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奇萊全國高中文學獎─散文獎】首獎〈以山為名〉

張又懿 桃園市非學校型態實踐教育生

  Deng 說沒有人相信這個故事,而他自己也快要不相信了。

  Deng 是爸爸的朋友,他是部落裡長大的,那個故事關於他的奶奶查雅,還關於那天夜裡的狂風大雨,莫拉克。這個故事發生在我還未出生以前,發生在那座神秘的山上。

  千巖萬壑,群峰羅列,峰巒起伏,插入雲峰,山脈如屏如障,對面的山像被刀削成一道道綠色的皺摺,那是我們的阿里山山脈,遠看像隻龍盤踞在那,阿里山山脈位於玉山山脈西方,兩座山脈隔著楠梓仙溪遙相呼應。阿里山山脈北起南投縣濁水溪南岸的鹿谷鄉,南抵高雄市燕巢區的雞冠山。稜脈身長一百三十五公里,身側高度二千五百公尺。

  山高而廣,孕育無數生命,從哺乳類算到兩生類,有超過兩百個不同的物種,在以前,那兒的生態生生不息,上山還能見著這些鳥獸,但久而久之,除了當地人能見著他們的廬山真面目之外,外地人已經鮮少能見著牠們的身影,為了不受打擾牠們躲進了山裡隱居起來,而在山林深處不只有這些動物,還有些古老的村落,隱藏在山裡。

  阿里山上,飄著霧,飄渺而清冷,城市人說是因為海拔的緣故,但山上的人說那是山的屏障,為了保護她自己,這麼說也對,許多要上山開採的隊伍都因大霧而打了退堂鼓。「山是屬於山裡人的。」山裡人在抵制城市人時會這麼說,但那些設備更精良、說話更大聲、作法更激進的城市人要上山時,山裡人也鞭長莫及。

  而有趣的是,城裡人也會說:「這座山,是我們擁有的天然資產。」人們總是很奇怪,認為只要是自己能夠隨意擺弄的東西,就是自己的了。像河,像大海,像山。

  山裡人常常阻止上山開採的城市人,每當城市人要上山,他們會打著保護土地的口號,將城市人罵得一鼻子灰,但其實自己也會上山獵山羌,獵梅花鹿,甚至採一些不能採的植物,雖然城市人隱隱約約也知道,但沒有證據。於是一些住在城市裡的山裡人會這麼說:「環境的破事是城裡人給搞的,但動物是山裡人自己造的孽。」

  不過大多數山裡人倒是一點也不害臊,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為在他們眼中,既然他們住在這裡那麼久,那這山也應該是他們的,所以總是向城裡人堅持,「我住在這裡更久。」但城市人也會用法規來理直氣壯的說道:「山是國家的。」

  但就算他們這麼說,住在山裡的人還是占著地主優勢,城市人喊的國家公園,其實就是山裡人的後花園,他們世世代代在那裡長大,以山為食,也以山為家。

  查雅住在山裡超過一個世紀了,她大概就是住在山裡最久的人了,依照山裡人的說法,她大概才是是真正擁有這片山的人。

  查雅的兒子已經死了,但她本人卻是一個矍鑠的老人,依舊可以健步如飛,一日能行萬里路;她的後代們已經大多離開了山,進入了城市,她常常說,雖然他們躲過了所有需要舉起刀槍的戰役,但卻沒躲過不需要刀槍的撤離,就這樣她成為了村裡的最後一個人,在碩大的屏障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最後只剩下她的曾孫,Deng 會回來見她了。不過她的族人與後代們其實不上山,說也奇怪每當他們要上山時,就是找不著路,好像被擋在山外頭一樣;也許是霧吧,太濃的霧也撥不開。Deng 曾經想過帶著自己的哥哥準備一起上山,但當他哥哥與他同行時,他也上不了山了,好像山裡的路排斥起了他們一樣。

  因為這樣,應該沒人再記得查雅的長相了吧,山上沒有網路,因為濕氣太重,相機也不能使用,所以除了 Deng,沒有人再看過查雅。Deng 也曾經想過帶查雅下山,但查雅不願意,Deng 不知道查雅在想什麼,如同人們不明白這座山。

