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宸 方濟會學校財團法人臺南市黎明中學
00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少年阿浸開始喜歡看那些,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的電視頻道。
少年阿浸發展出了自己的一套儀式,看電視總要趁外婆跟妹妹都不在家,確認了沒人還不夠小心,他非得把窗簾都拉上,再做一個小型機關,把綁著鈴鐺的線牽到門把上,這樣有人回來他才知道。大家都說阿浸的頭腦很好,某程度來講他似乎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
確認好一切過後,少年阿浸會小心翼翼地為自己倒上一杯涼水,輕坐在電視前的沙發,拿起遙控器,先確定好原本和按「返回」鍵時分別會跳回哪一台,再從第一台開始自己毫無意義的轉台。
數字由小到大,琳瑯滿目的各種畫面跳轉,前一秒是薛寶釵下一秒是天堂鳥奇異又滑稽的求偶舞蹈,然後沒過幾秒綜藝節目就又變成不斷上演的社會新聞。少年阿浸看到這些時,從不會多停留三秒鐘,而是快速切換到下一台,看那些節目名稱和旁邊那個小小的有色圓圈。轉台之快,彷彿藍色與綠色是他在世界上最厭惡的色彩。
對於少年阿浸來說,在這個被老師們稱為「青春期」的時期裡,他再也沒有了特定喜愛的題材,他只喜愛按著遙控器,看著節目跳動不斷接著停在有著紅色或橘黃標誌的那台——十五歲的輔導級,十八歲的限制級——少年阿浸並不覺得那些節目特別好看,但他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成長了,是個成熟的小大人了。即使他生理上還沒有變化。
少年阿浸只覺得,既然他長大了,那麼是不是,在他觀賞過這些充滿色情血腥歧視的影像後,成熟的他就可以承擔養育一個四歲女孩的責任?他們的父親選擇了遺棄,把他們扔垃圾似地扔在了年事已高的外婆家。對父親來說這意味著一個擔子的卸下,對外婆來說意味著她必須彎下自己近九十度的腰去撿更多回收物,而對少年阿浸來說,這意味著而他必須快速成長。
此刻頻道數字已經來到六十多,在那些電影裡他看見了一個橘色圓圈,並且停了下來。很巧,電影剛剛開始,彷彿本來就等著他,接著是最讓他興奮的一幕:巨大的橘紅圓圈跳出,要求未滿十五歲的他不得觀賞。但是少年阿浸僵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放任那畫面跳轉過去,直到電影的片頭曲響起,開頭的喪屍被主角爆頭時彷彿也爆開了少年阿浸的眼睛。少年阿浸發抖,但不是害怕,而是興奮——自己簡直是個勇敢的大人。
於是在那個他們被遺棄的夏天裡,少年阿浸第一次成長,也第一次學到了叛逆。
01
哥哥經常告訴我,我們生錯了地點,生錯了家庭,還生錯了時代。
打架,輟學,幫派活動。哥哥會做的事情跟別人的哥哥會做的完全不一樣。但當我帶著小小的抱怨語氣跟他聊這件事情時,他會咧起一個露出潔白牙齒的笑容,說,但小亞妳知道嗎?再是不一樣的人,我們都喜歡錢,他們再怎麼自視清高,也跟我們喜歡著一樣的東西。對此我覺得膚淺,說哥你少來了,我才沒有喜歡錢。他的嘴唇微動,正以為他要說點什麼的時候,他又重新掛起了一個燦爛乾淨的笑容。
