂,無法溝通。我說。
直到一年後的一個夜晚,我走在異地的街,父親來電,話筒那端哽咽,說阿嬤剩下的時間不多,因為癌症,我們要有所準備。話筒這端說好,為阿嬤拍照,遂成了一項為記錄而記錄的任務,一種對父親為外婆短片吃味所作的感情彌補。
家族聚會現場,父親變成導演,指揮親族家人走位,彆扭如我甚至還需要導演一個眼神,才從包包裡拿出相機。在眾目之下,雙頰發熱調整構圖光圈焦距云云,面對眼前不可控的人群面孔,懦懦給予指令,按下一張合照
一張,再一張,這是躲在觀景窗後的凝視練習,再一張,偶爾瞄向鏡頭外,觀察對方的肢體表情,然後喀擦再一張,我離開相機,面對面凝視眼前的阿嬤,嘗試對話,笨拙的,一字一句,國臺夾雜。
阿嬤眼角笑出細紋,我重新舉起相機,對阿嬤說,看遮——
三個母親節之後,阿嬤閉上雙眼,不再看向我的鏡頭。身為父親的兒子,導演的攝影師,我們都明白殺青意味著什麼。我坐上剪輯臺,五百多張照片連同各種錄像,重新排列剪接,回顧是生者面對缺席的一種練習,在告別式,在往後時日,在觀看一部紀念短片之間。
再半年,阿公也缺席在家族合照中,我更加熟練快速地在海量的影像素材裡,用短短九分鐘,凝煉一個人的一生。
於是一個家庭總會有一位手持相機的人,譬如方叔,譬如當年的母親,他們站在鏡頭之後,為所愛之人留下記憶,我起初是「扮演」,後來是「成為」,只是每每在按下快門的瞬間,我經常想起,比阿嬤更早離開的外公。
那是我成年後第一次面對死亡。第一次毫無準備地面對。
Frame.06
除夕那天下午,我在 YouTube 上,終於找到電視重播的那集《熱線追蹤》。
不是這裡,再往後。母親戴上老花眼鏡指揮我,操控時間軸上一蕊紅點,小型預覽縮圖疾速快轉。好,母親一聲令下,從這裡開始播放:
戶外,影友見面會,楊麗花一頭例落短髮,戴著墨鏡,黑色無袖套裝,手拿麥克風走上臺,宣傳新戲《君臣情深》,身後一眾演員排列,彷彿壓軸登場。
臺下影迷大喊:楊麗花我愛妳。
臺上楊麗花伸出手,影迷們一湧而上,爭相交握。
大太陽下,人群中,一位身穿朱紅薄長袖的女童站在椅子上興奮鼓掌。
黃的,紫的,各色花傘在影迷頭頂上綻放。
影迷們翹首盼望,其中三四個人用大宣傳單遮住頂上的陽光。
鏡頭轉跳室內,一位穿西裝戴眼鏡的男人受訪——
「等一下!」
這次換我說了,我看了母親一眼,倒帶重播:
黃的,紫的,各色花傘在影迷頭頂上綻放。
影迷們翹首盼望,其中三四個人用大宣傳單遮住頂上的陽光——
按下暫停鍵。鏡頭正中央,人群裡一位老人頂著宣傳單遮陽,即使半張臉被前方觀眾擋住,但他梳著油頭底下的短眉與鷹勾鼻,與外公極為神似。
母親與我頭靠頭擠在手機螢幕前,我吞了一口口水,母親問我,可以幫她截圖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逕自打開瀏覽器搜尋,還需要確認一件事。我鍵入影片左下角標註的資料畫面日期,「2003.04.12」,我想知道那一天,楊麗花的影友會,是在哪裡舉行。
那一天,聯合晚報影視七版新聞如是寫:今天臺中影友會地點在臺中市光復國小外操場,時間是下午兩點。
光復國小,那是距離外公家不到三百公尺的地方。
我想像那日午後,外公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到處閒晃,被國小裡的人潮吸引。他停好腳踏車,步入外操場,接過工作人員發的新戲宣傳單,走進人群,聽著臺上那位他不甚熟悉的歌仔戲女明星,以臺語向大家問好。
那時的他,不會知道三年後的一個清晨,同樣騎著腳踏車出門的自己,會遭逢一場重大車禍,在加護病房躺了兩個月,腦傷使他性情徒變,語言含混,記憶與體力開始衰退,妻子同三位兒女從此圍繞著他打轉;再過九年,親家母罹患癌症的同一年,失智情況加劇,行動日趨不便,他住進安養院,接受專人照護,妻子每日過來陪伴;再十個月,一樣的清晨,他躺在安養院的病床上,一個人悄悄離開。
一如我總是錯過按下快門最好的時機,一路北上念書,畢業,南下當兵,錯過所有凝視外公的機會。他的告別,我措手不及,沒有預兆,不可控制,當我舉起相機,卻發現觀景窗裡沒有人,只能對著如如空氣,失焦,聚焦,由遠到近,來來回回搜尋——
喀擦。
Frame.07
可以截圖嗎?母親又問了一次。我說好。
除夕那天下午,我與母親並肩而坐,把影片播放速度調到最慢最慢。僅僅一秒鐘的鏡頭,二十四幀影格開始流轉,二零零三年的外公站在人群間,凝視景框外十六年後的我們。我從未問過母親為何在初學攝影的三年後放棄攝影,把她的相機送給我,但那一刻,我想我明白了。
原來我們都曾是錯過按下快門時刻的人。
我慎重拿起母親的手機,喀擦,喀擦,喀擦,像按快門般,截下影片中一張又一張外公的影像,存入我與母親的 LINE 群組記事本,在除夕夜裡,逐格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