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宥淋 國立南投高級中學電腦機械製圖科
我喜歡香菇。
不知道為什麼。
五年前到爺爺的菇寮,一整排的黑色箱子並列,我矮小的身軀被爸爸攔腰抱起置放在置物架上,爸爸悉心向我介紹家中種植的香菇品種。
放眼望去,無數小傘矗立在太空包中,土腥的氣息瀰漫在鼻腔裡,然而與自己預期的不一樣,爸爸踩踏清水蔓延的泥地,只聽見鞋子踩踏水窪的聲音,走過無盡個被黑暗吞噬的走廊。
咚咚咚,像是我內心的聲音。
莫名奇妙的,我張開了口:「我想種香菇」,然而爸爸卻一臉不明所以,彷彿覺得這個提議很有趣:「沒辦法啦,妳連照顧自己都有困難了。」
聽到回答我非常生氣:「為什麼不行?」
爸爸說:「香菇很脆弱,很容易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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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後,第二次去菇寮。
菇寮還是一樣的單調、周而復始。正在進行廢棄菇土重新塑型、灌包的作業,有些廢棄的太空包被一落落置棄在寮舍的角落,看起來像大型的垃圾回收場。
我看見一顆小小的香菇露出頭來,是被廢棄的太空包中唯一留有菌株的包裝。
那麼可愛,我想。
於是我將它撿起來,決定帶回家養。
「丟掉。」爸爸看見說。
「為什麼?」
他堅決地回答:「其他的都壞掉了,只有這顆大概也長不成功。」
最後我還是偷偷帶回家養,我相信它會長出其他朵來的,太空包的木屑很鬆軟,我的鼻翼呼吸間尚有菇寮鐵架鏽蝕的味道,濕潤的山間霧氣在我的手中來來回回的徘徊。
將香菇放在浴室最右邊的角落,那個地方常常糊著未乾的水液。
最赤裸又潮濕的地方適合真菌生長,將水噴灑在菇面以及它乾癟的基質上,水液緩緩從頂端流下,像綻放的花朵,這是我的香菇,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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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是易於濕潤的階段,校園八卦惹得嘴裡的涎液來不急生成,思緒容易受潮,身體發瘋撲長。
隔壁班的同學W跟我是黏土社團同學,她說她昨天好像看見小恩和長得很像明星的男同學一起下課,去買麥當勞。
「真的嗎?」我把褐色的輕黏土糊到應該是樹的另外一個長桿上。
「妳去問她啊。」
我固定好了一棵樹的形狀,轉頭對W說:「真好,我也好想談戀愛。」
也許談過戀愛,青春期才算發芽過,所以我也要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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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來了第一個桃花。
我和Z在一起是小恩湊合的,她察覺兩人互相喜歡,決定在中間當一個牽線人。Z是初戀,一個平凡的高中男生,我也是一個平凡的高中女生,我們在春氣勃發的時間點相遇,Z和我就這樣隨著零散飄逸的水氣,菌絲漸漸融合在一起。
在樓梯間Z嘗試牽我的手,他粗糙乾燥的手像尚未澆水的基質,手心有著親切的餘溫,身上有打完籃球後特有的汗味,看向我的眼神充滿溫柔,好像希望把我種在他的心裡面。
我好像是Z的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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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我們喜歡一起在火鍋店約會。
他把苜蓿芽夾得滿滿一碗,我心想:「他真的很厲害。」
看著碗裡青翠飽滿的豆芽菜,飽滿清脆的根部比起苜蓿芽細乾生味勝了許多,我看著他的不鏽鋼湯勺凸面立起,反射他倒過來的臉。
拿著菜單的Z問我。
「你要吃什麼口味?」
「我想吃豬肉牛奶」
「我比較想要牛肉麻辣」
他像沒有滾熟的的湯頭,潑了我一身。
慶幸,那時候吃的是鴛鴦鍋,被分隔的湯頭,我們吃著燥熱的火鍋,一分為二,但又合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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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後,我和小恩、Z聚在男廁廁所。
「妳抱抱看他。」小恩的酒窩浮現在她的微笑旁邊。
男廁很暗、很潮濕,左邊的第二個廁所裡的水箱壞掉了,嘩啦啦地響著,我看不清楚Z的表情,他走向我,面對面抱著,我僵硬的像一座雕像站著,只看見小恩白的發光。
「你們好配喔。」
我抬起手,抱住了他結實的腰圍。
肉眼可見,我的身軀逐漸乾癟,消失的水氣,帶走新鮮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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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我和小恩並肩走在最靠近後門的跑道上,空氣裡新翻泥土的氣息夾雜著白麝香的洗髮水味,所有味道混合再一起,怪異的交錯著,隱隱在我的喉頭發苦。
小恩好奇的眼神看向我。
「最近的新進度呢?」她吃吃笑著,長馬尾甩到另一邊,搖曳的像風中顫抖的春葉。
「分手了。」
分手了。
可是世間上很多事情如果可以預見結果,不就是要丟掉的嗎?