至少在那個笑容裡,我覺得哥哥跟所有人,包括所有模範生都是一樣的。
不過事實是,大我十歲的哥哥在中學時期就為了參加幫派之類的事而輟了學,現在只能打著一些零工貼補家用。或許是因為知道外婆賺錢辛苦,那一綑一綑寶特瓶堆在家門口幾乎找不到回家的路,又加上外婆對哥哥總是投以不可言喻的眼神,我的肩上便背負了許多。即使他偶爾路過我的房間,會走到我桌子邊把燈熄掉,說,別太勉強,但我仍舊努力地想要拿到那份可以分擔經濟壓力的獎學金。
直到有一天,我得了感冒,想要繼續讀書但眼前迷濛成一片霧似的景象,接著重重的「叩」了一聲,再次睜眼時我已經躺在床上。哥哥緊張地握著我的手,說,妳看,就叫妳不要太勉強,現在發燒了吧。我抿抿唇,倔強地想要頂嘴,但喉嚨疼痛得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哥哥遞給我一杯水,喊來外婆,又說了句我不懂的話。哥哥總會對我說很多我不懂的事情。
「妳別擔心,之後書就放輕鬆來讀就好。哥哥不會再讓同樣的事發生第二次了。」
同樣的事情?第二次?他在說這場不足掛齒的感冒嗎?還是別的物事?來不及也沒辦法提問的我眼睜睜看著哥哥離開了房間,樓梯傳來咚咚咚的聲音,門被打開又被關上,最後是機車發動並駛向遙遠地方的巨響。在那一刻,明明說不出為什麼,但我心裡總有一種感覺在快速滋長,覺得那聲音之大,遠去之快,就像是有什麼,真正地帶走了我的哥哥。
再後來,果然事情的發展驗證了我當初的想法。
02
距離那次感冒的兩個月半後,正值溽暑,熬夜讀書的我覺得悶,便想開窗通風下。
然而當我走到窗台邊時,卻看見哥哥與機車相偎似的,正立在遠處的小徑上,緩緩地牽著車朝家裡的方向走來。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哥哥幾乎每天都會趁著晚上偷溜出去,但他又怕吵醒我們,總是把機車牽到了很遠的地方,才敢發動或者熄火。
看到這一幕的我感到五味雜陳,但我還是舉起雙手,朝他的方向反覆揮了揮。但哥哥沒有注意到我,似乎低著頭在想些什麼,我於是猶豫一下,最後把手繞著嘴巴圍成一圈,開始喊起哥哥的名字——江浸承,江浸承,江浸承!——我沒有發覺我的聲音愈來愈大了,沒有發覺樓下傳來外婆的罵叨,而也或許那一刻我本來就不在乎。我放肆地喊著哥哥的名字,直到他抬起頭來,我停止呼喚,雙手在夜色裡舞動。
然而就在哥哥抬起頭來的瞬間,月色襯托下,我望見哥哥的臉色異樣地慘白,整個人疲倦不堪。我呆了半晌,為了不被看出異樣,又繼續揮舞著我的雙手。哥哥看見我還沒睡,明顯一驚,但很快就再次笑了起來,這次依舊是那個露齒的燦爛笑容,但我見了,卻笑不出,甚至心裡升起了一團生氣的焰火。
在我跟外婆都不知道的某個時候,哥哥竟學會了嚼檳榔。
他那口潔白的牙齒變得紅通通的,只看了一眼就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甚至開始想,這是我認錯了人,又或者這是我的夢,因為那一口潔白得可以代言牙膏廣告的牙齒只屬於哥哥,他絕非此刻那個牽著機車回來的人。那兩排牙齒,在皎潔月光的對比之下,顯得無比滲人,就像是一頭可怖的怪物,張著血盆大口下一秒就要將我吞噬掉。而前一個受害者,肯定就是哥哥。
