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鈺喬 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
窗外的樹葉沙沙晃動,教室裡零零落落地坐著幾個人。
畢蓁單手撐著頭,眼睛因為剛睡醒而有些酸澀。她勉強睜大雙眼,將注意力集中在桌上的國文講義,嘴唇蠕動著,默背等一下要考的賣花聲。
阿房舞殿翻羅袖……美人自刎烏江岸……
在畢蓁反覆背誦時,她以餘光瞄到門口走進一道人影,她沒有抬起頭,唇瓣的張合卻慢慢成了無意義的動作。
她不自覺地伸手觸碰臉頰上的痘痘,那顆痘痘已經長一段時間了,卻遲遲未到爆破的時刻。那塊皮膚被包藏於其中的液體日漸撐大,渾圓飽滿的一顆痘子就這麼生在頰畔,讓她每次照鏡子的時候都不敢直視它的存在。
哐啷。
一個小巧的罐子被放到兩張桌子合併的縫隙上,畢蓁揚起頭,眼前是一張帶笑的臉。
「早安。」林春彎著眼睛對她說,語畢才將書包褪下,伸手撫平自己肩上被壓皺的綠色制服。
「早。」畢蓁應道,目光忍不住落向林春剛放下的東西,只有食指高的塑膠罐子裡堆著十幾粒星星糖,有幾顆還互相沾黏著。
早晨的光透過窗戶落在糖粒上,照映得那些玲瓏的星星愈發通透,沒有雜質。
「這是昨天沒吃完的那罐,今天的份我等一下才要去買。」林春見她盯著那罐所剩不多的星星糖,出聲解釋道。
畢蓁認得出這是昨天那罐,畢竟它和她昨天放學前看到的樣子一模一樣,只是她本以為沒有新的一罐,是代表林春終於要放棄這個持續已久的習慣了。
「今天還要繼續啊?」畢蓁蹙起眉,語尾微微揚起,「妳每天都叫我跟妳一起吃,害我都因為吃太多糖而長出痘痘了。」
說完,畢蓁比著自己的左頰,昂首瞅向林春,卻不料眼前瞬間被成片的綠所吞沒。
林春彎身湊近她,挪開她的手,認真端詳她臉上那顆痘痘,衣領的布料與垂落的髮絲幾乎快碰到她的鼻尖。
畢蓁被驟然拉近的距離弄得措手不及,只得屏住呼吸。這一瞬間,她的感官知覺好似被無限放大,她看得清制服上細細的絨毛、聽得見林春沉思的微弱低吟,連自己的睫毛不斷顫動她都覺得發癢難捱。
林春握著她的手有點涼,可又好像隱隱傳來了熱意……
不等誰先開口,一陣爆裂般的聲音驀地自兩人後方響起,劃破接近於無人的凝滯氛圍。
畢蓁嚇得一彈,下意識地撇開臉,抽出手。
「抱歉抱歉,我沒注意到我的手機音量開那麼大聲。」坐在她們後面的鄭冽抬頭瞄了她們一眼,但她很快又被手機傳出的聲音吸走注意力,全神貫注地看起影片。
「昨天晚間七點,驚傳中國在進行繞台軍演時與我國軍機發生碰撞,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表示有一名駕駛員因此不幸身亡……」
帶有抑揚頓挫的播報聲讓畢蓁慢慢地回過神來,她僵硬地將手放下,垂下頭。
她以眼角餘光瞄到林春同樣向後抽開了兩人的距離,她嘗試張了張口,卻又屢屢退縮,手指揪緊了裙擺。
就在此時,一道慵懶的女聲率先響起。
「你們在幹嘛?」祝亦凡背著書包走向她們,她抓了抓頭髮,隨後一屁股坐到鄭冽旁邊的位子上。
「沒幹嘛啊,我在看新聞影片。」鄭冽將影片按了暫停,「最近幾天不是有很多傳言說這次的軍演有可能會假戲真做嗎?昨天晚上甚至還傳出軍機碰撞,我滑了超多篇分析事件的文章……」
趁著鄭冽滔滔不絕的時候,畢蓁悄悄覷了林春一眼,只見她微微側著頭,似乎在認真地聽鄭冽說話,臉上沒有半點不自然。
「而且不知道是從誰先開始的,中國那邊的風向變得像是事故責任在臺灣這邊,昨天微博上的留言幾乎都是要官方為駕駛員討回公道,有不少人說這是中國想藉機開戰的警訊。」說著說著,鄭冽把手機直立起來,從影音平台中退出,轉而按下一個紅色眼睛的圖示。