「你當時確定喜歡他?」她拉高聲音問。
小恩的視線射來。我感覺她的眼神正殘忍地剝開藏匿於土壤中的菌絲,水氣正開始溢散。
我不記得當時回應她的樣子,但猜我的表情應該是如皴皺的菇頂,只聽到自己彷彿枯萎的聲音。
「我真的喜歡他。」
我不知道自己在對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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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恩讓我去看她的口琴表演。因為表演在假日下午,很多人都來了。Z也來了,他拉開椅子坐到我旁邊,我們有點尷尬。
「妳也在啊。」
「對啊。」
尷尬地寒暄過後,我們不知道要跟彼此聊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當我在福利社和他提分手後,他難堪的表情,好像春日下午的陽光都被我吸走了一樣,他就是一株枯萎的植物。
原來分手後這麼尷尬嗎?
大人都怎麼分手的?他們會因為傷害到別人感到愧疚嗎?
Z的視線在黑暗中靜靜發中銀藍色的光芒。他看向我,輕輕問了一句:「你們等下結束後要吃什麼?」
「火鍋。」
「那我…」
「我們可能會到很遠的地方吃。﹂我截住了話頭,默默將視線轉到暗紅色的表演舞台上,小恩還沒有出來。
又再一次難堪。
「好吧,下次有空再約。」Z用一種好像很成熟的語調說到,好像我們有很多很多個下次。
我們安靜看小恩舞台時,隱隱約約碰觸到彼此的膝蓋頭,他的膝蓋有點黏黏的,偶爾我會將膝蓋刻意擺向另一邊,但因為放鬆後的力量作用又將我的膝蓋一次次的觸碰向他。
演藝廳一排排整齊的鮮紅色椅子,小恩被光束照亮,我看見她塗上護唇膏的嘴唇剛好反射出一抹光。
演藝廳正在升溫,Z的身體也正在升溫,我能感覺到他的快樂。
這讓我煩躁。
「你能坐過去一點嗎?」我說。
結果後來小恩演奏的內容,我完全忘光光了。
我只記得我那映射在Z的眼眸中,驕矜又故作姿態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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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有約Z耶,你有看到他嗎?」
「他後來說他不能來了。」
店員預先上湯,火鍋裡的氣泡噗嚕嚕的漂浮著。
「肉品要什麼呢?」店員問
她回答:「雞肉。」
「你不是比較喜歡牛肉嗎?」
「但是你不是不吃牛嗎?」
「對啊。」
湯匙凹槽映射著她沒有被倒轉的臉,突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的明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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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長出香菇的太空包,後來因為太濕而生黴,偷偷長出一些胸粉扁蟲,爸爸再度提起讓我
丟掉這件事。
「不要。」
在翻開香菇時,我發現太空包長出了第二朵,在水的滋潤下,基質孕育了生命,長出泅著黏
液的有機物質。
常覺得,真菌既古老又簡單,即使他們被沉默的塞在一包包的塑膠袋中,不用陽光,他們還
是能蔓延滋長。週期性的繁衍。
這就是人類無法違抗的本能。
弄完扁蟲災害後,我打給Z,跟他說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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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時和小恩一起去玩桌遊,我們的任務是佔領島嶼,每個玩家都是你的敵人,佔領的地方與收成有關,收成的多寡,來決定你的金幣數量,利用金幣,才能買下島嶼。
我看著那一塊隆起的島嶼,決定選擇黃色來代表我,因為黃色代表著光明,戰戰兢兢地走每一步路,深怕突有陷阱,然而還是踏了不測深淵。
我沒有占領到任何島嶼。
小恩笑著說:「妳真的很不會玩遊戲欸。」
我拍拍她的頭,感受柔軟的髮絲在指尖中滑行,我笑著說:「Z也這麼說過。」
小恩說她想牽手。我果斷的將她牽起,工科生的我做車床實習,比起她的手,我的手有些粗糙,好不像女生。我五隻手指頭放在她白嫩的指間,緊緊的貼合,留了一些手汗。
汗是海浪,如同我體內海潮起起伏伏,偶爾滴下水漬在Z的輪廓上,然而更多時候,夜晚它選擇黏膩的一點點滲透紅色小恩送我的貓頭鷹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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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暑假我決定再去菇寮一次。我自己搭車前往,看著豐厚飽滿的香菇點綴著黑暗冰冷的菇寮,反射日光燈的冷線,好像無聲的抗議著。