所以當哥哥拖著疲憊的身軀上樓時,我板著鐵青的臉質問了他。哥哥說這都是他再三考慮過的,而且也沒有人逼他,檳榔是用來給他工作提神的。但依照我對哥哥的了解,他在說謊,於是我深呼吸一口,微笑著叫他張開嘴讓我看看,趁口腔癌前再多看幾眼他的好牙。我想要藉此嚇唬他,可這卻讓一直以來都很溫柔的哥哥發了怒。
「妳想看?那妳要不要乾脆直接嚐嚐看那味道?我一整個晚上已經累得要死還要聽妳的諷刺,也不想想都是為了誰啊!」哥哥用那口怪物似的血盆大口說著話,這次我看得清清楚楚:鮮紅色布滿口腔,檳榔的殘渣卡在牙縫裡,牙齒日漸變得亂七八糟。我突然認不出那張嘴了,就像我認不出眼前這個人。
「口腔癌,去你……」後半句話的聲音很小,哥哥沒讓我聽到。
在哥哥甩上門之後,我沉默地回到房間,重新坐到書桌前,卻一道題目都解不開。直到月色西沉,我爬回被窩裡,把頭深深埋起,任著眼裡的水氣濡濕了被褥。接著有人在外頭敲門。我胡亂抹抹眼,打開,是已經恢復冷靜的哥哥。對不起,他低下頭小聲地說,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嘴巴張得小小的,但能看出已經清潔過,又恢復了那口潔白的好牙。
「哥哥,我想看你再笑一個。要燦笑,露齒那種。」我抿抿嘴,輕聲要求。
哥哥愣了會,接著笑了起來。笑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還用力。
03
我不再只是哥哥親愛的妹妹,還成了他的護理師。
在檳榔事件的半個月後,明明承諾我不會再吃檳榔的哥哥,不但帶著一口紅色的牙齒回來,這次還帶回了臉部的傷。如果今天他是個跟我無關的人,或許我會覺得滑稽,也或許我會笑出聲,那兩個眼睛周圍的瘀青讓他看起來就像熊貓一樣。但我笑不出來。
我原本站在門口等他,帶著每天都有的他今天就會放棄那些壞朋友的期待,但當他一靠近我就澈底失望了——當他把機車停好的那刻,搖搖欲墜的他直直倒在了地上,身上還帶著刺鼻的酒的味道。我手忙腳亂扶起他,帶他躺到長椅後又急忙去翻找冰箱,拿了冰袋還不夠,我快速衝上二樓拿毛巾包裹住,才敢讓他放到眼睛上冰敷。
而就在哥哥冰敷的過程裡,我始終沉默,靜靜地看著他的下半張臉,嘴唇處明顯沾染檳榔的猩紅。接著直到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知道我一直沒走的哥哥終於開了口:「拜託妳不要這樣,問我一點什麼吧,求求妳了。」
「問點什麼?」我蹙起眉毛,看見哥哥拿開冰袋,便把臉撇到另一邊。「我是能問什麼,就算問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改不是嗎?」
「小亞,」我原本不想再理他,但是,一直很堅強的哥哥,卻開始有了哭腔。「拜託,說點什麼,妳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關心我的人了。」
我轉頭看向他,他已經把冰袋放回眼上,喉結微微蠕動,身體因委屈而顫抖。而那個被包裹在最柔軟的頸肉裡的聲帶,正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軟弱沙啞的喉音,像是壞掉的錄音帶。我突然想起,之前很多次我也這麼哭過:為了沒有爸爸媽媽而哭,為了沒有其他同學的潮牌運動鞋而哭,甚至為了外婆與哥哥令我難堪而哭。但是哥哥都承受下來了,抱著我不斷地哄,說:小亞想要爸爸的話,就由哥哥來當;小亞想要新鞋的話,等哥哥一下,哥哥打工攢錢給妳買,妳說好不好?