鄭冽熟門熟路地以指尖在簡體字之間穿梭,只見滑動的螢幕畫面上滿是藝人為駕駛員哀悼的貼文,底下留言則有不少激進的文字。
「那妳喜歡的那個偶像有說什麼嗎?」祝亦凡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打了個呵欠含糊地問。
鄭冽一頓,隨後快速地滑動手機畫面,停留在某條寫著「只希望兩岸平安」的留言給她們看。
「他也有發文,不過沒有很偏激,而且他還有按我的留言讚。」鄭冽抿了抿嘴角,正經的語氣中捎上一抹喜悅。
祝亦凡掀起眼簾瞟了一眼,用貼著桌面的手比出了一個大拇指,林春則好奇地湊近那支手機瀏覽其他留言。
畢蓁猶豫一會,同樣往前靠了靠。窗邊的陽光使得手機螢幕反光,她看得不太真切,只模模糊糊地瞧見一些字句。
激烈的言詞、有如亂碼的拼音縮寫、陌生的表情符號……隔著一層光,一切都有種遙遠而不真實的感覺。
「恭喜妳,終於被翻牌了。」看完其他留言之後,林春將視線重新聚焦在鄭冽的留言上,笑意盈盈地打趣,聞言,鄭冽嘆了一口氣,「對啊,他每次發文我都會去留言,結果竟是在這種兩岸隨時有可能開戰的情況下才被看到,心情真複雜。」
畢蓁在心底默默複誦一次那兩個字,眉頭不自覺地輕蹙,偏了偏頭。
「妳們精神好好,一大早還可以聊這麼生硬的東西,哪像我的腦袋已經快罷工了。」趴在桌上的祝亦凡幾乎快要睡著了,聲音愈來愈小,卻還是強撐著精神想再聊幾句,「要不是剛剛去看社團學妹練習下周的遊行表演,我才不想這麼早來學校。」
「沒辦法,旁邊就是總統府,等飛彈打到我們的時候再討論就來不及了。」鄭冽聳聳肩,比向窗外,大家齊齊望過去,蓊鬱的樹叢卻讓人連總統府的半個邊角都看不見,她有些尷尬地補充道:「嗯……雖然看不到,但反正它就是在那裡,大家都知道嘛。」
「是沒錯啦。」祝亦凡埋在臂彎間,眼皮愈來愈重,「等一下妳們要去上美術課的時候要記得叫我起床喔,不然老師又要叫林春記我遲到了。」
「對欸,我還沒去學務處交昨天的點名卡。」被祝亦凡這麼一說,林春如夢初醒般地驚呼一聲,匆匆彎身從抽屜裡拉出點名卡。
找到後,林春扭頭看了畢蓁一眼,明亮的雙眼中帶著詢問,畢蓁隨即站起來,卻不小心在起立時撞歪了祝亦凡的桌子。
睡眼惺忪的祝亦凡被震得抬起頭,發現是畢蓁站起身而撞到桌子後,她隨口揶揄道:「妳們最近怎麼黏得那麼緊,妳們在交往喔?」
畢蓁愣住。
這一刻,彷彿有無數道視線隨著這句話朝她投來,將她定在原地。
她張開口,想說點什麼,卻找不出最合適的措辭能夠面對所有人,反駁的、開玩笑的、認真的……哪種她都說不出口。
半晌,畢蓁緩緩扭頭看向了林春。
背向窗戶照來的陽光,林春的髮絲被映得發亮,她沒有說話,僅是靜靜地注視著畢蓁,好像每一寸眉眼都凝聚了光。
一如畢蓁所熟悉的樣子,一如……
對視片刻,林春彎起眼睛笑了笑。
「沒有啦,我自己去就好了。」說罷,她拿起點名卡走出教室,步履依舊輕巧。
四周再次變得安靜。祝亦凡趴回桌上睡覺,而鄭冽繼續滑手機,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畢蓁怔怔地坐下,動作帶起的氣流拂過她的皮膚,激起一絲絲涼意。
她望向四周,人還沒到齊的教室、一張張空椅子、已經劃上句點的聊天……明明一切都再平常不過,可是她心中空蕩蕩的感覺卻隨著這些事物無限擴大。
不知道過了多久,畢蓁才收回目光,垂首看向那罐只剩下一半的星星糖。
她伸手拿起它,忽然,一種奇異的聲音自窗外響起,她嚇得手一鬆,那罐糖就這麼掉到地上。
