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珉慧 華文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關掉稍微刺眼的白熾燈,沙發旁的暖黃燈光是我與清光睡前的暗號。音響正播著福祿壽的〈春暖花開去見你〉,清光坐在單人沙發的把手上,我則是蜷縮在沙發裡,閉著眼,一句話也沒說。他伸手想摸摸我的頭,手掌穿過髮絲,什麼也沒有握住;我張開眼,想要握住他的手,也只是撲空。陰陽兩隔,就算我們將彼此視為伴侶,也沒辦法跨越物理藩籬,我們也早就習慣。
陰陽眼,通常指能見到「鬼」的能力,有時會被想像成一隻眼能看見活人的陽界,另一隻則能看見死者的陰間。但其實比起兩隻眼睛左右劃分,更像是眼睛與大腦分區接收;而所謂的「鬼」,也應該是同樣存在於這個宇宙,卻在我們無法觸及的維度中生活的靈體,包含神明、亡靈與山川河海的精靈。
我在現世看不見清光,但只要閉上眼,或稍微集中注意力,就能看到身穿藏服綁著側辮子的青年漂浮在半空中,像是水流乘載著他,或是因為過於輕盈而跟羽毛一樣起落。靈魂就該像這樣輕盈、乾淨,所唱的歌就算耳朵只能捕捉到好似錯覺的嗡鳴,心意也能忽略所有物理現象,直達心靈。
他虛握著我的手,兩個人躺在床上,他唱的搖籃曲伴隨著耳邊細微的嗡鳴,我的大腦知道他在唱歌,不久我便沉沉睡去。
醒來後我實在無法忽視陽台上的植物,它們因為前段日子我離開花蓮而多半萎靡。把枯葉修剪掉、澆水,緊急處理後也無法著急,只好天天坐在陽台邊上。蘄艾慢慢長出新葉,長勢卻不太對勁,但我選擇相信它,否則我也沒有什麼拯救的方法。一旁的薄荷原先是隨插隨長,十分強韌的,但最近就算我澆了水,它依舊一天一天的衰弱。室友的芳香萬壽菊只剩頂上有葉,雖然枯萎的也長出新芽,但完全沒有健康的模樣。
室友已經躲了我一個月了。期間她從來都沒有來關心過她養在陽台的植物,我養死了她一盆三吋的迷迭香,又搬回來一盆五吋的。花藝店的老闆跟我說,大盆的比較能耐得住變化,小盆的反而容易死。花蓮的陽光好難捉摸,但確實五吋的迷迭香就算偶爾缺水,也不至於隔天就乾枯死去。我看著其餘也在逐漸凋零的香草植物們,坐在陽台邊上,發送訊息:「我們能談談嗎?」
沙發邊音響的音樂換成了陳奕迅的〈最佳損友〉,我看著室友答應談話的訊息,把自己完全縮進沙發裡。清光把自己嵌進沙發裡,環抱著我,輕聲地跟我說:「會沒事的。」。
要談話的當天,我出門散心,究竟去哪裡也忘了,只記得到了約定好的時間才回家。打開門,室友就驚恐地拋出問題:「我有哪裡怪怪的嗎?」。
那個問句像是開關,大腦閃過無數畫面,最後被總結出一句清晰的「有」。聲音剛傳達出去,室友就崩潰倒在地上打滾痛哭,並且不斷喊著「我就知道」。我應該要拉她起身嗎?或者該怎麼做?大腦一片混亂,連轉身找清光的餘力都沒有。只能請室友先回房冷靜,我自己也先去洗澡。
水不斷沖刷,眼睛閉上時,黑暗被一名披頭散髮的靈劃開,祂對我張牙舞爪,卻始終無法靠近我。隨即而來的悲傷、憤懣都令我差點尖叫,其他的神靈不斷在我耳邊呢喃。
「死得好慘。」
「你得出手。」
「是原住民的人。」
「要聯絡群山議會。」
「不能再等。」
「時機到了,祂好可憐。」
「遊蕩的靈魂要回家。」
大腦快要超載,被各種聲音充斥,祂在我面前,近到鼻息都彷似能感受到,幾度要把血汙抹在我臉上。
「不要怕,這是處理得起來的。」清光擠開一切雜音,在我耳邊說。
想起來室友確實有平埔族的血統,擦乾頭髮到她房裡詢問。被子不斷被抓出皺褶,室友的身體向後傾斜,雙腳在地板上抵住床鋪,聲音忽大忽小又帶著顫抖。她緩慢地說她可能是西拉雅或是馬卡道的後裔,但並不確定。接著吃力地說出她回老家時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飄在視線角落。原以為只是自己幻想,但回到花蓮、見到我以後,那個女子就變得更加猖狂,好幾次欺身向前,像是要將她吞噬。
當室友陳述時,眼前是她恐懼的眼神,腦海裡所見的卻是不熟悉的遠山,還有不斷被追趕的一名穿著原住民服飾的女子。但我心中應該要有什麼情緒?