我問其中一個員工:「為什麼它們不用光合作用?」
養殖員工對香菇的了解對答如流,彷彿他骨子裡就是一顆香菇。
「不用啊,它們可以利用碳素源直接代替。」
香菇不用陽光。我觸摸著養菇場的香菇,它們在黑暗中,卻盡情的健康綻放。然而我卻無法像他們一樣適應黑暗。
黑暗中總是浮起小恩聽到告白的臉。
「好喔。」她艱難的吐出一個音節,但我感覺到她試圖溫柔的回應我,「很謝謝妳…」
那時候我們在海邊,海風吹來,她那不符自然生態的白麝香精味髮香撲鼻而來,打在我的臉龐上,我看著海與天空間隔著一到海平面,那似乎分開了我慾望的界線,海浪嘩嘩的試探島嶼的邊緣,最後又知難而退,陸地過於陡峭。
很謝謝你。我聽不見她回答的聲音。彷彿被壓縮在真空的空間,我的思維和話語像泡泡一樣消失,我看見小恩開開合合的嘴巴,想起她口琴表演的那天,要是現在她也在演奏就好了。
愛很多時候會變成謝謝和對不起,這些話語標示了愛的界線。
小恩難堪的說:「我有男友了,很抱歉一直沒有跟妳說。」
菇寮的採收告一段落了。我陪著菇廠員工將採收好的夏菇集束包裝,貼上標籤碼,這些香菇要等待曝曬,然後到很遠的地方。
香菇嬌小的身子,雖然一群一群的生長,卻充斥著孤獨的憂傷感,生命渴望愛,所以在陰濕之處有了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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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依然照原定計畫去露營,雖然在那麼尷尬的告白之後,小恩仍然很平常的對待我,只是不牽我的手了。
我們搭著火車到港口附近,再搭船到離島的露營區,火車上人生地不熟,我們只能互相依靠,看著窗外的景色,猶如黑膠相機底片的一閃而過,旅途中越接近營區就感到偏遠,一開始映入眼簾的青山,不知 為何跟去菇寮的景色相似,異曲同工之妙,路上小恩不斷說起她和男友的回憶。
她突然略帶可惜的說:「可惜妳和Z分了,不然我們可以雙對約會。」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她尷尬笑了一下:「啊。」
我笑著說:「我在黏土社團聽到關於妳和男友的事。」
下火車後,我們將行李攤開,將一切收進懶人露營區。黃昏到了營區,吹拂來的是陣陣海風,我和小恩看了海水的漲潮,看著席捲而來的浪花拍打在礁岩上,如同軍隊不斷的進攻城堡,礁岩日復一日的受到著種洗禮,早已結了深綠色青苔,但始終的擋得住浪花的襲擊。
我好像也被浪花沖刷一樣,反覆打在我的心壁一樣,似乎在催促我什麼,我沒有理會。
「你未來想讀哪裡?」
她想也不想的回答我:「我想讀彰師大。」
聽到答案後,我沒再接下去。
我盯著她飄飄的散髮,波滔的內心翻動,浪侵襲了我的雄心壯志,好像視線能讓孢子也附著在那上面,隨她遠去。
我感覺不是我。或許我自己也逐漸成為了背陽的香菇,是小恩種下的香菇。
然而我心裡明白,無論如何想要跟隨,都只能附著到彼岸花身上。
旅遊結束後,我拖著我們共同的行李,站在港口看著離去的船隻,那些緊跟其後的小浪花,也跟隨著離開,我帶著遺憾走出港口,我與她回憶的存檔點一步一步的更新,我下船了。
海仍然在原地波光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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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角落的太空包,裡面的香菇已經溢出邊界,塑膠開口被拉扯到極限,於無人理會的角落,自行繁衍成一叢叢菌落,我驚訝於它的彭湃,脹滿了無聲的生命力。
面對惡劣環境,還能抵擋得住所有,即便沒有陽光,也能用碳素源替代著,我無法像它一樣尋找下一個代替。
我喜歡香菇,儘管一切生長過程艱鉅,但它讓我和Z、小恩單調乾燥的青春,成為一片蘊含生機的土壤,美而疼痛。
甚至覆手於上,好像能聽到我的心臟在跳動的聲音。
◎
我決定執起剪刀,將一叢叢的香菇剪落。
作者感言:
香菇短短900餘字的散文擴張至5000字小說,現在再看一次,自己仍不相信自己有這麼大的本事挑戰,寫小說期間,嘗試自己未解鎖的小說領域。這條路猶如海水的進退朝,內容刪了又改,改了又刪,無數次想放棄的念頭,但心中始終一股力量強押著它,不讓它興起,⻑時間的高壓,及趕稿壓力,使我厭⻝症發作,常幻想自己寫到昏迷送醫院,甦醒後,仍然堅持趕稿的模樣。自我約束,想比同溫層的人更高人一等,相對就要比其他人花時間,想要比別人出色的部分。〈香菇〉針對現階段⻘春期情感作為主題,利用香菇比喻⻘春期的情感受潮,模糊地帶的關係,結合⻆色童年,穿插不同過程與心境,時常成⻑,時而萎靡,藉由對話筆法,更貼近高中生對兩性之間對愛情的朦朧且羞澀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