「嗡──嗡──」
教室裡所有人都抬起了頭,鄭冽皺起眉快步走向窗戶,伸手打開,那種聲音因此變得更響了。
連續不斷的巨響震顫著每個人的神經,有些人困惑地坐在原地,有些人慌忙站起,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這到底是什麼聲音?」祝亦凡的表情從被吵醒的煩躁,漸漸變得有些不安。
「這是……空襲警報?」鄭冽不確定地說,與此同時,學校的廣播器也響起了同樣的聲音,整個空間都被震耳欲聾的聲響填滿。
「發生什麼事了?」「今天有演習嗎?」「我們要去哪裡?」
此起彼落的問句幾乎被淹沒在警報聲中,畢蓁有些茫然,走廊上有不少人朝著同個方向跑去,祝亦凡和鄭冽則從窗邊走了回來,拿起手機就要離開。
畢蓁也跟著往前走了一步,可她的腳尖卻踢到了一個東西。
她佇足,是在地上滾動的星星糖罐。
「畢蓁!妳在幹嘛?」經過她旁邊的鄭冽見狀連忙拉了拉她的手臂,語帶急促,「不管是發生什麼事,先走再──」
一陣爆炸聲吞噬了鄭冽的後半句話,她們捂住耳朵,扭頭看向窗外。天空被漫天的塵土與火光所籠罩,樹叢異常地左右搖晃,大地隆隆。
畢蓁瞪大眼睛,瞳孔倒映著火紅的光──
緊接著震碎的玻璃朝她們四散而來,她緊閉雙眼,轉而用手臂護住臉,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不斷襲來。
混亂之中,畢蓁感覺到自己側臉上的痘痘也被碎片劃破,液體順著臉頰滑下。
等震動稍歇,鄭冽踩過滿地的碎片,拉著畢蓁就跑,她被迫踉蹌地跟在眾人身後,跑過走廊,下樓拐彎,穿越廣場。
畢蓁倉皇地左右張望,視野隨著步伐而震動,讓她幾乎認不出周圍誰是誰,但她仍然不斷掃視每一個人晃動的臉。
她的心跳愈來愈快,幾乎要喘不過氣。
就在進入地下室以前,又一陣爆炸聲傳來,伴隨著比先前還刺耳的驚叫。
畢蓁眼睜睜看著飛彈落下,摧毀掉半邊教學樓,跟剛才一樣的火光,一樣的塵土飛揚,可這次她的心跳好像停止了。
戰爭真的開始了嗎?
畢蓁的內心不只一次地浮現這個問題。
地下室人頭攢動,因為過於擁擠,大家的腳步被拖得很慢,在緩慢的行走速度中,畢蓁一面尋找那道身影,一面如此想著。
也許是一場惡夢、也許是太過真實的幻覺、也許……
稀薄的空氣,血和塵土的味道,夾雜著哭泣的喧囂,好像她走入的不是學校的地下室,而是一個從未來過的空間。
蒼白的日光燈照得人影幢幢,走經小熱食部的時候,畢蓁恍惚中看見了一個站在櫃架邊的女生。
「林春!」畢蓁失聲大喊,匆忙推開人群跑過去,眼中有了光彩。
林春雙手各拿著一罐星星糖,似乎在來回比較哪一罐比較好,她的全身上下沒有半分狼狽,好似沒有經歷過飛彈的侵襲。
「妳沒有事就好……妳怎麼在這裡?」畢蓁雙手握住她的手,渾身微微顫抖,而林春理所當然地答道:「我來買今天的星星糖啊。」
說完,她低頭看向畢蓁抓著她的手,眼神沒有流露半點情緒,畢蓁卻無端地慌張起來。
「我、我……」教室裡發生的種種畫面在腦中不斷翻飛,畢蓁想解釋很多,卻因為過於著急而變得結巴。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緊,意識到林春會疼以後又放鬆,但她終究不肯完全放掉她的手。
一直到手心都冒了汗,手中傳來的實感再確定也不過,畢蓁的心跳才慢慢平靜下來,原本將要脫口的話卻也因此堵在喉嚨,不上不下的。
「對不起,我只是……還沒有準備好。」躊躇許久,她囁嚅地啟口,說完便立刻閉上眼,為自己的怯弱感到懊惱。
隔了許久,她聽見林春的聲音輕輕響起,「我知道。」