「沒關係,沒事的。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交給我處理吧。」我反覆安撫著。
回到房間後,那名女子需要被擊退、被降伏的想法越來越清晰。因為祂鑿開了我與室友之間的嫌隙,擴大那道裂縫成了恐懼。這一個月我被躲藏,進而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是否對我有意見,是否又是我做錯了什麼。抽一張研究室的衛生紙有人轉頭,講一句話沒有人回應,上課時我又說了一個不對的答案;我的朋友是不是都要棄我而去?想到這裡,結論更加清晰。從小神靈對我的無盡餽贈,足以讓那名滿臉血汙、衣衫襤褸的女子,從此連徘迴在另一個維度的能力都不付存在。穿梭在不滿、無奈與憤怒之間,我一邊吹頭髮一邊隨意點開YouTube影片,生活總是要繼續。
「所有世間樂,悉從利他生;一切世間苦,咸由自利成。」──《入菩薩行論》,寂天論師
雖然我不太相信惠能禪師所說的頓悟,那種一瞬間的領悟依舊是需要大量經歷或是學習而積累,但鑽木取火到有火星,也僅僅是那一刻,之後不是熄滅就是點燃。隨意點開的影片是十四世達賴喇嘛正在說法,引用的寂天論師的言語在那一瞬被點燃,我退後了一步,終於想起應該回頭。
回頭去哪?清光的手還搭在我肩上,雖然情緒波濤太大時,總會淹沒我對於清光的感知,但他總是陪伴在我身邊。海浪逐漸平息,吹風機嘈雜的轟鳴聲卻讓我想起另一件往事。
去年我回到施先生住宅探望他,施先生從我年幼時就指導我的父母怎樣面對我的特殊,長大後則繼續口頭指導我前進。那次探望多半因為我如今長居花蓮,時常與當地祖靈相處,多有惶恐,希望能得到指引。
「靜。慢。解。你要做的只有這三樣,無論面對什麼。」
終於連一絲波紋都消失,我吟誦了三遍藥師佛心咒迴向給女子後,點起檀香,梵唄吟誦下我張開了壇城,或者常人所說的「曼陀羅」。這是我的宴會廳,招待過天南地北的神靈;這是我的城池,降伏過無數凶惡鬼怪。
我邀請祂來到,與我一同坐在中心。往外擴散是我鍾愛的老師們,藥師佛與準提菩薩總是第一時間聽到我的呼喚,用柔和的光芒安定我。在諸尊的注視下,我也邀請居住在山林中的祖靈議會,希望祂們能為我解惑。
一圈又一圈的賓客落座,在我面前的祂差點劃傷我,尖銳且髒污的指甲不斷伸向我,散髮隨著祂的動作飛揚依稀能看見淚痕,劃開了滿是血汙的臉頰。我坐在她面前,一邊閃躲、一邊靠近,直到我與她的視線平行,距離近到她不知所措。一遍又一遍的詢問,我內心祈禱著能夠得到回應。
「能不能幫你梳頭髮?」
「你頭髮亂了。」
「我沒有惡意,只是你頭髮亂了。」
「沒事的。能讓我幫你梳頭髮嗎?」
終於祂垂下手,木然地點了點頭。我用木梳小心地替祂整理頭髮,紮了短馬尾。頭髮整齊地收攏在背後,臉上的血汙也隨著藥師佛的光芒落下而被清理乾淨。但她的衣服破爛到只能算是一張布掛在她身上,我跟祂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族人都穿什麼,但可以先穿我給你的衣服嗎?祂渙散的眼睛看著我,像是要理解我的話語,我盤腿坐在祂面前等待。等到祂緩慢地點了點頭,我才進行下一步。光芒凝結在祂身旁,我一揮手就變成衣物穿在祂身上。白紅黑三色交錯的布料織成的衣物與頭帶,樣式形似泰雅族,但終究只是我想像中最靠近原住民的服飾。僅僅是為了應急,無法給祂家鄉的服飾,總覺得有些抱歉。