他總是避開最後一個話題,唯有這個是他最柔軟脆弱的那一塊,就像他此時暴露在自己面前那處隱隱顫動的喉。我突然感到羞愧,沉吟一會,上前抱住了他,讓這個承受過太多痛苦又受過太多傷的人,靜靜地靠在我的心窩處。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我的心跳,不知道這麼做是否適當,但我明確知道的是,這個擁抱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哥哥果然慢慢地冷靜下來,停止流淚後,他伸手將我輕輕推開。
就像後來許多次的夜晚般,帶著酒氣傷疤與那一句話的哥哥,跌跌撞撞地在擁抱過後回到了房間。
「對不起。」哥哥的聲音迴盪著,在我與外婆都醒著的夜色。
04
後來我們的家境在哥哥的努力下,逐漸好了起來。
我們的外婆不用再克難地彎下她直角似的腰,而我的壓力也不再那麼大,睡眠獲得了很好的保障。而這一切,正是因為我那位變得只有一個月才回一次家的,已經正式加入幫派的哥哥,攬下了所有責任。
家門口的回收物逐漸少了,但是外婆對哥哥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可言喻。我說不清那眼神裡頭藏著怎麼樣錯縱複雜的情感,但我能說,我能分辨出恨鐵不成鋼的怒,對自己沒能給孩子一個好環境的哀,還有身為一名外婆,給孩子的隱晦的愛。
是的,隱晦,我的外婆並不太懂怎麼表達「愛」這項情感。我已經不記得最開始被帶來外婆家時爸爸的最後一面,但我那早已懂事的哥哥記得,並說他永遠都不會忘。哥哥說那人跟我們一樣姓江,長得跟我們有點像,比如我的眼睛、他的鼻樑,就有一點他的影子。哥哥還說我們的姓氏與生命就是從他那來的,但遺憾的是他無法賦予我們生活。身為一名懦夫,他無法正視妻子的死亡、無法扶養兩個孩子,甚至無法養活自己。所以他把孩子交還給了他妻子的母親。
照哥哥的說法來看,外婆最開始的時候有很多怨言,但後來隨著我成長,反而就慢慢沉默了。可能是因為長年相處,也可能是因為老化的關係,哥哥曾這麼猜測。但是我覺得與自尊也有點相關,似乎嚴肅的人們年紀愈長,放下的多了,時間變得很少,他們也就沒有那麼抗拒表現出「愛」了。
當哥哥難得地回到家時,雖然我們都看不慣那頭一下染成金色一下又染成紅色的頭,但我們還是很歡迎他。外婆雖然表現得很不情願,但只要她聽見哥哥機車的引擎聲,就會快步走回屋裡替他沖一杯茶,再假裝是哪個來家裡串門子的叔叔嬸嬸沒喝,讓他趁著還熱,暖一會胃。即使我們都知道哥哥不笨,但三人都默契地沒有戳破這個小謊。
喝完茶,敘完舊後,哥哥便會離開。他不過夜,也不留下來吃晚餐,留下一袋裝著我們生活費的包包後便騎著機車帶上許多新舊傷遠去,改裝過的排氣管轟轟隆隆地,像是什麼巨大的怪獸朝人們的夢境壓輾而來。鄰居們頗為不滿,但看在一個月才一次,而且對方又算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第一次打開哥哥給的袋子時,我跟外婆都吃了一驚,我們幾乎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多的現金,慌慌張張地把袋子閉緊,鎖上大門,才敢問哥哥錢哪裡弄來的?誰給你的?最重要的是,合不合法?哥哥似乎是有備而來,一一回答了我們的問題,說是他成為了討債的,只要成功把債收回來,就可以拿到頗豐的一筆抽成。至於合法性,哥哥說,小心點就合法。
我和外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那你千萬要小心,但如果可以的話就趕緊換了工作吧。哥哥笑起來,說好——那個從來沒有變過但也未曾實踐的回答——他張口時,牙縫裡大量的暗紅色纖維顯而易見,讓我幾乎要暈厥。我意識到,那個有著乾淨笑容的哥哥真的已經不見。
「哥,你把檳榔戒掉,好不好?」我放輕了語調說話,小時候我這樣撒嬌哥哥總是笑著滿口答應。
但是哥哥,已經不再給我溫柔印象的哥哥,只是用他那只寬大的掌摸了摸我的頭,沒有說話。我抬頭看向他,他也低頭看著我,眼神裡有點無奈,有點悲傷,但更多是無助。我急忙告訴他,哥,你才二十多歲,現在改變都還來得及,但他依舊只用一雙悲傷的眼睛予以回應。