畢蓁再度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林春一如往常的微笑,以及她身後擺滿櫃架的星星糖。
「沒有關係。」林春說,用熟悉的目光注視著她。
這一刻,所有的躁動都離畢蓁很遠很遠,她的呼吸變得輕盈而溫暖,心跳平穩,像是每一個日常的早晨。
走出小熱食部,穿越黑暗的長廊,她們走進了停車場。在教官與老師的指揮下,眾人依照班級一群群地聚集在各個角落,人聲嘈雜。
畢蓁盡可能地直視著鄭冽的背,不去看兩旁的人,可是焦慮仍一波波地自四面八方朝她襲來,偏高的溫度、細碎不斷的對話聲、倉促走動的身影……
走到她們班集合的地點,鄭冽坐到了早已在那的祝亦凡旁邊,畢蓁也緊鄰著坐下。
她轉過頭,看著林春靜靜坐到她的右手邊,幾人靠牆坐成一排,誰都沒有先說話。
畢蓁只好低頭盯著自己交疊在腿上的手,這才發現自己的傷比想像中還要嚴重。
一條又一條的血痕橫亙在手臂上,深深淺淺,有幾道傷口還摻著玻璃碎渣。
她的腦海中再度閃過剛才的爆炸,蘑菇雲、火紅的光、炙熱的氣流、大樓的殘骸……
畢蓁不安地挪了挪姿勢,汗水滑過臉頰,激起刺痛。她再一次側頭看向林春,發現林春也正看著她。
林春的眼神清澈而專注,像是全然隔絕於地下室的憂慮氛圍之外。
畢蓁稍稍安定了些。
突然,本來沈默地滑著手機的鄭冽脫口而出:「不可能啊。」
畢蓁一看,鄭冽正反覆刷新手機上的微博頁面,動作略顯急躁,像是急於得到什麼。
剛才在教室裡,她的手機還能夠清楚顯示那則被按讚的留言,此刻螢幕上卻只剩一片全白。
畢蓁原想跟她說地下室網路本來就比較差,卻聽見鄭冽困惑地喃喃自語:「我昨天看的文章明明都說中國就算要打過來,也會先宣戰才動作……而且空襲警報響了之後,據說最少也有兩分鐘的時間可以躲……」
畢蓁雖然對這些都不太了解,但她仍小幅度地不斷點頭,幾乎是無意識地。
始終埋首雙膝間的祝亦凡卻猛然抬頭,就像是被刺到似的咬牙說道:「都已經發生了,糾結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
幾人皆是一愣,鄭冽沒想到她反應這麼大,但是一看見祝亦凡臉上的淚痕與泛紅的眼角,她也只能放緩語氣道:「我只是單純覺得這不合理。」
「不合理難道這一切就會變成假的嗎?」祝亦凡整張臉皺起,臉上一道明顯的割痕也因此滲出了血,「妳剛剛沒有看到連我們學校都被射中了嗎?而且到現在──」
畢蓁慌忙捂住耳朵,不去聽祝亦凡所說的話,可是沒被堵住的前半句話與鮮紅的傷口依舊衝擊她的大腦,造成陣陣晃盪。
畢蓁連忙把視線移向遠方無人的地方,牆上的壁癌、地上的綠油漆、漆黑的門口……可即便她不斷轉動眼珠來分散注意力,她也知道身旁的爭吵仍然存在──這個念頭讓她的胸腔隱隱震動。
直到兩人似乎安靜了下來,畢蓁才試探性把手放下。祝亦凡和鄭冽都壓抑著呼吸,陷入僵持。
過了一會,祝亦凡破罐子破摔地丟出一句話:「真希望等一下出去的時候就已經宣布投降了。」
「妳幹嘛這樣?」她自暴自棄的語氣讓鄭冽忍不住提高音量,聲音染上不解。
「有什麼不可以的,我怕死不行嗎?」祝亦凡的聲線帶著殘留的哭腔與顫抖,卻倔強地昂起脖子,「妳每天刷微博、追中國明星,有什麼資格說我?」
「那跟這個又不一樣!」鄭冽克制不住地怒喊出聲,與祝亦凡相互瞪視。
畢蓁不由自主地往林春那頭靠了靠,此際,一陣熟悉的震動自頭頂上傳來,天花板的燈閃閃爍爍,整個地下室的人亦隨之騷動。
在光影交替之間,所有人的動作就像是逐格動畫。
張嘴、驚喊、慌張、恐懼。
一亮、一暗、一亮、一暗。
出於害怕黑暗的本能,每次燈光亮起的時候,畢蓁都格外用力地試圖看清四周,於是她看見了一張張扭曲的臉,不似真人。