祂起身好奇地轉了幾圈,蹦蹦跳跳的姿態讓我忽略祂的四肢挪動的方式不太自然。我示意祂先坐下來,雖然淨化已經完成,但原委終究需要被釐清,還有下一步究竟該怎麼做,女巫面對許多問題都只能搖搖頭。
位於壇城最內圈的群山議會是由山林河川間的自然靈與各部族的祖靈所組成的,究竟為什麼會形成跨文化的議會,也沒有任何神話紀載,我也無法解釋。但祂們對於山林之中發生的事情,最是清楚不過。只有祂們能夠幫助我,將祂送回該去的家鄉。
「究竟她是誰?發生了什麼?」
群山議會諸靈看著我,聲音此起彼落地浮現。
「馬卡道的女巫。」
「百年難遇的天才。」
「術士。」
「被漢人欺騙。」
「死掉了,死狀悽慘。」
「屍體散落在森林裡。」
「天才殞落了。」
「那少女被漢人殺害。」
當聲音完全平息,眼前又是同樣穿著原住民服飾的少女奔跑在山林裡,這次我知道是祂,急速掠過的樹林掀起了一陣風浪。後面有幾個短褐穿結、剃頭留著辮子的男人在追她。
夠了。這樣我就明白了。我不要再看了。拜託。
此時還不能睜開眼,女巫坐在我面前,祂看著重新盤坐的我說:「我想回家,但不知道家在哪裡了。」。說實話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她說的是回家而不是復仇。一來是百年前的殺案,兇手早就加入飄盪的行列,二來這不過是仇恨連鎖,為來世預約彼此的相見。但清醒後的祂很安靜,只是傳達祂懷念祂的森林了。沒有一絲波瀾的意念,像是穿過林蔭的陽光,薄弱又耀眼。
議會答應要幫忙聯繫馬卡道隱居的祖靈,但得過幾天才有結果。同時,也不能在住家裡進行遣返的儀式,必須要在更清淨的地方。最後選在我最熟悉的勝安宮,讓王母娘娘偕同群山議會處理這件事。議會成員顯得有點無奈。
事情應當告一段落,關閉了壇城,張開眼睛,下樓找室友。結果室友看到我依舊相當恐懼,到最後甚至哭了。
「究竟又怎麼了?」
「你沒有說要找我的身體。」
原來女巫的靈魂也因為肉體被肢解,呈現不自然的彎曲、缺陷,為此祂不能輕易回到家鄉安眠。或許正是尋找肢體的執著,讓祂飄盪無法安息,靈魂因此被腐蝕,變得連祂都沒辦法清醒辨認自己的模樣。但年代久遠,屍骨難覓,完全不知從何找起的問題。
我與祂約定好,送她回家那天,會把祂的靈體拼回去。同樣用光形塑肢體,讓光充盈、安撫祂不斷找尋、迷失的靈魂。但在那之前,拜託不要再煩我的室友。我請她坐在陽台邊,幫我照顧植物。
隨著女巫乖巧地坐在陽台邊,室友漸漸停下了哭泣,開始說明躲藏的原因。早在看見女巫前,她就已經無法負荷我每次與她分享生活困擾時,連帶的龐大情緒,所以她選擇躲開。沒想到接下來女巫找上門,躲藏變成恐懼。室友沉浸在事情被解決的愉悅中,我也笑著說沒關係。腦海裡不斷響起達賴喇嘛尊者引用寂天論師的話語,是我真的看開?還是誰在我耳邊呢喃?