「哥,真的,我們陪你……」後半句話還未說出口,哥哥倏然把手收回,拿起茶杯把剩下的茶喝完。
「我該走了。」他沒有再看我,轉頭對始終無話的外婆微微頷首,便打開門離去了。
我抿緊嘴唇,回身蹲在外婆的身邊,問她:「外婆,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外婆看了我一眼,不知是對著我還是對著已經遠走的他嘆了一口氣,起身後,慢慢踱向了屋外。
05
江浸承。我是在哥哥負了重傷回來的那一晚,知道這個名字的真正意涵的。
在那個晚上,哥哥就像許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牽著機車回來的模樣,他像是與機車相倚,輪胎在沙地留了一路的痕跡,月光穿過樹杈,像哥哥身上的血似的,點點地在地面灑了一地。哥哥回來時幾乎沒有聲音,直到那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住在一樓的外婆醒來,出門查看,才發現了全身都是血的哥哥。
外婆已經沒有那個氣力,我於是將他滾到被子上,再吃力地一路把他拖行回屋裡。不消多時,那條被子已經暈滿了哥哥的血,一大朵一大朵鮮紅的花綻放在上頭,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怵目驚心。我們先是想要打救護車,但哥哥卻抓住了我的腕,夢囈似地說不行,不能打。我跟外婆面面相覷,突然察覺到,哥哥這些年在外奔波,或許工作根本不像他輕描淡寫的那樣,也或許他在做的事根本不合法。
為哥哥做了基本的消毒,包紮傷口後,我們餵他吃下了止痛藥。自從哥哥離開後,那些為半夜總是帶著小傷回來的他所準備的止痛藥,就一直靜靜地放置在抽屜裡,沒有再用過。我接著要外婆先去睡,但外婆不肯,於是我們兩個便在重傷的哥哥旁守著,聽著他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
等到哥哥醒來時,已經是隔天的下午三點。我們出去買了些成藥,胡亂地餵給他,或許那近十種藥物裡終於對了一種,也或許他是自己醒了,當哥哥發出了轉醒的輕嚎,一夜未眠的我和外婆立刻圍上前。他的雙眼睜開,而後聚焦,看見疲憊不堪的我們時,他重新閉起了眼睛,然後用他那不再乾淨的菸嗓嘆息似地說,對不起。那委屈的模樣又像是一個犯錯的孩子,但外婆沒有再姑息。
像是背負了一座拱橋的外婆,無聲走到屋外拿起了一旁的掃把,又無聲地回來,一言不發地打在哥哥少數還完好的皮膚,在這個已經成年已久的壯碩男人身上留下了淺淺的紅痕。哥哥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任由臉繃著,接著慢慢扭曲,發出了幾近尖叫的哭嚎聲的外婆,拿著掃把打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外婆打人。
「你到底找了什麼工作?你到底找了什麼工作?什麼工作?阿浸、阿浸啊——」外婆斷斷續續又循環反覆地哭喊,直到她打哥哥的力道愈來愈小了,最後直接跪在地上,她的阿浸也始終不回答。我在一旁看著,沒有哭,但是心裡流淌著一股強烈又巨大的悲傷。
阿浸啊,阿浸啊。外婆用她沙啞的聲音哭喊著,我緩緩偎到她身邊,輕輕扶住了她的肩,拱橋似的背撞進我的懷裡,那歲月的稜沒有了哥哥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的擁抱容不容得下。她掩面哭著,我輕聲安撫但目光仍在哥哥,他已經睜開了眼,沉默地與我對望。
對不起。哥哥以紅色的口無聲說道。那是又一個說了但從不會改的歉。
江浸承。我以唇語以他的全名回覆著他。那條被自以為是的承諾浸滿的江。
06
哥哥走之前,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但是不久後寄來的那封信說明了一切。