彷彿在飛彈落下以後,所有人都變了樣,美好與快樂迅速自人們臉上流失,只剩下最原始的懼怕,毫無阻礙地直直撞進她眼裡,不再是透過其他感官。
畢蓁心臟直跳,每一次燈光熄掉的時候,她的心跳就加劇幾分,可當白光照在他人臉上時,那種清晰也令她驚懼不已。
於是她開始嘗試回憶今早的事,明明才經歷不久,如今卻有些朦朧。
背誦、靠近、聊天……一切都沐浴在陽光下。
「畢蓁,妳還好嗎?」
電燈已經停止閃爍了,見畢蓁神情依舊恍惚,鄭冽關心地問,一旁的祝亦凡也看了過來。
畢蓁瞬間被拉回現實,她眨眨眼,死白的光線以及鄭冽和祝亦凡之間微妙的距離讓她眼中的光暈因此碎裂。
回憶定格在林春的離去和進入地下室前的那一次爆炸。
「我、我……我去上個廁所。」畢蓁猛然站起,匆匆逃離。
畢蓁回到了小熱食部。
走到櫃架前,她拿起一罐星星糖,餘光瞥見一道身影在她身邊站定,是林春。
畢蓁沒有說話,繼續把玩著手中的罐子,良久,她終是小聲開了口:「妳覺得戰爭真的開始了嗎?」
說出口的剎那,她下意識想閉上眼睛,卻發現眼前的一切依然清晰無比,而林春不解的聲音直直穿入她的耳中。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呢?」
畢蓁聞聲轉頭,只見林春朝她伸出了手,白皙的手指摁在她臉上破掉的痘痘。
「就算這一秒是假的……妳要怎麼確定,下一秒不是真的呢?」
林春的語氣純真得像個孩子發出疑惑,卻讓畢蓁愣在原地。
她呆呆地望著林春,白皙的臉龐、細軟的髮絲、平整的制服……明明一切都和往常一模一樣,可她莫名開始顫抖。
四周再次傳來震動。
這次的震波更加猛烈,櫃架左右搖晃,畢蓁也差點站不穩。
她勉力維持住自己的重心,向後退開,卻見林春動也不動地站著,櫃架逐漸傾斜。
畢蓁呼吸一滯,瞳孔慢速放大。
這一瞬間,畢蓁彷彿看見林春背對的不再是擺滿星星糖的櫃架,而是教室窗外的樹叢與陽光──轉瞬間,綠意盎然的景色又變成觸目驚心的火光,兩種景色來回切換,甚至交疊在一起。
唯一不變的只有林春。她安撫似的對畢蓁笑著,眼睛彎起,就像是她離開教室前的最後一幕。
櫃架轟然倒塌。
「林春!林春!」畢蓁失控地大喊,她跪到地上,試圖推開沈重的櫃架。
然而地上只有被壓碎的星星糖。
她用手撥開遍地的糖粒和灰塵,急欲找到任何一絲有關林春的痕跡,不在乎手上傷口癢疼難耐。她張著嘴,嘴唇不斷顫抖,有什麼話就在唇邊,喉嚨卻無比喑啞。
她想好了,她、她……
「畢蓁?」鄭冽的聲音從小熱食部的門口傳來,畢蓁跪在滿地的殘骸中扭過頭,眼中的絕望讓鄭冽嚇了一跳,「妳怎麼了?我……們都很擔心妳。」
「林春呢?」她渾身顫抖,近乎哀求地問,「林春呢?」
鄭冽沈默了。她的神色掙扎,像是連自己也不願承認。
好半晌,她才艱難地啟口。
「林春她……從飛彈打下來的那刻起,就已經不在了。」
畢蓁的大腦一片空白,好似有什麼東西被瞬間抽空。她脫力地跌坐在地,頰畔的傷口早已迸裂,無聲無息地流下液體。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回到了林春離開教室那刻──
她聽見墜落的聲音在耳中不斷迴盪。
作者感言:
這部作品發想自裴洛西訪台的夏天,身為在總統府旁留校暑輔的高三生,當時我第一次覺得戰爭離自己這麼近,但惶惑的同時仍然有青春並行。
謹以這部作品留住我的青春──戰火下的無常、同儕間的情誼,以及女校中幽微而閃爍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