「那我呢?」當天晚上沙發旁的音響相當安靜,但我卻一直聽到一個問句。清光倚在我身旁,像是睡著了沒有言語。
談話結束的隔天,我跟女巫坐在陽台邊上。她一一查看著植物們,覺得很新奇。然後跟我說土壤的狀況:薄荷的根快被蚯蚓纏死了,土太濕了;蘄艾已經快死了,可能兩個月後葉子就掉光了;芳香萬壽菊之前我換盆的時候傷到根系了。我按照她說的,把薄荷退盆。土壤確實濕到我用手擰就會出水,除了十幾條蚯蚓以外,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蟲子跑來跑去。我嚇得不輕,女巫卻在狹小的陽台上開心地蹦蹦跳跳。
「為什麼不種在地上就好?」女巫這樣問我。
我低頭把陽台的泥土掃進畚斗裡,倒進垃圾桶中。
「那我呢?」
送女巫回家的那天很熱,我在勝安宮裡大汗淋漓。點香奉請王母娘娘、參與的諸位祖靈,其中也有馬卡道的長老。祂們圍繞在女巫身旁,唱著我無法複述的歌。眼前的景色開闊,樹木不斷朝身後飛掠而去,最後停在一棵大樹前。那是現世還存在的樹嗎?如果是的話,它要活多久才能當站在它前面時,視野就完全被它佔據。
隨著歌謠的律動,樹根下打開了一個地洞。女巫躺了進去,蜷縮著像顆卵,樹葉和風慢慢帶著泥土掩蓋祂,女巫帶著微笑酣然入睡。
回到家裡,沙發把我接住,音響裡還是〈最佳損友〉,清光在哪呢?為什麼聽不見陳奕迅的歌聲,反而一直聽見同一句疑問。
「那我呢?」
不要再問了。你就是一個普通人。
「那我呢?」
大家都很開心,為什麼偏偏就你有毛病。
「那我呢?」
普通地理解朋友、普通地幫助別人,有什麼問題嗎?
女巫已經在樹靈的懷抱中酣睡,室友帶著釋然的愉悅繼續生活了,日子就該流淌下去。我還耽溺在自我困惑的問答裡,沙發旁的暖黃燈光好似為清光的手添上溫度,他擁抱著蜷曲似卵的我。手貼著我的臉頰不斷摩娑,有些刺癢。我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淚,但我眼前依舊。
沙發、昏黃小燈與音響,此時陳奕迅早就唱完〈最佳損友〉了。福祿壽的〈春暖花開去見你〉正唱到:「如果我想你三遍/天上烏雲就散一點/等到春暖艷陽天/你我就相見」。
清光的擁抱讓我一點一點鬆開軀體,就算無法握住彼此的手,就算想抓住的全都穿身而過,我們額頭抵著額頭,懷裡抱著春天。
作者感言:
我曾幻想過無數種起點的樣式,但我沒有想過真摯。恐懼太深,孩童時期被指指點點都幾近淹沒,我以為能夠以別的文類躲藏。
然而一切茫茫並沒有被寫在所謂生死簿上,或稱命運,反而以這種方式彰顯。既然如此,請容許我說給你們聽,也謝謝所有與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