  「在我看來,城裡與山裡沒有什麼不同。」Deng 說。

  「你還是得回去,他們都在城裡。」查雅說。

  「你也是我的家人。」Deng 想伸出手碰碰查雅說。

  「你只是認識我,」查雅說:「我不是你的,你也不是我的。」

  「那你兒子呢?」Deng 說,心想也許查雅是認為血緣太遠了吧。

  「他只是藉由我來到這裡。」查雅說:「我並不擁有他。」

  Deng 有些不明白,「就像建築工人蓋好了房子,但他們房子卻不屬於他們嗎?」

  「按照城裡的規矩,是這樣吧。」查雅說。

  「那麼你的房子是什麼?」Deng 說。

  「如果我不在,她很快就會腐爛、倒塌,然後變成肥料,它也不屬於我。」查雅說。

  「那屬於山嗎?」Deng 問道。

  「山無法左右你,何談擁有?」查雅回答道:「快點下山吧,接下來一個禮拜就別再來看我了。」查雅看了看逐漸黑去的天幕,驅趕似的將 Deng 給哄下了山。

  Deng 沿著陡峭的山路下了山,為了以防睡著,把廣播給開了起來,他們時不時討論著即將到來的莫拉克颱風;他從未在山上過夜,首先是山裡的屋子不夠大,但主要的原因是查雅不允許,Deng 常常覺得查雅其實很討厭自己,也不喜歡自己的後代,也許是因為大家不回來看她吧,於是他就增加了自己上山的頻率,但查雅的態度沒有任何的變化,照樣在山裡,偶爾對 Deng 說說一些高深莫測的話,但就算如此, Deng 還是喜歡上山。

  不過她從未叫 Deng 一個禮拜別上山過,通常只是要他回到城裡,「你住在那裡,你就該回到那裡。」查雅說。Deng 沒多想。

  隔天Deng起得很早,看著颱風警報不放心查雅,便自己上了山。

  開進了一片霧裡,霧的盡頭就是屏障的入口,霧氣起凝結成水滴,越野車的外殼變得溼答答的,外頭冷冷的空氣也透進了車內,霧伴隨著雨,滴答滴答灑在車上,Deng 下了車,冒著雨走進了屏障。

  查雅站在樹下淋不到雨的地方,背對著他,「我說過,這一個禮拜都不要進來的。」

  「我來帶你下山。」Deng 一邊說著一邊朝著查雅走近。

  「不了,你快下山吧。」查雅說:「不必擔心我。」

  「不行,你是我的家人。」Deng 再度嘗試伸出手想抓住查雅,始終定在原地,無法向前伸手。

  「你只是認識我,」查雅說:「就像知道這座山的存在。」

  「但我不想你待在山上孤獨的死。」Deng 說。

  「不會,我與這座山同在。」查雅說。「我已與你同在。」

  「你要下山,我才能與你同在。」雨越下越大,Deng 的身子也越來越濕,他站在樹傘的邊緣,雨水不停侵擾著他,但查雅似乎絲毫不受影響。

  「我下了山,就沒有人能回來這裡了。」查雅說。

  「我們擁有這座山。」Deng 說:「不會回不來的。」

  「我們只是棲身於她,但我們不擁有她。」查雅抓住Deng 的手,雙眼直直看著 Deng。

  頓時雷聲響起,Deng 被嚇得巍巍顫抖,又因為雨水,他全身瑟瑟發抖著,相比之下,查雅的手掌如此溫熱,而身軀又是如此強壯,「下山吧。」查雅說道:「你再不下山就來不及了。」查雅將 Deng 推上了汽車,Deng 無法抵抗查雅的力量,只能坐上越野車,直直地往山下開去。

  Deng 抹著眼淚,用餘光看到大雨降落在屏障裡的村子,在恍惚之中,大水好像朝著它而來。模糊裡, Deng 不記得自已是如何回到平地的,他腦中對查雅的記憶正在慢慢崩塌,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起查雅,卻無濟於事,查雅在他的腦中依然越來越模糊。除了這段最後的時光,其他的一切,無論我們怎麼詢問 Deng,他都無法回答。

  Deng 回憶起那天晚上的平地也下起了大雨,颳起了大風,隔天淹起了水,停了電,還停了水,城市一片狼藉。小林村也宣布滅村,整座島嶼在莫拉克颱風摧殘之下,無一倖免。無論是山,還是城。

  大雨過後,沒了霧氣,山的外表露了出來,從上空看下去,山裡支離破碎,許多樹木被大雨摧殘,露出了童山濯濯的山頭,遠看像隻意氣闌珊,鱗片脫落的巨龍;颱風過後,再也沒有人看過那個村子,也再沒人見過查雅,查雅沒留下一張照片,所有有關她的遺蹟也消失在了那座村子裡,Deng 再也找不到去村子的路,也許是路被大雨沖沒了,也許是霧太大了。

  平地的那些大樓像千萬把刀插在土地上,水還未退去,整座島上就像覆蓋著一條黃色的鮮血。長達好一陣子,城市都淹沒在黃色的大水裡。

  阿里山山脈如屏如障,被刀削成一道道綠色的皺摺,那是我們的阿里山山脈,遠看像隻意氣闌珊的龍盤踞在那,千巖萬壑,群峰羅列,峰巒起伏,插入雲峰,雲峰裡的,是我們不該觸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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