文書來自於很遠的一個法院,一個神聖的地點。他們通知我們幾日之後可以到現場來看江浸承這個罪孽何其重大的惡魔被判以極刑。他們當然沒有在文書上這麼寫道,但是我幾乎感受得到他們的語氣,他們的口吻,那一聲聲對著哥哥下的判決。
哥哥殺了人,並且不只一個。就在他拖著重傷走回來家裡的那一天。
當我們後來到了法院裡,坐在十分空虛的加害者的家屬席上時,我們聽著每個人的指控,才知道原來哥哥在討債的時候先是被刺傷,接著他為了自保反殺了人。不論是那些拿棍棒攻擊他的,還是那些什麼也沒做的。所有受害者的家屬都一致地攻擊著哥哥,甚至用眼神剮殺著始終沉默的我們。
他們哭訴,他們撒潑,他們以滾燙的語言字字穿刺著我們三人的心。我們什麼反抗也沒有,就連哥哥也只是在法官質詢的時候,轉頭望了我與外婆半晌,用他那濕冷沉寂的眼,接著便回過頭,說我認罪,用他那怪物似的鮮紅的嘴。
當法官判哥哥無期徒刑的那一刻,受害者的家屬們反倒有些呆滯了,以為對方會死命反抗,但整場審判只花了他們一頓晚餐的時間。他們已經準備好將哥哥千刀萬剮,用各種言語暴力與道德勒索逼迫他屈打成招,但那一句輕描淡寫又沉重無比的我認罪,讓他們全慌了神。直到一個家屬哭喊起來,我的兒,我的稅,我支持死刑,必須是死刑啊!家屬們便又全沸騰起來。
但是哥哥已經被押往了遠方,我和外婆都靜靜地看著哥哥離場,任由這個混亂的場面換來這幕在我一生中的無可抹煞,記憶著此時此刻接近麻木的心情,等遲來的絕望將我們吞沒,再來溫習。我看著哥哥的背影真的越走越遠了,耳邊好似又傳出生病那晚哥哥騎著機車飛嘯而去的轟隆聲,但那聲音再怎樣清晰,卻又不比機車改裝後排氣管發出的巨大聲響。
這個世界就像是怪獸,張開猩紅的口,吞沒了哥哥吞沒了外婆,也吞沒了我。
07
在那句「我認罪」前哥哥回頭的一眼,成為了我們和哥哥的最後一面。
在被判無期徒刑的不到一週後,我們便又收到了信,這次與哥哥在獄裡自殺有關。我不願提我和外婆當時的心情,但我想我們其實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只是這準備不是從「我認罪」開始,也不是從哥哥找到「工作」開始,甚至不是從他學會嚼檳榔開始——就在爸爸選擇遺棄我們的那一刻,命運的齒輪就已經往悲劇的方向轉動起來。最後我們都像是一個被時代給淘汰的零件,有的被拆卸分解,有的則自動脫落。
我和外婆只是靜靜地待在屋子裡,宣告著哥哥死亡的信被攤開放在桌上,白紙黑字,寫著哥哥坎坷一生後仍舊不得善終的結局。殺人後,上吊,在獄裡。就像之前我覺得參加幫會的哥哥跟別人不同一樣,我的哥哥走上的也是一條與別人哥哥完全不一樣的路。
「這只是意外,對嗎?」我哽咽地問外婆,即使我已經知道回答。
「不是意外,這都是阿浸自己的選擇。」外婆冷靜無比,像是失去了喜怒哀樂一樣。她又輕輕地說:「他想要成長,所以選擇叛逆。想要賺錢,所以選擇輟學去當人家小弟。他想要擔起一切,但是他同時也選擇毀了自己。」
我走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她。
「小亞,妳不用感到自責,是阿浸他自己選錯了路。」像是曾經我擁抱住了哥哥,此刻外婆也回抱住我,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我顫巍巍地感受到了記憶的份量。那回憶之重,將我的所有想法都壓得緊實,最後真空成了一片空白無聲。
江浸承。我輕輕在心裡呢喃著這個名字。
浸滿承諾的那條江水已然乾涸。龜裂成了疼痛的模樣。
作者感言:
寫這篇〈岔口〉時,我還十八歲,正是考大學、選填志願的時候。在某些方面而言,這則小說寫的不只是社會不義、制度不義、時代不義所釀的悲劇,同時也是我內心想法的投射:在一群青年裡,總有那麼幾個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這何嘗又不是一個逼不得已的選擇?
〈岔口〉可以只是故事,也可以是現實。只期望,青年們都可以在面對岔口時,選擇他們所想的、所愛的,而非一條條通往悲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